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好大一对羊(中篇小说)

来源:云南日报网  更新时间:2006-12-11 10:26  作者:夏天敏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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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山老汉被人从山坡上喊回来的时候,一直懵懵懂懂地搞不清为啥事。当时老汉正弯腰撅腚地刨土,就听见顺生鬼喊呐叫地喊他快回村去,情形就像他家的房子被烧了、娃娃着水淹了样急切。成天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山,德山老汉也木讷、笨拙成大山了。顺生拽着他的袖子下山来,只知道有个大官要见他,想不清这个大官为啥要见他,也没杀人放火抢东西。想不清也就不想,反正见就是了,管人家见了干啥呢?

才到坡脚,就见到村口的空场上停了十几张蒙满灰尘的小车。德山老汉是没见过一回小车的,就是大卡车,也是去年到乡政府领救济粮才看到的。这地方偏僻,走上几十里才见得到一个小村村,从来没有来过小车的。德山老汉用手摸摸细皮嫩肉的小车,心疼地咂嘴。跑这老远来干啥呢?一山的石头疙瘩,一山的黄土白尘,作贱车呢。

村子过年样热闹了。才到村口就听见娃娃些叽叽喳喳的叫声,就见到婆娘些窜来窜去母羊发情样兴奋。村里光秃秃的土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贴了几排标语,那标语不是用石灰水写的土黄土黄、霉里霉气的,而是写在鲜亮的红得滴血的红纸上的,那是只有过年贴春联才用的红纸呵。咋个恁个舍得,一大张一大张贴在墙上呢。一个土黄色的村子,因了这几多鲜红的标语,变得活泛起来,就像婆娘出嫁时才穿上红袄的样子。德山老汉看得眼涩涩的流下许多浊黄的泪来,于是看人也就更模糊了,谁是谁也认不清。

一切都仿佛是做梦似的,德山老汉将眼睛擦得看得清人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是在看电视。他看到他家低矮的土房前,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电视上的人。男的都穿着西装、穿着茄克、穿着皮鞋;女的都穿着短袖衬衣,扎着皮带,或者穿着裙子,虽然像那小车样都蒙了一层灰,还是天仙样鲜丽。村子灰蒙蒙的,他家泥土舂的土房灰蒙蒙的,杂草苫的房顶有多少年了也说不清,风吹雨淋,黑黢黢的恶心。门口那堆作燃料的海垡,平时金贵得很哩,现在黑黢黢地像堆牛屎样戳眼睛。这些光鲜的人往门口一站,房子就丑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老汉被村支书扯住,往一人身边引,众人呼啦啦地山潮水涌地向一人涌去。那人个子高高的,身体胖胖的,额头很亮很亮,头发朝后梳去,脸色红润,鼻梁高挺,还是双下巴呢,只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戴着一架又宽又大的墨镜,乡场上算命的瞎子戴的那墨镜,比起来就叫人觉得好笑了,像儿童玩具似的。那人脸上是灿灿的霭然的笑,伸出双手,就将他的手捉住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道闪光像旱天扯的火闪,把德山老汉惊得七魂出窍,“咔嚓、咔嚓”的声音响个不停。老汉茫然而站、惊魂未定,又见两台黑乎乎的机器伸出大嘴,在他周围闪个不停。老汉的魂被摄去了,脸木怔怔的,眼里空洞,了无表情。

粗壮得像条牛似的乡长温柔成小媳妇,他说这是地区的刘副专员,从城里灰尘扑扑地来看望乡亲们,来扶贫。德山叔,领导没忘记我们呐,你还不感谢。德山老汉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说啥,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腰又驼,越发像鸡啄米了。

刘副专员执意要上楼去看,乡长想劝,见刘副专员愠怒的样子就忍了。所谓楼梯,其实就是两根手臂粗的木杆绑些木棍。人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叫人提心吊担。乡长敏捷,先上去了,费了些劲才把刘副专员拉上去。扛摄影机的小伙子差点连人带机跌下来。人还未到楼梯口,一股浓烈的锼臭味扑鼻而来。刘副专员本能地掩鼻,但也只是扬了下手,抓虫子似的。好一阵才看清上面啥也没有,七翘八凸的树枝搭的楼上,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山茅草。墙角是一堆鱼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乡长说他一家三口睡这儿呢,姑娘十多岁了,也挤着睡。刘副专员没说话,空气沉重凝滞阴郁而惨淡。刘副专员流泪了,浊重的泪水悄然流下脸颊,打得小楼摇摇晃晃。记者刚把镜头对准他,他猛一扭头悄然下了楼梯。

