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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长安街(中篇小说)

来源:昭通新闻网  更新时间:2006-12-07 11:20  作者:夏天敏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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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街接吻是我这些年最强烈的愿望,我不晓得我到底犯了什么邪,老是想在车辆首尾相接,人流如发了山洪水的长安街上与柳翠接吻。在北京打工已经好几年了,北京多如繁星的名胜古迹和风景区我没去过几处。一是没钱,想想看,每个景点的门票都要几十元,几十元对我来讲是个大数目,要做两天到三天的工才能得到这点钱,更何况钱还迟迟拿不到手,要不然报纸上就不会经常登些哪些哪些部门为民工追讨工资的事了,要不然就不会有民工登高跳楼甚至爬到高耸入云的水塔上去的事了。他们不是吃饱了撑的,他们也不愿丢人现眼。或者想当名人挖空心思炒作自己。民工的钱确实来之不易,都是血汗里浸泡,捞出来还是充满血腥味的,我能把自己从骨髓里榨出的钱拿去奢侈吗?再就是没有时间,我们象候鸟一样在北京城里飞来飞去,这个工程完了迁到另一个地方去,尽管都是在北京城里,但北京城有多大?去过的人就知道了。我不知道北京城为啥要修这么大,大得令人目眩,也大得叫人头晕,在长安街上看望不到头的车阵,看滚滚人流,你觉得自己就是一粒砂子,一粒随时可以被风吹走,吹走了不会引起任何反响的砂子,这个时候你看到自己是多么卑微。我想我就是一粒无根无基随风飘来的砂子,这粒砂子落在北京城里,是多么微不足道呵。一想到自己是一粒砂子我的心里就有些悲凉,一粒砂子能拥有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么?我们在北京城的某个工地干活,像蚂蚁样的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反反复复地攀援。我们干的活就像希腊神话中受惩罚的神一样,将巨大的石头推到山顶,推的过程中我们已经累得脚腿抽筋,两眼发黑了,刚推到山顶,巨石又轰隆隆地滚了下来,我们又继续推,永无休止。我们是很少放假的,工期紧的日子连晚上也要加班加点,能休假的日子是一个工程完成后,下一个工程还没上马的间隙。在两个工程的连接处,时间出现了间隙。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有了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

我是工地上所有民工中真正去过天安门广场,并且上过天安门城楼的。我没结婚,在老家的亲戚和弟兄多,家里的地用不着我去操心,反正就那么点地,还不够哥哥姐姐鼓掏的。所以,每当工地上放假的时候,我的民工同伴纷纷卷起油腻腻的行李,背在背上或者用编织袋装好扛在肩上,乱蜂归巢似的朝老家奔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嘲笑他们。我正好用这段时间来城里乱逛。我向往城市,渴慕城市,热爱城市,不要说北京是世界有数的大都市,就是我所在的云南富源这个小县城我也非常热爱,我爱看书,初中毕业我就辍学在家了。我在富源这个小县城读了三年书,这三年书没读好却使我依恋城市,热爱城市。当我从报刊杂志上读到一些厌倦城市、厌倦城里的高楼大厦、厌倦水泥造就的建筑,想返朴归真,到农村去寻找牧歌似生活的文章时,我在心里就恨得牙痒痒的,真想有机会当面吐他一脸的唾沫。这是咋秀,这是假模假式,是吃饱了撑的。假设他(她)真想去农村返朴归真,我和所有的乡下人毫不犹豫地愿意对调,他们应该长期在那里住下来,住泥土舂的房子,热爱屋里的潮湿、阴暗、热爱煮猪食的馊臭味和黑压压的苍蝇,热爱门口的臭水坑和下雨后的裹着牛屎马粪猪尿的泥泞,他们喜爱大自然,农村毫无保留地坦露着任他们去热爱。清晨可以牵着牛、扛着梨,踩着白花花的霜,裤脚被霜打湿,身上被荆棘划破、肚里装有满满的煮洋芋,晨曦染红天空,薄雾弥漫坡地,人和牛在地里耕耘、剪纸一般,诗意着呢。晚上,人和大自然更加亲近,门外万物俱寂,但有狗咬虫鸣,你不用担心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的人,摸黑在村里溜达一圈,碰不到一个人,回去煤油灯闪闪烁烁,摇摇曳曳,灯影把你一会儿拽长,一会缩短,诗意着呢。

我厌倦着这诗意的生活,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这是我的审美情趣出了问题,是与时代进步和发展格格不入的,甚至是反文明反进步的,甚至是心理问题。可惜我没钱,要不然我就真想找一家心理诊所治疗。我热爱城市,热爱得不得了。我爱那坚硬如铁的水泥路,虽然踩上去不像踩着乡间雨后的土路样柔软,可上面被清洁工扫得没有一片落叶;我爱水泥路上面的蓬花状的灯,隔一段就是一盏,一条街灯火闪烁,虽然没有萤火虫的天然情趣;我爱钢筋水泥垒成的高楼大厦,蜂巢似的屋里干净、明亮、墙壁白得晃眼睛。虽然领略不到雪花从瓦片里吹进来,落叶被狂风旋进窗里的诗意;我更爱傍晚的街道,落日的余晖尚在天际,街上的霓虹灯已闪烁着光怪陆离灯光,阔大的梧桐树下,光影斑驳,影影绰绰,街上的车像河里的水样流淌,人也在流淌,车辆的河像湍急的河,街旁的人像雨后的溪水,我更爱溪水似的人行道,它缓缓流动,溪水是春天的溪水,它在城市的树林里穿行,落满了花瓣,使溪水变得五彩缤纷,香气氲氤。其实,这些花瓣就是人行道上的行人,在春天、夏天、秋天的季节,人行道上的溪流都是彩色的,都是青春洋溢、暗香袭人的。说起来羞愧,我不晓得我的心理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溜到县城的繁华街道上,有时我站在一棵树下或者一幢建筑物的台阶上,装作等人的样子,眼睛漫不经心其实很专注,我喜欢看街上充满生气、浑身洋溢着一种骚动的女人。我喜欢看穿着各种款式的裙服,身材高挑、发髻高耸或者长发披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从她款款走动的背影里可以看到优雅和气质,看到娴静和恬美。但我更喜欢看的是,唉,不说也罢,说出来我也愧得慌,我的这一爱好有些阴暗,有些卑琐也有些背离正常轨迹的下作,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心理问题,这就是我特别受看女人的胸口和臀部,我尤其喜爱丰满、性感的女人,我在看人的时候是先看胸口,臀部才看脸的,这已经背离了正常的审美情趣,我看到高耸的浑圆的硕大的胸部,我就想像到温热、坚挺、弹性、柔和,那些半遮半掩,穿着很少,露出深深的乳沟和半截的乳房最引人暇想,如果全部露出来我想它的诱惑力就会大打折扣,那种欲抱琵笆半遮面,那种绿叶掩盖下探出的颠微微的半个苞蕾才是最惹人怜爱和狂想的。我最不愿写出来的是我尤其喜欢看女人的臀部,尤其喜欢看丰满的肥硕的圆浑的微翘的臀部,这些臀部被各种各样的款式、各种各样的质地的料子,各种各样的颜色的裤子包裹起来,我惊讶于服装设计师的想像和把握人们审美情趣的变化,这些设计师把各种款式的裤子设计得特别容易突出臀部,把那些并不圆浑的变得圆浑,并不微翘的变得微翘。我尤其喜欢牛仔裤,各种质地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牛仔裤都能使女人的臀部变得丰满,变得性感,变得圆润,变得美丽,那些扭动的肥硕的浑圆的臀部,在行走的过程中有着丰富的表情,向人们展示着健康、青春、活力、欲望和激情,让人萌生出许多该和不该的遐想和激情,一个城市被这些性感而突出的臀部撩拨得热情洋溢,激情澎湃,一条条街道上盛开着田野里的金色的向日葵,一条条街道上浮动着无数颗浑圆的太阳,这些太阳把街道烤炙得空气滚烫,人心燥动,想像飞升。

我在初中毕业后就再也不愿回到我生活的山村,我背叛了故乡背叛了父老乡亲,我背弃了哲人的忧虑和诗人的期盼,我不愿再去亲近土地,不愿返朴归真。我在学校后面的一条小河边残忍而绝决地烧毁了我所有的书籍,三年的初中生活没使我学会多少知识倒使我适应了城市,富源这座我寄宿的并不属于我的小城,给了我太多的诱惑,太多的遐想,它离间了我和乡村的关系,像一只无形的针管,毫无知觉地抽干了我乡村的绿色血液,注入了城市的热烈的燥动的红色血液,城市真是一个魔鬼,它连你的灵魂、你的血液、你的骨髓也能悄悄换去,但它换去你的灵魂、你的血液和骨髓之后他又不接纳你,你是乡村的叛逆是城市的弃儿呵。

时间:当代。

地点:北京某工地一角简易工棚内。

人物:老王――钢筋工。

大刘――泥工。

小江――泥工。

老王:这是啥子天气?这北京的天气也欺负外地人。还没到头伏,就热得鸡巴毛都像淹着的水草。

大刘:谁说不是呢,龟儿鬼天气比我们四川还扎实。四川热归热,不干燥,这几天老子天天淌鼻血呢。小江,灯泡又不亮,天气又热,你龟儿看啥子书哟。

小江:你们莫讲话了好不好,半夜三更吵得人睡不成觉,我不看书整哪样?