在火塘边,刘副专员一语不发。他将德山老汉的小女儿揽到怀里,说好好读书吧,只有读好书才有出息。他开始搜口袋,将身上的400多元全交给德山老汉。老汉惶恐得不行,这么多钱,他一生人也没摸过,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钱呢。老汉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儿,要买去做女儿呢。德山老汉莫名其妙地将小女儿扯回自己身边。木呐呆板的眼里有了惊慌,有了恼怒:“不,不,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乡长看出他的意思,说:“你把钱收下,这是刘副专员的一片心意,帮助你解决生活困难,帮助你脱贫呢!”刘副专员将钱压在德山老汉手掌上,镁光灯扯火闪样闪起来。随同来的人也纷纷将手伸进口袋里……

刘副专员和德山老汉一家结对子的消息,使大山深处的黑凹村激动兴奋了好一阵子。村子荒寂,平日无事总爱蹲墙根、晒大阳、瞎聊。那几日德山老汉家密密匝匝蹲满山里汉子,婆娘娃娃些挤在门外,探头探脑听他们神聊。每天都有人反复地问刘副专员在他家讲了些啥、做了些啥,给了多少钱。有人认定刘副专员已收德山的小女儿做干姑娘了,结对子不就是结亲家么,结了亲家不就是亲戚了么?有人问那小伙子肩上扛的是什么玩意,会不会把人的魂摄去?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娘们往小本子上记些啥?德山老汉究竟得了多少钱,有钱不要吃味心食,拿出来打酒大家吃。德山老汉嘴拙,老也讲不清爽,老也答不明白,急得嘴角淌白沫。德山的婆娘是哑巴,哇啦哇啦地激动,乱比手势,众人不理她,任她自去激动,只一迭声地让德山买酒喝。德山忍着心疼买了酒,用土碗盛着喝转转酒,日子节日般喜庆,过年样滋润。就有人说德山的宅基风水好,地气足,早上屋顶冒出的气一团一团地不散,主富贵。不是么,人家副专员多大的官呀,和他结对子了,这对子是随便什么人能结的么。结了对子就是亲戚了,有这样的亲戚,吃喝还用愁么?

日子漠漠的,山坡漠漠的,村庄漠漠的,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无际涯的卵石和黄黄的尘土,只有无边亘古的寂寥和慢慢流淌的日子。已是春末了,村尾的几棵白杨树还没发芽,坚硬如戟、漆黑如铁的几棵刺老苞树,瘦弱、孤寂地绽几个芽苞。德山老汉在黄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盘,定定地在高原黄土的灼热的土浪中刨着没有希望的荒凉。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无啥,种啥啥不长。荞子耐寒、洋芋耐寒。粗贱如德山老汉,但荞子、洋芋也难得有好的收成。叶片儿刚出齐,一场霜下来,荞子洋芋嫩绿的叶子,就成枯赤的叶片,手一捻,就成粉末顺手指流下来,连洋芋都没吃的了。但地还得种,德山老汉虽然答应村长去找刘副专员求人情,但节令到了脖嗓眼儿,能丢掉节令么。德山老汉就这样地耐耐心心地刨地、耐耐心心地看着日子从一锄一锄地锄动中流失。

德山老汉直起软耷耷的腰,他的腰似乎永远没有直起过。他举起手来罩住眼睛,定定的看着远方,看得眼睛酸涩了,渐行渐远直到空无的山地边上什么也没有,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高原上的荒原太空寂了,有一棵树就会有一棵树的絮语,有一棵草就会有一棵草的叹息。但荒原上只有绵绵不绝的连接远天的卵石,卵石会叹息么?当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自黄土地的另一端传来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当这样的声音渐渐消失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叹息。

德山老汉这次是坚信这种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了,他就固执成一株拮曲的残树,定定地朝那地方望去。许久、许久,那声音终于由地下而地上,由混沌而清晰。那声音是一团灰尘,灰尘怪兽般在黄土地上奔突,渐渐地滚落进村里去了。德山老汉毫不犹豫地朝坡下走,他下坡时失去了往日的稳重,连奔带跌、趔趔趄趄走成童年的状态。德山老汉被卵石绊了一跤,膝盖、手掌被擦出血,细碎的砂子嵌了不少在肉里,老汉粗躁地抹抹,又飞哒哒地跑。

果然,那车就停在德山家门外的敞地里。老汉认不出车的品牌和好坏,在他眼里凡是会跑的都是好车。那车前有座位后有车厢,车厢上有个木笼,里面竟站着两只羊!德山看着座仓里,隔着茶色玻璃啥也看不见。他觉得胖胖的高高大大的刘副专员正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正凝神,乡长和村长出来。村长说德山大叔,你看啥?我们等你好一阵了。进屋,老汉焦虑问刘专员呢?刘专员呢?德山老汉从来没有这样地思念过一个人,结成对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连乡长见了也低头顺脑的,人家对自己却始终是个笑脸。一辈子狗样卑贱,活到这份上也值了。乡长黑着脸,说刘副专员没来,人家管着几百万人的地区,你以为就像你赶乡场啥时想去啥时去。

德山老汉就失望,肚里掏心掏肺地难受,手上脚上的伤就疼起来,脸色也白起来。前次来,刘副专员给了钱,又交待乡长、村长一定要好好帮他脱贫。人家连口水也没喝,老汉心里一直欠疚着。在村上,老汉见刘副专员爱吃这里的炒面。当时,村里用一个新的雪白的瓷盆抬了一盆满满的炒面来,又有人抬了满满一碗白糖来。村小最漂亮的小刘老师加水放糖搅拌均匀,用秀气的小手捏成团。村长又叫人用新瓷盆盛了清水来,请大家洗手。德山老汉看见提小本本戴眼镜的姑娘、扛机器的小伙洗了一盆又换一盆,心疼的牙齿发酸。那水是从五里外的山箐里挑来的呀,起个大早,一早上也就是挑一挑水。村小小刘老师最先将捏成团的炒面递给刘副专员,刘副专员吃得很开心,胖胖的腮帮子更胖了,一鼓一鼓地叫老汉心疼。德山老汉认定刘副专员爱吃吵面,暗暗下了决心要做一袋最好最好的炒面送给刘副专员。

德山老汉手温热温热的,他想起了刘副专员握过他的手。德山老汉想起压在他手上的钱,更忘不了刘副专员说的我们结成帮扶对子,你的贫困就是我的贫困。你不脱贫,我的心就不安的话。德山老汉更忘不了那张帮扶表,上面还有刘副专员红朗朗的章。德山老汉一辈子没用过章,他用大拇指醮了鲜红的印色一按,这一按,他的魂就永远按在那张白白的表上了。

然而,刘副专员没有来。

德山老汉自然失望,他瞅瞅那袋悬在梁上的炒面,连口袋也是新买了白布做的呢。

乡长说德山大叔,你别瞎张罗了。我进城去开会,刘副专员买了外国高级羊送给你,这是两只珍贵品种的羊。县畜牧局也只有几对,值钱得很呵!你一定要把这两只羊喂好。记住,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政治任务,在山区要脱贫,只能发展羊子。刘副专员不放心,叫我随时将情况向他汇报呢。

随行来的人将羊子从车上抬下来了。两只羊个头好大哟,羊角弯弯的,嘴唇粉红而娇嫩,眼睛外国人似的凹而蓝,蓝得深邃。羊身上的毛白得耀眼,没有一根杂毛,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山区的土羊身上的羊屎疙瘩、污泥粪草糊满一身,眼角上永远糊着眼屎,瘦骨伶仃。这外国羊咋像外国人那样高大,站着有人的腰高,神情傲慢而冷漠悲哀,像被流放的贵族。这么高贵的羊使德山老汉一下子卑怯起来,紧张起来,这羊,能养好么?就像人家白白胖胖的外国人,叫人家住茅屋吃苦荞粑粑吃烧洋芋,能壮么?