老王:小伙子,睡不着起来讲讲话嘛,你那个相好这几天怎么不见来看你了,吹灯拔蜡啦?

大刘:你讲啥屁话哟,上个星期人家才来过嘛,俩个躲在棚棚头亲嘴,亲的天昏地暗,我来了半天才看到我呢。

老王:(气愤)大刘,你杂种不地道,人家小青年亲嘴你躲着看,要不得嘛。你啥事没经历过,啥没见过,,还馋别人亲嘴。

小江:别说了,别说了。讲点别样。

大刘:别听龟儿老王瞎讲,他是嫉妒,我又不是故意的。以后你们就是在里面干事,只要咳声嗽,我要是听见响声还进去,就不是人养的。谁叫他妈的我们住的棚棚儿这样窄。

老王:大刘说的也是道理。小江,以后真要做事,你干脆把两双鞋摆在门口,只要一见到暗号,我们就挪个地方吸水烟筒去。

小江:(急)谁做事啦?谁做事啦?我们就是亲嘴,那个愿在这猪圈样的棚棚做事?

老王:咦,这小子嘴还硬,你不想在棚棚头做事,嫌棚棚像猪圈样的,你咋个要在里面亲嘴?有本事你像城里人样到长安街上去亲嘴呀。那才亲鲜,那才刺激,那才上挡次呢。

大刘:老王,你不要恁个说嘛,到长安街亲嘴咋个啦?犯法啦?城头人亲得乡下人就亲不得啦?我最恨那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

小江:别说这事。别说这事。

老王:就是嘛,人家小江都不好意思,你还要怂恿人家去长安街亲嘴。人天地面的咋亲嘴?你当你进城打几年工你就是城市人了,你身上的猪屎味还没去掉,你肚子里头的包谷皮皮还没屙干净呢。

大刘:放屁,龟儿杂种你再讲一句,老子今天就要试试钢火。

老王:咦,你狗日今晚皮子痒了?老子正热的心烦。走,老子陪你去工地上过过招。

小江:唉,别这样,别这样。整啥子嘛,咋个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刚才这幕戏是在北京城郊的一个工地上发生的。剧中的老王是广西柳州人,大刘是四工雅安人,我是云南富源人。我到北京打工几年了,前面说过,初中一毕业我就出门打工了,我连家也没回去,写了封信寄回去,就直奔北京来了。我的那个城市梦一直萦回在我的灵魂中,像魔鬼一样赶也赶不走。我被这个魔鬼折磨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我不敢回到家乡去,怕被父亲的牛鞭抽打,怕被母亲的眼泪软化,他们就我这么个独儿子。读书读不出来,他们就要叫我结婚生子,我害怕被绑在家乡的小山村里,怕日出而作,日落而眠的生活,一想到头伏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在土里刨食的日子,一想到要和泥脱土坯砌房把骨头累折把腰累断的日子,一想到一辈子就喂猪种地养娃娃,年纪不大,就头发灰白腰杆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愁容满面的日子,我心里就害怕万分,痛苦万分。

我知道来到这个宠大的城市是会吞没的,稍不小心就会被一阵风卷走了。我只是狂风中的一片落叶,一粒砂子。我也知道来到城市里是来受苦受难的,能不能溶入城市能不能有所发展,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但我还是要来,小城富源培养的城市情结深入骨髓,小城街上的一幅幅画画顽固地占据了我的心。

在这里我要讲述的是我在北京的民工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事,我和来自云南昭通的一个姑娘恋爱了。这个叫柳翠的姑娘自然是农村人,要不然她就不会来北京打工了。昭通是个比较贫穷的地方,它的贫穷我是看了柳翠带来的一本小说集才比较深入的了解的,这是昭通的一个作家写的,其中的《好大一对羊》和《徘徊望云湖》写的贫穷我是不相信的,怎么会穷得连洋芋和荞子都吃不上?怎么会穷得人和鹤争食?我觉得这个作家是不是夸大事实。为这个我和柳翠发生了争执,柳翠说谁愿意说自己的家乡贫穷,贫穷又不是光荣的事,可事实就这样。柳翠说她就是从那个贫穷的山乡出来的。柳翠读完初中,她是那个村为数不多的读完初中的人,说起贫穷的读书生涯,柳翠流下了泪。她说初中毕业时她们要到城里体检,她在的那个山区乡离城140多华里,因为没有坐车的钱,她们半夜就约着上路。她们身上背着生洋芋和一双布鞋,饿了就在路上找些树枝和茅草拢燃烧洋芋吃,鞋是舍不得穿的,要到城边才找条河沟洗干净脚穿着进成。她的叙述和眼泪感动了我,我相信了她的话,理解了她后来做的一些事。

我和柳翠相爱是极其自然的事,在举目无亲的人海中,光是那口乡音就滋石一般地将我们吸引在一起。我们的工地里的民工来自全国各地,南腔北调的语言使人交流十分困难。来自云南山区的姑娘柳翠胆小怯懦,她怯生生地生活在工地一隅,孤独、寂寞、自卑地混在一群民工中,在一次排队打饭的过程中,四川人大刘正和我讲什么,她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她眼里的火星迸了出来。我和大刘蹲在砖垛下吃饭的时候,她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说大哥,你是不是昭通人?我说不是,我是富源人。一听是富源人她就高兴。富源和昭通属两个地区,但都属于滇东北,口音基本是一致的。后面发生的事情太琐碎了,叙述起来很费劲,我就不细说了,总之我们相爱了。

我知道我想和柳翠到长安街去亲吻的念头是来自那个懊热的夜晚,来自老王、大刘之间的对话,那晚的对话还引起了两个粗鲁的民工的争斗,甚至打起来。不过第二天他们就将讲的话和做的事忘记了,沉重的劳动使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但他们的对话却在我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在长安街上亲嘴,经过我的修饰变成亲吻长安街。读中学时我就爱写诗,我觉得亲吻长安街很诗意,如果以后真的能到长安街去亲吻,我将会为此而写一首长诗的。但现在还不能,一切都只是个创意,一个愿望,一种冲动。

想到长安街接吻这个念头于我太强烈了,我知道这个想法不是空穴来风,多少年的城市情结使我想以城市的方式来生活。这潜意识里的东西一经碰撞就喷发而出,老王、大刘的争吵使我突然明白了我要做什么,这个明晰而具体的想法使我激动不已,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震憾,想到了石破天惊、海天狂潮这些词汇。

我决心要把这个想法真正的实现,但我知道要实现这个想法是非常不容易的。最不容易的是柳翠绝对不会答应,这个来自山区的姑娘是很内象很羞涩很保守的。她的家乡在高原的顶部,人烟稀少、生态恶劣,交通不便,据她说电视机的出现是去年的事,她们村不通电,去年省里的一家对口扶贫单位才帮助他们通了电的,这家单位能将烟叶变成流水线上的钱。通了电后村长家买了台电视机,但因为不是闭路天线,电视里的人就像得了颠痫病,随时在跳跃随时在抽搐,这样的电视还诱发了一个真正的颠痫病人发病,以至于村长再也不准别人到他家看电视。在她们那个贫穷封闭的村里,女人如果从男人的劳动工具譬如放在地下的板锄、扁担上跨过,都要引起纷争斗殴,如果那个女人的裤子晾在门口,男人不小心从裤跨下穿过,就更麻烦了,他们认定这个男人要霉一辈子的,就要买上一个猪头,两丈红布、几挂鞭炮去冲喜。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山村姑娘柳翠,你要让她到长安街去亲嘴,打死她也不会的。

和柳翠亲嘴是件艰难巨大的工程,从和柳翠好上我就一直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设计着各种方案和她亲嘴。在别人看来亲嘴简直和吃碗面条,吃根冰棍握个手差不多。别说亲嘴,人家现代化了的城里人连上床也就是吃顿晚餐、跳次交谊舞之后的事。但和柳翠亲嘴就像到北极探险一样艰难,记得第一次我想和柳翠亲吻时曾经挨过她脆生生的一个大耳光,那个耳光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半边脸肿了起来。柳翠当时恼怒至极,她说江亦宾,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坏,会耍流氓,会欺负人。我容易吗?从云南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打工,把你当成亲人,你还耍流氓。我捂着半边发烧发红的脸跑掉了,我只能怪自己太性急,太自信,同时也没把情况分析透,这不是别的什么人,是云南昭通的边远山区来的姑娘呀。真正和柳翠接吻,是我们已经好了一年之后。那次柳翠提灰浆上脚手架的时候,上到二层,她觉得头晕晕的,脚虚虚的,突然发黑,从脚手架上跌下来。好在才上到二层脚手架,好在是顺着脚手架跌下来的,否则她就没命了。但她的脚还是伤得很重,两只脚脖子肿得像水萝卜,虚胖得像吃喂避孕药长大的黄蟮。那些天她一个人睡在简陋而空旷的工棚里,工棚里连接成排的地铺像抗洪抢险时搭的,四处通花照亮。她孤独寂寞地躺着流泪,每天都是我去给她洗脸洗脚,给她打饭打水,背她到简易厕所边去解溲,替她去找医生包扎换药。那些天我累得走路打闪闪,眼睛皮一搭上就睡着。柳翠看着我做事,心疼得掉眼泪。她说如果没有我,她就活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当我从工地偷偷遛出来给她换药,倒水的时候,她突然说江哥,你把头伸过来,我要跟你讲话。她脸色潮红,胸口起伏,我的头才伸过去,她一把就将我的头紧紧抱住,接在我的脸上狂热地亲起来,受到她的感染,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浑身充满激情,抱住她的头,把舌头伸进她的嘴,疯狂地亲吻起来,直到亲的舌头发麻,透不过气来才松手。那次我趁她在狂热中手伸到她的内衣里去,她扭动着扒我的手,扒了一阵也不再坚持,那次我第一次摸到了一对真正的奶子,这是一个处女的没有任何人摸过的奶子呀。这对奶子像我们家乡刚刚成长熟透了的桃子,毛绒绒汁液四溅的,它的表层还有一层绒绒的粉霜,这层粉霜被手一揩就永远消失了,我是第一个揩挣这层粉霜的人,能够揩掉粉霜的人有福了。但是,当我在万分激动的时候,我那个潜伏多年的欲望不可抑制地爆发了,我十分阴险地也是十分本能地想趁机把那件事做了,我想只要是个男人在那种时候都会这样做的,当我的手向下移动的时候,却遭到了坚决的阻击。我以为凡是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这样做的,半是娇羞、半是犹豫、半是矜持,书上不是说过半推半就吗?但柳翠显然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地扭动,扯我的手,用嘴咬我甚至用肿得老高的脚蹬我,她一蹬我,立即疼得大叫起来,疼痛使她的脸变了形,嘴唇也因咬牙而流出了血,眼泪不断流出。我被这情形吓呆了,我停止了动作,赶紧去看她扭伤的脚,她的脚更加红肿,摸上去像摸一块烧熟的红薯,被扭伤扭带的脚疼得她发出尖锐颤音。我惊慌失措,脚忙手乱地为她涂药为她按摩。我既内疚又心疼,嘴里不断地说着道欠的话,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做她不愿做的事。为了惩罚自己,我非常真诚地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以后,我和柳翠之间除了亲吻之外啥也没做,那次给我的印象是锥心刻骨的。就是亲吻,如果不是绝对的安全,柳翠也是不愿的。

也许我的心理真的有问题,到长安街去接吻这个想法把我折磨得我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一个从农村来的人有什么必要跑到长安街去接吻?接了吻又有什么意义?接了吻又说明了什么?这是荒诞而又无聊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却成了我最大的心病。我越来越执拗地坚持着这个荒诞的想法,越来越急切地要实现这个荒诞的想法,如果不实现这个荒诞的想法,我会被灼热的内心之火烧成灰烬的。

我像设计一个重大的工程一样设计实施方案,一个一个的方案都是精心策划的,它的设计耗尽我的心血,包括每个步聚每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推敲,都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但只要和被接吻的对象柳翠一联系,这些方案马上就像暴风雨中沙雕顷刻之间就轰然倒掉。我想得心烦意乱,脑袋发疼,总不能确定一个最好的方案。想去想来,只有先瞒着柳翠,带她到长安街去,见机行事,甚至不惜再蹈覆辙。好在我们是接过吻的,这个临界点已经越过,并不犯规。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工地因为违规操作被一个权力机构责令停工改进。老王、大刘和其它民工在停工这件事上和老板一样忿忿不平,极其真诚地和老板保持一致。老板因为停工要减少收入,民工因为无事可做而拿不到工钱。正是盛夏天气,停工时间不长,他们不能回家去帮助夏收,呆在僵死的工地上无事可做,他们愤愤不平地咒骂那个叫停工的部门。连柳翠也不高兴,她希望天天都能做工,这个来自贫困地区的姑娘做起工来简直是在玩命。我想如果她在国营企业工作,如此玩命似的工作肯定会赢得极大的信誉,当个全国劳模、“三•八”红旗手啥的应该是没有问题。但她是在私人老板的工地上打工,目的意义也简单明了,是为了多挣点工钱回去供他弟弟上学供她母亲治病。这样一来她的动机就不是那么崇高,不要说和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相去甚远,就是和无私奉献也不能相提并论。她的想法是实际和卑微的,不给工钱她就不去干活,因为停工没有工钱她就生气。我约她去天安门走一走,她赌着气不去。其实她是很想去的,从读小学起她就知道首都天安门,小学课本中的天安门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天安门广场气势恢宏、天安门城楼金碧辉煌,无以数计的少年儿童梦寐以求的神圣的地方。柳翠在童年的梦中就无数次的梦到这个神圣的地方。可到北京几年了,她一次也没来过这个神圣的地方。

说服柳翠出来走一走确实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和力气的。这个从山里出来的灰姑娘节俭到吝啬的程度。从我认识她起几乎从来没穿过一件新的衣裳,一年四季她都呆在工地上,一年四季她都穿着一套粗燥坚硬如铁板的劳动服,这套劳动服几乎淹没了她的性别,松松跨跨的劳动服里藏着美,藏着曲线和贞洁,可连想像力最丰富的我也难从劳动服里联想到潜在的东西。她只有在回故乡的时候才穿上一套她藏在箱底的带暗色碎花的衣服,那套衣服使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山里少有健康红润的皮肤,乌油的长发和凸凹有致的身材使我眼睛不会转动。可那套衣服式样毕竟过时了,质地又不好,皱皱巴巴的,每次穿时柳翠都要用一个搪瓷平底大碗倒上开水来烫一烫。我是下了决心一定要买一套像样点的衣服给她的。我想这次到长安街一定要实现这个诺言。

柳翠终于同意和我出去,她说千万不要乱花钱呵,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知道她说的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意思,为了以后的日子我当然不会乱花钱。柳翠对上街是很认真的,她帮我洗干净衣服,她自己洗了澡,换上了那套浅底碎花的衣服,还找出那盒现在几乎买不到的百雀灵雪花膏,这是她在家乡山区的一个购销店买到的,我相信全北京是找不到一盒的,她很珍惜地用指甲抠了一点匀匀地抹在脸上。我看了很心酸,我想以后我有了钱就买一堆美容的化妆的摆在她面前,任她去涂去抹。实际柳翠是很漂亮的,她的美不是人造的,假模假式的。柳翠健康、丰满、结实,那圆浑而丰满的乳房高高的耸立着,极有弹性。想到那些靠乳罩甚至靠做手术而丰满的城里女人的乳房,我就有些鄙夷有些不屑,就为自己拥有这对乳房而暗自高兴。结婚以后我要天天摸,一有机会就摸,让我的手温润温软惬意无比。

已经走出出工棚柳翠又折回去,我对她的磨磨蹭蹭很不满。她到工棚翻出两个塑料瓶拿到水管那里冲洗,冲洗干净倒进开水,刚倒进开水的塑料瓶被烫得几乎要化掉,用手一拿手就像被火烧一样灼热疼痛。我有些气恼,说你这是干啥?一瓶矿泉水值多少钱?何苦这样?柳翠说能省就省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能说,只得默默地看她做这一切。我们从东八里庄那条小街经过,只所以要走这条小街,是因为东八里庄已在北京四环之外,这里就像我们县城的城郊结合部,热闹、拥挤、肮脏、小餐馆小食铺特别多,烟火气息浓。对于北京那些豪华的大餐厅,我是心存敬畏又不敢张望的,请注意我说的是张望而不是问津,问津还有点希望还有些微的底气。我用词节俭,不敢张望是怕引起内心的不满内心的失衡内心的失落和失望。在八里庄这条街上有便宜而又油腻的小食店。我决心要挑一个干净点的食店请柳翠吃一次饭。为找这样的饭店我们化费了不少时间,柳翠跟在我后面怯生生的,她不敢东张西望,不敢掉我一步又不愿跟我并肩走,有两次我企图借这次机会拉她的手被她甩开了,我想挽着她的腰走更是属于奢想。她想进入城市又惧怕城市,心理上的差距使她永远难以溶入城市。在一家相对干净一点的小饭店里,服务员嘀哩咕咙地报了一串菜名,这个小饭店连菜单都没有居然报出那么多菜名,柳翠听到这些菜名身子发直脸上的表情紧张不已。我说鸡和鱼我们都不吃了,天天吃腻味了,来点清淡的。经过反复斟酌我点了四个菜一个汤,柳翠用脚狠狠蹬我,她去掉了两个菜,犹豫了一下,又去掉了汤。服务员脸上不悦走了,柳翠说要啥汤呢?在我们那里可以要点清汤是不花钱的。我受不了服务员的白眼觉得掉面子,我说干脆带个饭团算了,再不行有冷洋芋也行。柳翠知道我在奚落她,她脸红了一下说你当你是谁?吃饱就行。我说我们很少出来玩,稍好一点不行吗?饭菜被我们吃得干净净,柳翠将茶杯里的水倒进去,涮了涮当汤喝了。