乡上的牲畜站兽医按乡长的吩咐向德山老汉交待:这羊是美奥利羊,以美国奥霜羊为父本,以法国达利羊为母本繁殖而成,羊毛细度为66-77支,体侧净毛率99%,净毛量15公斤,体侧部毛丝自然长度30厘米左右……德山老汉听得脑壳胀大,手脚抽筋。乡长烦躁,对畜牧兽医吼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孔夫子的鸡巴文皱皱的了。你讲的我都记不得,不要说德山老汉了。你讲点通俗好记的,咋个才喂得好这羊的经验,让老汉照着去做。”年青的畜医脸腾的红了,口变迟钝了:春季牧草枯交替,气温寒未去,要选择背风暖和的地方,要做到顶风出牧顺风归,多吃嫩草少跑路,要给羊加钙,要给羊补体,黄豆面、红糖水、麦麸子搅拌在一起,早晚各喂一次;夏季要抓青,要做到顶风背太阳,抓腰勤灭虻,多洗澡、多梳毛、多饮水,水要清洁,加碘加盐……。德山老汉听得一身起疙瘩,额上的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妈呀,这不是养羊是养爹了。我爹活着还没这样精细呢,这羊,能喂好么?!

乡长焦躁起来,不要念你的经了,将羊子交给德山大叔,喂好喂坏,喂胖喂瘦,喂了生儿带崽两个变成五个、五个变成十个就行,增加效益、改变贫困面貌就行。但有一句话德山大叔你要牢牢记住,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刘副专员结对的脱贫对子,喂出问题刘副专员的脸上往那里搁,我们对得起刘副专员么?德山大叔,这羊值一千五、六百元哪,是刘副专员用工资买的……

德山老汉的心猛的坠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晕眩,飘飘乎乎虚弱。他感到这两只羊压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儿还要沉重。他的腰更佝偻了,背更驼了。

乡长他们要走,村长从背后踢了德山老汉一脚。老汉突然想起村长交待多次的任务,急忙拽住乡长的袖子:“乡长,我想搭车进趟城。”“进城干啥?”“找刘副专员要笔款。”“要款?你不要丢底现形了,才送你羊子又要去要?”“不,不,是村上要的。”“周顺柱,给是你叫德山大叔去要钱?不要耍这些小聪明了。要要你自己去要,德山大叔去要钱你帮他喂好羊子?”村长不敢吭气。望着乡长已上车,才愤愤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去,你时常往刘副专员家里跑,谁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德山老汉解下悬在梁上的那袋炒面,追出去,就只见一团黄尘土早已滚去很远、很远。

老汉眼里有了泪水。

 三

德山老汉才在坡上锄一会儿地,村长顺柱又火烧房子样在坡下鬼喊呐叫:“德山大叔,你快回来,听见没有你快回来,有急事哩。”德山老汉焦躁,这是咋啦,不让人活了。这些日子都绑在羊身上,一天围着羊转,荞子、洋芋该锄二遍了,却连一遍也没锄。才上坡,又有事了。

德山老汉在心里嘀咕,还敢出差错哩,对这外国贵重羊真正比对爹还孝顺了。村里的羊圈,都是在房子外头,老汉不敢让羊冻着。不晓得这外国杂种脾性,村小的最漂亮最有知识的小刘老师说人家外国的羊圈有恒温设备哩,老汉老是搞不懂啥是恒温猪瘟的,小刘教师说就是保持一定的温度,老汉仍不懂。小刘教师说你把圈砌在屋里、燃起火,火由小到大,看羊在大火、中火、小火里那种最舒服就得了。德山老汉倒吸了一口凉气,拢火给羊烤!这是他活到60岁才听说过的事。这高寒、冷凉的山区,草都长不好树更长不出。多少年了都烧海垡。这海垡要到老远老远的海子边去挖去挑,拉一车海垡要几天功夫。海垡不经烧,就是些草根根和着黑泥浆变成的嘛,一火塘海垡要不了多少时辰就变成轻轻飘飘的白灰了。高原山区的人家,连吃的都恨不得生吃了,还舍得烧海垡烤火。天一黑,一家人钻在一起,抖抖索索混到天亮。