北京是个包容性很大的城市,这个大的叫人头晕目眩的城市里不知生活着多少南来北往的人,就是打工这族人也可以到处遇到,至少公交车上可以随时碰到。我知道大家不会在意我这么个小人物的,你的存在和消失都不会引起任何关注,除非你见义勇为勇斗歹徒事迹感人,或者是你敢偷敢抢劫甚至杀人。但这两种我都做不到,我很卑微很怯懦,但内心也很想有人关注自己,不要忽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活在他们中间。但我却找不到这种感觉,不要说你这种连蚂蚁都不如的人不会引起关注,就是冷不仃地遇到一个穿着灰夹克甚至中式对襟衣瘦骨伶仃头发花白的糟老头,他的身份都会骇得你半死,有的就是某个顶尖级的大学者大专家,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各种媒体响彻云霄.但你见到他时他正用一个小铝锅颤颤巍巍地去倒豆浆或者牛奶。我在内心渴望着有人正视我一下,就像我回老家我爹肯定要冷眼对我,我妈肯定要泪眼婆娑忙着去煮一碗糖水鸡蛋,就连冷眼对我的人都没有,我就感到憋闷和屈辱。

在公交车上我漠然地看着车内的人,车很拥挤使我有机会接触了人的身体,已经是盛夏季节,这个人人讨厌的季节我从内心里却很喜欢,我说过我喜欢城市喜欢城市的街道喜欢城市的人流,这些五彩缤纷香味袭人的流给了我无限的遐想,无限的憧憬,尽管混在这彩色的人流里我只是一个灰色的泥点,尽管城市不属于我我还是执着地喜欢城市。在热得滚烫的公交车上人人都想避开别人的身体,但公交车狭窄的空间使人不得不像罐装沙汀鱼一样紧密无间。我的前面是一个身体肥硕穿得暴露的女子,这样的天气使想暴露的人不需要理由。她身上的浓郁的香味是不是名贵香水的香味这是我无法判断的,我连买瓶廉价的香水给柳翠的想法都一直没实现,但这浓郁的香味却是撩拨人使人产生不正当想法的因素。车的颠簸和人的拥挤使我紧紧的靠近她的身体,她的肥硕的臀部正好对着我的下身,这样就使我的身体起了奇妙的变化,我感到小腹一阵灼热下面的东西变得坚挺。我马上有了羞耻感和犯罪感,如果我那东西对着这个女人的屁股我有理由认为这是公交车惹的祸。但我不能这样无耻,我腾出一只手伸进裤袋里压住那东西,我挣扎着扭动身子,想把身子挣扎出挤压面向后方,这样我和她的接触就只是侧面了。谁知这女人扭过脸来说你动什么动?嫌挤坐小车去呀。北京城就被你们这些打工的挤得气都透不过来了。这个女人的话使我心里的火一下腾起来,我为避免敏感部位的接触而产生的想法一下没有了,她眼毒,一眼就看出我是进城的民工,她对我的指责不是我的自然而又羞耻的反映,她指责我的身份看不起我的身份。柳翠听到有人指责我,柳翠说你不要乱动,你一动就挤着人家了。我知道柳翠怕我和人家吵架,柳翠在这坐城市里像惊恐的小兔,她惴惴不安,随时准备逃窜,逃窜是她唯一的保护自己的方式。为了保持这一天的良好心情,我努力地压住了腾腾上升的火气。车过了国贸大厦之后,下车的人就多了起来,我瞅准一个位置腾地一下跳过去,我抢占这个位置不是为我,我看见柳翠的脸弊得彤红,涔涔热汗湿了她的脸颊,额上的几绺头发被汗水紧贴着,就像戏剧中的画妆。可怜的柳翠穿着她那套长衣长褥,这样的天气她应该穿短袖衬衣穿短裙,这样不光美观而且凉快。我招呼她去坐那个位子,她刚刚挪过来刚刚坐下去。她侧边的那个女的就站起来,说了一声讨厌就离开位置。那是个文静的年轻姑娘,戴着眼镜挺斯文的样子,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在这个短短的旅程中谁也不会妨碍谁,彼此之间甚至还没看清楚模样就分手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一个农村进城打工的姑娘碍着谁了?和她坐在一起会跌份子?柳翠穿的虽然简单但洗得很干净,柳翠身上是没有任何异味的,还散发出淡淡的来自人体的芳香。既然如此,这种无言的鄙视就具有极大的伤害性。用伤害别人来显示自己的身份是极其无聊的,可到处都有这种无言的伤害。对于这位冷漠的自以为是的女人你是无言以对也没有办法的,她没赶你走没朝你吐唾沫没有语言上的欺辱,但她的伤害却是具体而又深刻的。柳翠孤独地坐在那里脸色彤红,她怯生生地不敢抬眼望人,身体无形地缩小,眼里尽是卑怯无助,迷茫和忧伤。我果断地坐上去,我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这回她没拒绝,有一双握住她的手的手减缓了她的恐惧不安和孤独无助的感觉,这双手传导出来的内心感受被我及时地获取,我更加使劲地握住她的手,使她心里平静一些,踏实一些。

那天为去不去故宫我和柳翠争执了很久,到故宫去游一游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存了很长时间,来北京几年我曾来过这里几次,几次都因门票太贵而下不了决心。我知道这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就是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的,多少外国人慕名而来从容游览,我想作为一个中国人连故宫都没游过也太冤了,而且我就在它的大门外徘徊,能看见它高大的楼门却无法知道它的内部。好几次我都下了决心要进去,但口袋里的钱却凑不足买门票的钱。这次我是带足了钱来的,我决心奢侈一回,像模像样的堂堂正正的带着柳翠去走一走。想着我能像其它人一样带着情侣游故宫我就激动,人的一生不能不过上几次像模像样的日子。可柳翠一听要70多元才够我俩的门票,她就抵死也不进去。她说七十多元?你没搞错?在我们那里,有一个妇女去乡场上买盐,买盐的一元四角钱被小偷偷了,她急得坐在路上失声大哭,她怕回家去被她的男人毒打。好多人围着她看,同情她,叹息着,劝慰着,有人摸出钱来给她,都是一角两角的毛票,总算凑够了一元四角钱,这个妇女激动得跪在地下朝着人一阵猛磕头,把额头都碰青了。你想想,就是看看房子,就七十多元,你真敢花钱。以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平时我听到这话,我会同意她的看法,可今天我听着不舒服。我说就是叫化子也要过个年节,就是没有被子也要挂笼帐子。我俩恋爱一场,连故宫也没去过,不是惹人笑话。柳翠说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说完她转身就走。

柳翠在前面急急地走,我在后面紧紧地追,在天安门城楼那里,我追上了她,我说上天安门去看一看吧,才15元,这次不去会遗憾一辈子的。你想北京是祖国的首都,天安门是心脏。过去你是有多少钱也不让你上去,现在化点钱就上去了。柳翠似乎被说动了,也许她觉得再不能拂我的好意,再不能扫我的面子,她勉强地同意了。我化了30元买了票,我们终于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我站在当年领袖和其它国家领导人检阅游行队伍的位置。我眼里看到的是雄伟壮观的天安门广场,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的是那面在蓝天下猎猎飞舞的五星红旗,在这一瞬间,我心里真的有了当家作主的感觉,真的有了自豪感和自尊感。有了依托,有了一种被重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不到的,在芒茫人海里我被忽略不计,被茫茫人海淹没的感觉时刻在折磨着我,那种被忽视被淹没的感觉是铭心刻骨的。而在这里,我俯视着茫茫人海,俯视着天安门广场周围的建筑,一种壮阔、开朗、自尊、自信的感觉弥漫在我胸中。我被这种感觉陶醉着、晕弦着,神情有些恍惚。我回首寻着柳翠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子斜倚在天安门城楼的红色大柱上,她脸色苍白,虚汗直流,她说她不敢看下面的人群,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黑压压的人群,而且只是看到无数的黑色的人头,她实在受不了。她习惯在平地看人群,就是在平地看人群她也心慌得不行。我知道她的心态有问题,在她那贫穷而辽阔的山区,是很少见到人的。她们的村里几十里地没有人烟,只有茫茫的弥天大雾,那种雾把她的心封闭起来,把她和外部世界隔绝起来,使她胆小、卑怯,使她随时处于惊恐不安之中。就是在北京打工,她的生活圈子也极窄,每天和周围的民工埋头做活,低头生活。

在天安门广场漫步,她的心情平静一些了,我们沿着广场慢慢走,看天安门广场上飘飞的风筝,看到风筝他就想起了她的家乡,她很诗意的说我们就是风筝,我们飞得再高,也有线系着,也要回到家乡。说到家乡她有些感伤,她说不晓得弟弟读书读得咋样?她在北京再苦也能忍受,就怕弟弟不听话不争气。他一定要读出书来,读不出书来她这一辈子就不会心安。她非常牵挂她的母亲,她说她母亲长年病着,哮喘病,成天咳个不停,咳得喘不过气来,好几次都窒息得背过气,眼睛睁得老大,尽是眼白,要不断地给她捶背抹胸。山区的浓厚的雾和阴湿的天气使她气喘如牛,咳嗽声揪人心疼。她说她母亲绝对不会给自己买药吃,她带回去的钱她绝对不会使用一分。山区人命贱,活着也就活着,死了也就死了,就是买一粒药吃也非到躺倒甚至快死了才舍得。说到这里她眼睛湿润了,难过地低下了头。她说你不要怪我,我不想扫你的兴,但看了一堆房子就要70多元,我不忍心呀。

我们坐在博物馆前面的草地上看人来人往的人群,我们喝着自己带去的白开水,我的心一下子很惆怅也很难过。我们虽然坐在这里的草地上,但我知道这是短暂的,是人生旅程中短暂的一瞬,在以后的漫长的生活中这一瞬会成为我们最辉煌的记忆,它是我们沉重而又苍白生活的最深刻幸福的刻痕。我心里的孤独感和失落感更加强烈。眼前走过的人衣着光鲜、款式新颖,举止从容,雍容华贵,他们在不断地拍照,幸福地嬉戏,有的情侣无所顾忌地在接吻、在拥抱,甚至还有人将女人抱在膝上,女的双臂环拥着男的,男的俯首不停的亲吻女的,大家熟视无睹,习以为常。我的心里不由得不平起来。我想起我这次来到这里的目的。我觉得接吻有各种方式,有各种地点,在树林里、在工棚里接吻和在广场上在大街上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但我就是渴望着在长安街上接吻。在长安街接吻于我意义非常重大,它对我精神上的提升起着直接的作用。城里的人能在大街上接吻我为什么不能,它是一种精神上的挑战,它能在心理上缩短我和城市的距离,尽管接吻之后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依然是飘泊在城市的打工仔,仍然是居无定所,拿着很少的工钱,过着困顿而又沉重的生活,但我认定至少在精神上我与城市人是一致的了。刚才还暗淡的心情被一种激情挤走了,我迫不及待地将柳翠拉起来。正像在这之前我充分地分析的那样,我知道说服柳翠和我在大街上尤其是长安街上接吻是万万做不到的。况且那个过程十分漫长、收效甚微。所以我还是决心冒一次险,寻找机会趁其不备将柳翠吻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至少接吻这道防线我们是突破了的,对于她来讲无非是挨个地点,对于我来讲意义非同一般。

在北京的街头,竟有卖玉米棒子和摊剪饼的。看到玉米棒子,柳翠的眼睛就亮了。煮熟的玉米棒子用翠绿的叶片包着,黄橙橙的玉米粒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诱人食欲。柳翠说家乡就在玉米棒上,看到玉米棒她就看到了饮烟,就看到了青青的草坡和草棵上珍珠般的露珠,就看到了自己家的茅草房和茅草房前面的那块蒜地。我不明白平时不言不语的柳翠今天怎么成诗人了,人一怀念家乡就会变成诗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诗人。我平时这样一讲话,她就说牙酸,叫我不要酸文假醋。可她今天却比我还酸,但我觉得她是真诚的,没有做假的成份。我忙着去买了两个玉米棒子,滚烫的玉米棒子烫得我两只手倒来倒去。柳翠说还要、再买两个。柳翠很少叫我买东西,这也不让买那也不让买,既使买也是一减再减。她捧着玉米棒子很不雅观地啃着,她一口下去玉米棒子就出现一块凹地,她嚓嚓嚓地啃着像土蚕吃叶,眨眼之间就剩个光秃秃的玉米核。

长安街真是一条壮观的街。这条街笔直宽广,两边的高楼气宇轩昂,茶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玻璃幕墙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玻璃幕墙像华丽的服装,把高楼打扮得雍容华丽、熠熠生辉。街两边的绿化带宽大而层次丰富,只有北京才有这样气魄才会培育这么大气的绿化带,高大的乔木浓荫覆盖迤逦远去,碧绿的整齐的草地尤如巨大的绿地毯铺在街上,错落有致鲜花闪闪烁烁,花繁叶茂。各种各样的汽车首尾相接,北京的每辆车都纤尘不染,它们的气势它们的华贵叫人振奋。在这样的环境里亲吻和在杂草棵子里在工棚是亲吻确实是不一样的,前者给人华贵、气派、高尚的感觉,后者给人的感觉则是卑琐、肮脏、混乱和低贱。一些书刊上说接吻和做爱都要营造很好的气氛,要有温馨的环境和悠美的音乐,要有鲜花和美酒。对于这些我自然是不敢去想的,能在野地里和工棚里接吻我已经很满足了,是我潜意识里的念头一直在作怪,我无法拒绝。我和柳翠站在长安街的一棵大树下,街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多,已是夏天,艳丽的服装使街道变成了一条鲜花浮动的河流,就像陡然上涨的河水,掠过一座花园,将鲜花全部卷来浮在水面。也有一些凝止不动的鲜花,她们分散在林荫道上,她们在接吻!一看到她们相依相偎不管不顾旁若无人的接吻,我心里陡然窜起一股热焰,全身滚烫,一阵痉挛,我猛的转过身,一把抱住正在啃玉米棒子的柳翠,我原是想等她啃完最后一个玉米棒子的,我觉得啃完玉米棒子让她用自己带去的瓶装白开水漱漱口,虽然柳翠的口里永远是青草的香味,但这样更文明些,更典雅些,但那一瞬间我却控制不住自己,我突然抱住柳翠就猛的吻了起来,其实不是吻,而是像柳翠啃玉米棒子样凶狠。柳翠猝不及防,啃了半截的玉米棒子掉在地下,她的嘴里还留着玉米棒子的蜜甜和清香,毫无准备的突然袭击使柳翠一时回不过神,懵懵怔怔地任凭我吻而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柳翠突然醒悟过来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柳翠突然爆发了,愤怒了,以柳翠过后的说法是她觉得她突然被人在大街上脱掉裤子了,这怎么行呢?她未及思索猛的就将我推开,我正处在幸福的巅峰上,正处在终于在长安街和自己恋人接吻的狂喜之中,猛不丁被柳翠推开,我来不及想什么又猛的扑过去,紧紧抱着她企图继续亲吻,柳翠在我的怀里挣扎着脱不出身,她恼怒了,她抬手给我几大嘴巴,情急中她下手重,我被她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头晕眩着眼冒金星。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街边窜出几个人,扭住我的手就开始打,有人说妈的敢在大街上侮辱妇女,狗胆不小。有人说我早就注意这人不怀好意,站在这个姑娘边贼眉贼眼。有人说你看他那土老帽样儿,一看就是打工仔,到北京过洋瘾来了。你以为长安街是你家的包谷林,想啃就啃,想干就干。有人说外地民工流氓小偷多,要小心防范。柳翠尖声叫起来,说他不是流氓,他不是流氓,不要打呵,他不是流氓。柳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姑娘,在这关键时刻她又喊不出他是我爱人的话。如果喊出来了,我就会少挨几下打。她哭泣着去拉那些打我的人,拉了这个拉不了那个,最后还被一个小伙子甩了老远。小伙子说你拉我干啥?这个流氓污辱你你还护着他,坏人就是你这样的人惯出来的。我一边挨着打一边心里还直感慨,全国都像北京这样就好了,北京人真是见义勇为,敢作敢为呵。

我和柳翠被带到了派出所,经过一番询问,派出所的人对我和柳翠的关系,将信将疑。他们说如果你们真的是恋爱关系,哪你为啥要大喊大叫,打他的嘴巴呢?柳翠低着头一脸涨红,她心里又难过又后悔,她说谁好意思在大街上亲吻,人又不是畜牲,站在那里都可以。派出所的人被逗笑了,说按你的意思,在街上亲吻的都是畜牲了?柳翠慌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他们是牲畜,人家是城里人嘛。派出所的人笑得更开心,他们不好说城里人可以在大街上亲吻和乡下人不能在大街上亲吻的话,这亲吻没有任何法规有过规定:时间、地点、人物、身份。它不属于法律法规管的范畴。

从长安街回来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尊心受到极大的创伤,我做任何事提不起劲头,觉得自己活得太卑微,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愿望也遭到巨大的打击。而且这打击来自于自己的恋人,来自于她的封闭,缺乏自信和不把自己当个人的想法,她把自己和城市的距离拉开,自觉地按乡村的做法要求自己约束自己。她极大地伤害了我,她在我走向城市的路途中猛的给我一闷棒,打得我趔趔趄趄几乎倒下。