圈是得砌的,这老高山区的夜晚,白霜一层一层降下来,连荞子、洋芋的叶子就会凌成枯赤的卷缩的干叶子,手一捻就成灰。本地羊世世代代整惯了,挤在外面的圈还过得去,但冬天都要冻死好些。这金贵的外国爷们娘们不冻死才怪呢。德山老汉下决心砌圈。没有材料,把隔墙拆掉,拌土和泥,老伴咦哩哇啦乱激动,拌泥拌得起劲,小女儿喜欢这高大漂亮的羊子,仿佛和外国小朋友交了朋友似的,一会儿搂着母羊的脖子,一会儿给羊搔痒,恨不得跟羊亲嘴。

忙乎了一天,圈砌好了。小女儿把圈扫得干干净净的,怕土墙脏,又去村上的杂货铺买了几个纸盒,拆开、钉在土墙上。没有干净的垫草,去跟村长家要,村长倒大方,叫拿就是。村长老婆叽哩咕碌地不高兴:喂得起羊子打不起草,我们又不是哪个大官的三亲六戚,人家又没给钱又没给衣……村长威风,说闭住你的×嘴,再说老子煽烂你。

当晚那羊却怎么也不睡,在圈里咩咩、咩咩地哀嚎。到底是外国羊底气足,那咩咩的叫声又大又长又哀怨,还一波三折凄凄楚楚哀哀怨怨。也许它们想起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故乡,也许它们哀叹它们不幸的身世,怎么一下子就从天堂跌落到地狱般的荒山野岭。令他们百思不解的是这么荒凉这么贫瘠这么艰苦的环境竟然有人生存,还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人痛苦了会悲泣,羊痛苦了会哀嚎。长夜漫漫,外面的高原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狼嗥般呼啸,美利坚合众国的羊又惊恐又寒冷又悲哀,再不高声鸣叫高声喧泄,它们怕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

急得跺脚的德山老汉想起了村小小刘老师的话,恒温。恒温恒温,就是拢火嘛,把火拢得不大不小,羊子觉得舒服就行,德山老汉此刻颇有大将风度,他比着手势让哑巴老伴去门外搬海垡。哑巴老伴哇啦哇啦地比手势,就是不去。老汉明白她的意思,这海垡来得不容易,越来越少了,到山后的海子去挖海垡,来回十几里路,要请马车去拉,要付拉车的钱。平时煮饭都是凑合着煮熟,恨不得啥东西能生吃就好了。老伴、女儿和他的双脚,经常被凌得开老宽老宽的口子,钻心地疼,也舍不得拢火烤。裂得实在凶了,拿针线来像缝衣服一样缝拢。现在,却要拢火给羊烤。……德山老汉不耐烦像她解释,他打开门,自己去搬海垡,让小女儿帮他一起拢火。火拢燃了,海垡在初燃时烟很大,两只外国羊呛着眼泪长流,公羊说上帝,这那里是羊过的日子哟,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宁愿死。母羊说闭住你的嘴,你没见人家为了我们什么都豁出来了,羊哪,要讲羊心。它们流泪、咳嗽、争执。浓烟呛得德山老汉浊泪长流、焦躁不已,老汉听见羊在咩咩叫,羊在咳嗽,心中鬼火窜起,恨不得过去狠狠踢它们一顿。日你外国羊的先人,你们倒比人还金贵了,老子几十岁没人服伺倒一天到晚孝敬先人一样来伺侯你们了。皇帝的龙子龙孙也没得你们舒坦,老子今天先踢了再说。老汉走到羊圈边,那外国公羊看出了他的险恶用心,白马王子一般窜到母羊前边护住母羊,母羊好一阵感动,心里的暖流汩汩流过。老汉见这外国公羊鬼子瞪起凶狠的眼,低着头,架起角,蓄势拼搏的样子,老汉气不打一处来,也后退两步,蓄起力量正准备狠命踢。突然,小女儿一声尖叫:“爹,踢不得呀,这是刘副专员送我们的脱贫羊呀。”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就像有人从上面狠劲给他脑袋一巴掌,把他打得清醒过来。老汉眼里浮现出刘副专员高高大大、富富泰泰、和蔼可亲的脸庞,浮现出紧紧握住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脱贫的情景。他的气一下子全消了,颓然地蹲在地下,喟然长叹一声。