有好长时间我都没理她,我一个人独自去工地,下了工我那儿也不去,我在工棚里独自舔伤,舔心灵上的伤和身上的伤。工棚里的工友问我被谁打的,如果是无缘无故地被人打,他们就要出头,就要讨回公道,他们说别样咱们斗不过人家,打架还有优势,只要你认准人,一定去揍狗日一顿,让他们知道咱们民工也不是好欺侮的。我无言以对,低着头默默坐在床上不讲话。老王说你狗日是不是去找小姐被人家打了。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娘才是小姐,你妹子才是小姐。老王一听气了,说这小狗日吃错药啦,老子诚心帮你,你还出口伤人。老王从床上跳过来要打我,被大家拉住了。我倒巴不得他打我呢?打了我心里会痛快一点。
那些日子柳翠比我还难过,她为我跑到离工地很远很远医药门市买药和敷伤口的药膏和棉纱,我冷冷地将药和棉纱扫在地上,我宁肯让伤口发炎溃烂也不用她买来的药和药膏,我晓得外伤好得快,即使不吃药不敷药很快也会好的,但我心上的伤口不是用药医得好的。柳翠呆呆地站在我床边,她委曲得想哭,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泪已经溢出眼眶。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药、药膏和纱布之类检好放在我的床头,然后默默地走了。到了工棚门口,她回过头来想讲什么,见我仍然恨恨地看着她,她没讲出来,回过头走了。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柳翠的心里也是很苦的,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她害怕城市,畏惧城市,心里充满漂泊感和孤独感,她需要有人呵护、有人关爱、有人慰藉,在城市这个巨兽的身边,她小心翼翼地活着,怕一不小心就被城市的巨口吞噬。她还怕拐骗,怕迷路,怕人呵斥,怕骗钱,尽管她只有很少很少的钱。她怕失去我,我是她唯一的依托。在我不理她的日子里,她迷茫、彷徨、惴惴不安。我在前面叙述过她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节俭到吝啬的程度,但为了和我和缓关系,她破例地去买了水果和半只烧鸡,她知道我最爱吃烧鸡。最后我终于和她和好,在一个大家都不在工棚的时候,我搂住她和她亲吻,并且摸她的乳房。她偎在我的怀里,忧伤而又感激的看着我,她说在长安街那天,我为什么会突然在大街上亲吻她?她说她当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根本想不到我会当着满街的人亲吻她,更没想到会动手打我的嘴巴。她说你当时到底咋了?你讲讲你当时的想法好吗?我理了理思路,我觉得必须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她,那怕她认为我的想法太荒诞太无聊太偏执,我把我潜意识里隐藏了许多年的想法清清楚楚、彻彻底底地告诉了她。听完我的叙述,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的脸上很忧伤也很美丽,忧伤的美丽使这个贫贱的山区姑娘变得高贵起来,这样的神情一点也不比出身高贵的妇女差。美丽和忧伤不仅仅属于有钱人,贫贱的人也同样可以拥有。

柳翠了解了我的内心世界,她理解了我的近于偏执的荒诞想法,她说如果我早点将这想法告诉她,她也许会同意我和她一起到长安街上接吻。她说这对她来讲是很难的事,在大街上接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主要的还是观念和心理承受能力,她如果做了就几乎等于让她赤身裸体站在大街上。但她认为我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接吻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这种形式却是逼进城市精神内核的一个举措。她说她不敢逼进城市,畏惧城市,畏惧城市的一切,她挣了钱只想回到老家过平稳的生活。她担心我和她的想法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但她理解我的想法,支持我的想法。听了她的话我很感动,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看似木讷的山区姑娘其实是很有思想的。我要携着她的手,让她去掉对城市的畏惧心理,一步一步走向城市。

我想对自己的心态和心理进行调整,北京应该是有心理诊治的门诊的,但我没有钱去付心理诊治的费用的,听说心理诊治的费用是很高的。我只得到旧书摊去寻找廉价的心理书籍,我要自己解决自己的心理暗疾。事实上,一旦心理上的问题成为疾病,要调整和治疗好是非常困难的,它是潜伏着的魔鬼,没有什么法力能拘束它,所有调整和治疗它的理论,在这个魔鬼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就像一只蜘蛛竭尽全力地编织了一张蛛网,你伸手轻轻一挥,它就荡然无存。但我还是要顽强地编织心理历程上的蛛网,一张接一张地编,不停息地编,被魔鬼之手拂去之后再接着编。为编织一张接一张的蛛网,我耗尽了心血,殚精竭虑,神情憔悴,走路发虚,精神晃惚。工棚里的工友都说我中了邪,着了魔,他们说这小狗日的废掉了,是个花痴,弄不好要进疯人院,可惜他外婆家的三箩鸡蛋了。这里说的三箩鸡蛋指农村中闺女生娃娃,外祖母要送三箩鸡蛋表示祝贺。柳翠面对我这个浪费了外祖母三箩鸡蛋的人焦虑万分。她不明白我其实是在和内心荒诞的想法作斗争,是在和魔鬼作斗争。这个多年以来我用血肉和灵魂喂养大的魔鬼太强大了,他吞噬着我的灵魂让我不得安宁。柳翠知道我的内心活动之后,她心痛得流泪,她绞着手红着脸说这是何苦呢?要到长安街接吻就去嘛,我不晓得你内心里有那么想法,我伤害了你,对不起你。

柳翠这个善良的山区姑娘,为了让我实现那个荒诞的匪夷所思的想法,她克服了与生俱来的羞怯和封闭,她说只要你好好的,干什么我都依着你,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除了你我再没有一个亲人了。柳翠轻轻地啜泣,孤独感、飘零感,时时缠绕着她。我和她商量着找一个放假的机会就去了却桩心愿,简简单单地去,郑重其事地接吻,要吻得隆重热烈而又真挚。柳翠断然地否定了我的提议,柳翠说我们不能简简单单地去,既然决定了去,就要有充分的准备。内容是重要的,形式也不能简化。她说我们选个好日子吧,其它事我来做。

柳翠在做些什么事呢?她将藏得很隐密的存折找出来,所有存折都是一样大小,一样分量,但是面额的差距却是无法比拟的。柳翠的钱差不多都寄回去供她弟弟读书,供她妈治病去了,上面的三千多元差不多都是我拿给她存起来的。我的一个朋友写首诗叫《用爱订做天堂》,我深切地感受到应该改为《用钱订做天堂》,我对城市的没有由来的敬畏和爱慕,其实也是很物质的。他说俗,你太俗了。柳翠的存折上的钱很长时间都原地踏步,甚至有朝后退的趋势。为了守住基本的底线,柳翠几乎连冰激凌都没吃过一根。但这次她却破釜沉舟,非要大手笔一回。她拉我去郊区的农贸集市去买衣服,她说我其实是很适合穿西服的,身材肥瘦适度,身高也适中,不在身残的范围。但我们不敢去大商场,去大商场不但令人沮丧还让人自卑。那些她说不出名字我也说不出名字的品牌西装的格格,会使我们像遇到劫匪一样夺路而逃。那些日子只要工地上一下班,她就消失了。她不厌其烦地在离工地不远的一个农贸集市转悠,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看颜色看质地,当然她不看款识。那些蹙脚西装既使有款识也是假的,这点她是明白的。不知看了多少天她终于看中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价格也和摊主反反复复地磨,磨得摊主都失去耐心答应了她的出价。她兴冲冲地拉我去试衣,我一穿上她就啧啧叹息,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把我像一捆柴禾似的搬来搬去。她说太合适了,你穿上变了个人。确实,穿上这套西装我也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漂亮了许多,走近了城市的边缘。她还给我买了一条猩红色的领带,一双声称是名牌的皮鞋,摊主把皮鞋很响亮地在水泥台阶上拍,拍的惊心动魄,说,看看,货真价实,不是名牌谁敢这样拍。那双皮鞋很亮,亮得反常,真的能照得见人影。后来我才知道是塑胶加一种特种漆做的,穿在脚上不透气,把脚捂得像块腐烂的大白萝卜。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高兴。只是柳翠在付钱的时候嘴角不经意地咧了咧,我知道她心里很疼,刀剜一般的疼。

柳翠也买了一条连衣裙。依我的想法上衣和裙子应该分开买,这种衣服不是衣服裙子不是裙子的服装,我觉得就像我那个写诗的朋友写的散文诗。说它是诗它又是散文,说它是散文它又是诗。不伦不类的令人讨厌。但柳翠很喜欢它,说实在的,柳翠穿上它确实好看,但这种好看是因为她从来没穿过裙子,它的好看是相对又硬又厚泥迹点点的工装。有了工装垫底它就高尚就雅致就漂亮了。我们像举行婚礼的新郎新娘,喜气洋洋喜不自禁。柳翠将买来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藏在木箱里,在放衣服的时候她像抚摸婴儿的皮肤婴儿的小脸一样小心,一脸的幸福一脸的陶醉。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忧伤,这么廉价的衣服就使这位姑娘这么满足这么陶醉。我发誓要拼搏要奋斗,要使她进入城市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把到长安街去接吻看成是我在出发时的誓言,有了誓言就有的挑战,有了挑战就有责任和目标。

在我们确定的去长安街接吻的日子,工地上却不放假。我和柳翠去请假,工头说不到轮休的日子请假倒要扣三天的工钱,我横下一条心扣三天的工资就三天的工资,柳翠也义无反顾,她的嘴角照例地抽搐了一下,我感到疼痛,是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我怕自己先垮掉,拉着柳翠匆匆忙忙地逃离。

那天柳翠破例地提出要到肯德基去吃东西,她说再也不能啃着玉米棒子去接吻。在长安街啃玉米棒子是不雅观的,喝水也不再喝矿泉水瓶里注入的白开水,要喝真的矿泉水。她说了这话的时候又说就这一次,真的,我们以后再不能这样奢侈。在一家非常拥挤的肯德基餐厅,我和她各要了一份。说实话,炸薯条炸鸡腿之类的东西并不是真的好吃,塑料纸里装的一小点果酱汁吃起来也真莫名其妙,饮料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远远没有我用罐头瓶泡的浓茶好喝。我们在一张条形餐桌坐定,我穿那套西装很别扭,手脚也没搁处。我们将托盆端到自己面前,不敢像在工地上吃饭和像在家乡啃洋芋那样放肆。事先我们也没商量过怎样吃,在之前我们从来没来吃过,但我们不由自主地打量别人怎样吃,唯恐吃错程序吃错方法惹人笑话。我们都怕别人说我们是乡下的土包子,其实我在杂志上看过肯德基汉堡包是外国穷人的食物,麦当劳前掌门人坎塔卢波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坎塔卢波的猝死就是因为食用太多汉堡包、炸薯条的结果,那本杂志上还说洋快餐属于典型的“三高”(高热量、高脂肪、高胆固醇),而炸鸡腿鸡翅之类食品含量“三四苯并芘”属致癌物质之首,但此时我们并不怕“三高”,也不怕什么“三四苯并芘”,怕的是不会吃而出洋像。正当我们看到吃这类食物并无特别的工具和特别的技巧时,我们暗自高兴,也增强了信心,像模像样地用吸管吸饮料,用薯条醮果酱。

我们的样子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否则北京人不会打量我们的。北京人啥没见过?见了高鼻子蓝眼珠的外国人就像见到隔壁老朱老刘家的二小子三闺女似的,眼珠皮都懒得抬一下。那天柳翠去做了个发型,她的头发原来是披着的,在工地时她随随便便绾一下塞在安全帽里,穿着肥大膨胀的工装,弄得连性别都没了。穿了连衣裙的柳翠太看重这次接吻,她说将奢侈进行到底,要遭大家遭。她的话土洋结合,方言与时髦话混淆在一起。这里说的遭是遭踏的意思,是不顾一切挥霍浪费的意思。我们富源那里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土财主因不满败家儿子的挥霍,气得进了城,在饭馆里连续要三大碗阳春面,痛心疾首地说“要遭大家遭,哪个怕哪个”。柳翠不是土财主,柳翠只能算土财主家的帮工。她说这话时很悲壮,神色肃穆,大义凛然,赴汤蹈火的样子。柳翠赴汤蹈火地去做发型,理发师建议她将头发盘成高髻,这样她的身材更苗条更窈窕。接受了理发师的建议她的头发就盘成高髻了。理发师还为她化了淡妆。试探地问她是不是要举行婚礼,她含糊地答应着,等理发师为她做完发型,让她在镜里左顾右盼、前瞧后瞧,她看得头晕目眩,为自己转眼间变了个人似的而惶惑、而兴奋。我看着她这身打扮和晒得黧黑的皮肤,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也说不清楚,就像一个画画的人将各种色块拼在一起,艳丽是艳丽了,醒目也醒目了,但总觉得别扭,到底是哪块色彩拼错了也说不出所以然。对着长安街上打量我们的人,我开始是毛抓火燎的不舒服,那些眼睛是带着刺的荆棘,它刺穿你的衣服,刺伤你的皮肤,在你身上留下深深的刺迹。我就愤怒,有啥好看的?你不过就是命好一点,你投胎投得好,投到了城市里,是条狗投到城里也是一条狗。再以后我就傲然,我得理直气壮挺直腰板,我得找到勇气,找到支撑点,我必须与他们对峙,用眼光和精神来对峙。他们看我我就看他们,他们如果觉得我们可笑我觉得他们更可笑。我紧紧地挽着柳翠的胳膊,柳翠是很不愿我和她在大街上挽胳膊的,这阵她和我配合得很好,其实不是配合,是她感到惶恐,感到紧张和不安,她怕被人看动物一样的观看,难道我们是动物园里的化了妆的猴子?她靠着我是她需要的支撑,需要有人鼓舞,否则她会瘫软,会掩面逃弃。
终于到了长安街,终于到了那天我被人围打,被扭送到派出所的那个地点。只所以要选择在这里,在我是有些报仇雪耻的味道,有些宣战的味道,有些发表宣言的味道。我和柳翠还是站立在街边那棵巨大如伞的大树下,我挽着柳翠的胳膊调整情绪,我对柳翠说放松些再放松些,你不要看周围的人,你要忽视周围的人,你要把他们看成是树林里的树丛或者是野草,我们需要的是勇气,我们在精神上要和他们对等起来,如果我们不热烈不投入,其实我们的接吻还是失败的。记住:旁若无人,旁若无人!我像念咒语似的说。

柳翠的身体是僵硬的,脸也是僵硬的,她一时进入不了角色。她跟着我念咒语一样的念旁若无人,旁若无人,但这咒语并没有缓解她的情绪,她更加紧张更加惶悚,她羞愧地说她做不到,她无论如何去不掉眼里的人和物,她对不起我。说着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眼随即涨得彤红。我说你要拯救我,你如果逃弃我就毁了,你不会让我毁了吧?柳翠,挺起腰来,想想我们也是人,我们有什么理由逃弃,柳翠在我的劝说下身子渐渐地活泛,眼睛不再去左顾右盼,脸上除了悲壮就是柔情。她突然闭住眼睛,浑然颤粟,脸色绯红。她说来吧,我们开始接吻吧。我心跳加快,热血喷涌,头开始晕眩,那多年来埋在心底一个怪诞的想法就要实现了,那个虽然荒谬却又神圣装严的想法即刻就要实现了,我的热泪滚滚流出眼眶,我伸出双臂将柳翠的头拥入怀中,正要开始亲吻,突然一声断喝:干什么?干什么?退后退后,不要站在街边。那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心动魄,我放开环抱柳翠的手,看见几个戴红袖套的人正在朝我挥手,他们神色肃穆,语气不容置疑:朝后退,不要停留,外宾的车要来了,不要影响市容。我的心立刻冷到冰点,汹涌澎湃的激情倏然退去,心里沮丧到极点,恨不得一拳将那棵大树击倒,让那狗屁的外宾的车开不动。

一队黑色的车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车很豪华,也不知道是啥牌子的,统一的式样统一的颜色,悄无声息地朝我们的方向驰来,转瞬之间,消逝在长长的街头……

我从主体建筑的四楼上跌下来了,主体大楼已经封顶,外墙的装饰也已经完工。我们像剥笋壳似的要将墙外脚手架卸掉。我在板脚手架的接头时,不小心从上面跌下来。跌下去的时候,我很茫然,像飘在空中的一片羽毛或者一片落叶一样,轻飘飘的往下坠。所不同的是羽毛或者落叶因其轻,可能会飘向其它的地方,而我却是径直往下坠的。在呼呼的风中建筑物飞快地朝后退,一扇扇窗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将我的身影留入瞳孔,又飞快在从瞳孔里抹去,在呼呼的风中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完了,彻底的完了。说真的,当时我是啥也来不及想的,只想到将和这个世界道别,没有悲哀,没有失望,没有惆怅,更没有惋惜。当我砰的一声摔在水泥地上时,所有工地上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呆呆地望着我,等有人首先惊醒过来朝我跑去时,所有的人才从各自的位置下来,潮水似的涌到我身边。

我被送到医院,三天之后我才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们像冬天公路边被刷了石灰水的白杨树排列着,睁着惊喜的眼睛。我看见了柳翠,柳翠的眼睛像赶场天卖不掉的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看见我醒过来顾不上羞涩,紧紧地挽住我的脖子,将我的头放在她怀里,生怕我挣脱她游丝一般脆弱的生命召唤,回到死神那里去。她嘤嘤的哭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又哭又笑。医生们才撒离,她就抱住我的脸使劲的亲吻起来,弄得我差点又蹩过气去。
长安街上两次接吻失败,给我心灵上带来巨大的创伤。我怀疑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对我荒诞想法的嘲弄,凡事一旦背离了正常的轨道,一旦背离了常理,都会受到惩罚的。但我又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卑微,我没有想着去银行抢钱,没有想着去大街上调戏妇女,更没有想像古代的农民起义军首领带领浩浩荡荡的队伍,攻城掠地,杀人无数,然后君临城市,然后把一切视为己有。我的这个想法不危害社会,不妨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该上班的人照常上班,该逛街的人照常逛街,商店的霓虹灯依然闪烁,车流依然河水一般流淌。但别人在街头接吻是小事一桩,跟吃饭打牌下相棋看电视一样的寻常,而我精心策划、苦苦追求的为啥屡屡受创呢?我想这一切恐怕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的事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我的命运大概是永远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绝你,让你永远的漂泊着,像土里的蚯蚓为土松土,为它增长肥力,但永远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一有了这个想法我就很消沉,很失落,原有的精神气儿随着两次重创散了,人訇然倒下,只剩了个躯壳。

在这之前,我曾在烦重的工余坚持看书,坚持学习电工技术。我的一个富源老乡是我的远房亲戚,他当兵转业后,不愿回到贫穷的家乡去耕耘,对那桃花盛开的可爱家乡没有兴趣,他凭着在部队学的电工技术来到北京,经过打拼,终于站稳了脚。他在一家豪华的大酒店当水电工,月薪三千元。这家大酒店对水电工的技术要求是很高的,不少人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就干了下去了。在这栋二十多层高的大厦里,数不清的管道、线路埋在墙体里和地下,它像人的筋络一样遍布全身,但它又是隐蔽的,哪里的灯不亮了,电器失灵了,你总不能刨开墙体来查看吧,那等于是把人的皮肤划开来查找。我的这个老乡能拥有这份高薪的工作,得益于他精湛的技术。他现在已经是体面的北京人,有了一套房子,还娶了一个北京姑娘。他说没有学历和好技术是站不稳脚跟的,我受了他的启发,发愤地学起电工技术来,我买了不少的书来看,一到放假就到他那里去。但第二次到长安街接吻受挫折后,我的心一下子就灰暗起来,冥冥中的一种力量使我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可逆转性。在那些日子里我颓废起来,神思晃惚,精神萎靡,工余时间不再看技术书籍,脑子里随时出一现些不可理喻的幻觉。在这样的状态下,不出事才是悟事。

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我的伤基本好了,所幸的是我从木板上跌下来时是脚先着地,如果是头先着地,看到我的人肯定会在夜里做恶梦,一地的红白相间的脑桨和扭曲歪斜的面孔,肯定会给人留下阴暗。但我的脚成了粉碎性骨折,医生给我接好后用石膏来固定,医生的话不啻是晴天霹雳,一个从遥远的云南山区来的年轻人,一旦留下残疾怎样生存?我不是国家公务人员有医保,也不是富家子弟衣食无忧,就是在城市里的平民家庭里,无疑也是个巨大的负担。想到我的梦,想到我的从小培植的城市情结,想到那荒诞无稽的街头长吻,想到既将失去的爱情,想到以后漫长的生存之路,我心灰暗到极点,难受到极点,后悔到极点。我想我将永远地离开城市,回到自己的山村,在父母兄弟的眷顾下,像狗一样爬行,像猪一样生存。每天能得到一碗粗励的包谷饭,得到几个烧洋芋就很满足。这样的生存方式活不如死,但死对我来讲也非易事,我在柳翠的看护下得不到任何可以致死的药物,我以头撞墙,头还没撞疼脚就撕心裂肺的疼起来。在暴躁虚浮的心情过去后,我却陷入沉闷、陷于绝望、陷于颓废。

我要感激柳翠和我的粗鄙而仗义的民工朋友们。他们平时酗酒、打架、说下流话,说黄段子,为了谁的一双袜子不见了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但到了关键时候,他们身上的优点就熠熠生辉了。他们为了我的医药费和包工头发生了冲突,在他们的坚持下包工头和老板商议后全部付了,并付了我一笔养伤的费用。在医院要对我停止治疗时,他们围在医院办公室,那个四川人大刘抓住外科主任的领口,声称要和他一起跳楼。他们怕我伤口感染也怕我养伤不利,在工地的一角他们抬来工地上的废弃砖头,拾来拆卸下来的旧木板,为我搭了一个工棚。当得知我寻死觅活时,大刘抬手就给我两大耳括子,大刘说你龟儿杂种死呀,死给老子看。早晓得你骨头恁个轻,老子也不去医院去闹,让你龟儿死在医院算球了。你不把自己当人看,还拉着柳翠到长安街亲嘴。羞先人,你要是男人,你要是有种,就亲给长安街上的人看,亲给疑着自己是人别人不是人的人看。你去亲,我叫上弟兄伙去给你助阵,亲出气势来,亲出水平来。

大刘那两大耳括子打得我灵魂出窍,打得我晕晕乎乎地回不过神。柳翠见我被打,柳翠哭着喊着去撕咬大刘。大刘说你闹啥子闹?不打龟儿他就废了,不打他他就是活着也死了。果然,大刘那两嘴巴打出了我失落了的灵魂,我的灵魂在外面游荡了一圈回来,像受过洗礼似的,我顿时变得轻松了,变得有灵性了,变得有自信也有自尊了,我的心里慢慢升腾起一股勇气,我不能自暴自弃,我必须珍爱自己,为了我那个卑微、怪诞而又不失为一种寄托、一种追求的想法,为了柳翠,为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像我一样漂泊着的工友,我应该振作起来,既使我的脚残了,我还可以学习电工技术,这种技术性很强的活是不需要多少力气的,我应该凭自己的能力尊严而体面的活着。

去长安街接吻成为一种庄严的仪式,成为一种精神追求和价值体现。我没想那源于我内心深处的混沌不清的怪诞想法,竟被演泽成了一种清晰而透明的东西,赋与了崭新的内容。我的工友和柳翠积极地张罗着这件事,他们要以整体的姿态来实施这个仪式。他们在大刘、老王的倡导下秘密地而又热情地做着准备。他们要求每个要去的人都要穿新衣服,而且要穿西装。许多民工在外打工都是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身上一股酸臭味。民工出现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不用分析、判断,凭着他们的穿着和神态就显示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舍不得乱花一分钱,钱是从血汗里浸泡出来的,他们要把它寄回去养家活口。但这一次我的工友都豁出去了,他们集体出去选购衣服,他们嘻嘻哈哈豪气冲天,每到一个摊点就大声地吆喝,气粗得像发了大财的富豪。他们选购了西装,皮鞋和领带,他们系的领带,跟系草索一样笑人,在各自的自嘲声和别人的讥讽声中一丝不苟,像模像样而神色庄严,等到那天要集体出动的日子,他们全到大澡堂子洗了澡,头发乱蓬蓬的还去理了发。他们请假的要求没有疑问的遭到拒绝,工地上的活计正在紧口上,包工头急得头上冒烟嘴里喷气,他说如果要去的一律扣三天的工资,不去的一律加三天的工资,扣三天加三天的利益确实诱人,一些人已经开始动摇,大刘威严地说去就去不去就算球了,我就不信一个人只值这点钱。他的话使犹豫的人变得果断起来,柳翠为他们的决定激动得流泪,我为他们的决定激动得无话可说,傻乎乎地看着他们行动。

那天我们是包了一张面的去长安街的,大刘说不要去挤公共车了,今天我们要体体面面的去,让大家看看我们,让他们惊讶,让他们关注,让他们看重。在包来的面的上,没有人吐痰,没有人乱扔东西,烟瘾极大的老王临行时要带上他的水烟筒,他那只水烟筒随时带在他身边,他像背枪一样斜挂在身上。大刘说哪有穿西装背水烟筒的,不要丢底现形了。老王出奇的听话,咽了一口清口水,把水烟筒悄悄放下了。

车到长安街,许多人的眼睛被这群人吸引住了。正如我在前面叙述的,北京人啥没见过,任何人种的人他们也没有丝毫兴趣,但北京人眼光敏锐,他们从这群人的肤色、身材、神态和穿着上,还是发现了微妙的东西。这些人身材粗壮、面孔漆黑,皮肤粗燥,走路不是笔直的,他们背部都有些佝偻,习惯于低头走路。在工地上,如果你高视阔步,肯定会被各种障碍物绊倒甚至跌下脚手架。他们走路的姿势很笨拙,腿向两边叉着,跑罗圈腿差不多,长期的负重,使他们的姿势发生了变化。但他们一律穿着颜色不一大小不一的新西装,那些西装一看就不是正经的货,穿在他们身上别别扭扭,尤其是系着的领带,真是有点惹人发笑。很明显,他们根本不知道颜色的搭配,更不会打领带,有的领带勒得很紧,勒得脸红脖子粗;有的松松垮垮,歪歪斜斜像才入伍的新兵打的被包,没有个形;有的简直像扭麻花系大绳,一看都很惹人发笑。但他们发现这群人很庄重,一脸肃穆,目光凝聚,充满自信。他们不知道这群人要干什么?不像组团旅游的农民,更不像上访请愿的民工。他们有秩序,很精神,说不上荣光焕发、神采熠熠,但他们努力地调整身体,使身体都充满了张力,从身体内部折射出他们的渴求的尊严。他们簇拥着一个同样穿着西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在穿着上比他们得体一些,但拄着双拐,这人就是我。我在他们的挽扶下努力地抬着头、挺着胸。我目光平视看着街上围观的人。我没有一点自卑,心里很充实,我的精神提升将由一个怪诞的形式来完成。柳翠在我们当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个群体之中只有她一个是女的,她如画龙点睛的一笔,使整幅灰色基调的作品鲜活生动起来。她开头还有点羞涩,很快她就镇定起来。她明白这不是我和她的个人行为,我们的行为已变成一个群体的行为,她不能怯阵,不能退缩,不能慌张,不能装模作样,更不能敷衍。她要以极大的热情高度的投入和我接吻,要在长安街上吻得自然、吻得生动、吻得忘情、吻得激情澎湃。这已经变成表演,变成宣言,变成潜意识的具体物化,变成群体意志和愿望的体现。

我和柳翠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车流奔驰之侧,在期待盼望之中,热烈而又真挚的亲吻起来了。掌声热烈地响起来,掌声不光来自簇拥我们来的民工,还来自所有围观的人。我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所陶醉,我的灵魂轻轻地升了高空,在高空俯视北京,呵,北京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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