海垡火慢慢燃起来了,浓烟散尽了,暗红暗红的海垡火使屋内温暖如春。海垡是海子边的草根腐烂而成的,燃烧时有股很好闻的气息淡淡的带有草根带有海子腥味的气味,使人非常惬意地想睡,也把人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把羊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两只外国羊在温馨的环境中安静下来,低垂着眼,想起了故乡蓝蓝的睛空,一望无垠的碧草,想起美丽的栅栏、哗哗流淌的清泉,还想起大海带腥味的风,大海辽阔得使它们想哭想哭……

坐在火塘边的德山老汉也鼻子酸酸的想哭想哭……

村长检查完羊圈,检查完羊的情况,说德山大叔,这羊要赶紧抓膘,乡长说羊只能养壮不能养瘦,只能养好不能养坏,你是典型呵,养不好刘副专员的脸搁那点?这经验咋个推广?记者来了咋个交代?

这高原上的荒原,沙化程度得很严重的了。没有植被,遍野的卵石滩,有土的地方也变成没有任何有机成份的浮土,脚踩下去陷进脚脖子。草很少,出来一点立即被羊们啃得干干净净。一匹孤独的马在荒原上踢草吃,这里的马不是啃草是踢草,没有草啃,马练就了特殊的本领,用蹄子将草根踢出来吃。德山老汉第一次将两只外国羊牵到草滩上吃草,两只外国羊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上帝呀,这地方怎么还有羊生存还有羊吃草?茫茫的卵石滩上。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份,密密麻麻的卵石看得羊眼发花,除了卵石就是卵石,卵石之间偶尔见得到断茬的焦焦的草根,从草根里泛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绿。外国羊深凹的蓝眼看见了,一点食欲也没有。公羊说亲爱的琼斯,在故乡时我听我们的主人读资料,说一亩丰茂的草地可以载畜两只,就是说可以养活几只我们这样的羊。怎么这瘦弱的草都长不出来的地方会放这么多羊?母羊神情忧郁、恹恹地不想说话,更不想吃草。她懒懒地说约翰,我不想讲话、你莫惹我心烦。你看它们,又黄又瘦,身上挂满羊粪蛋子,眼角结满眼屎,恐怕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一身的膻味腥味臭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了。约翰忧伤地回想起过去的日子,约翰说唉,我们的那片草场是多么美丽呵,周围的山上,全是一片片青翠的云杉,一片一片青翠的草,快有我们的腰深。一丛一丛紫云英,一丛一丛的红芍药,天上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一边吃着鲜嫩的青草,一边看着美丽的风景,嘿,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哟……琼斯说你还说呢,看屁的风景,你尽顾看我了,又脸厚,有羊无羊,就要来吻嘴唇,就要用角来摸身子……约翰说这里有一丛冒点尖的草,你来吃罢。琼斯过去看了看,一点食欲也没有。琼斯说这草咋吃呀,尽是干根根,我这嘴唇怕要被划破了。

羊不吃草,德山老汉也没办法,总不能按着头去啃吧。看着草这样子,德山老汉心里着急,心里也难过。羊啊羊,你来错地点了,就像我投错了胎一样,认命吧认命吧。

回到家,老汉将舍不得吃的洋芋煮了一锅,又掺了青洋芋叶、剁碎的洋芋藤,荞叶、连德山老汉、哑巴老伴和小女儿闻着都香喷喷的了,恨不得舀起来吃。可那狗日杂种的外国羊就是不吃,闻闻,就走开了;走开,又走来闻闻,还是不吃。那公羊试着吃一口,噎得眼睛像卵子直翻,母羊害怕似的退回圈里,再也不出来闻了。

德山老汉真正的来了气,日你外国杂种羊的先人,老子舍不得吃的拿给你吃,你还装疯卖傻煽情,老子饿你三天,你怕见着饭凳脚都要啃几口。

话是这样说,但羊真正地过了两天半仍然不吃东西时,德山老汉急得嘴上起了一层大燎泡。这龟儿杂种羊哟,你要害死人哟。老汉看见两只壮羊倏忽之间瘦了,四只健壮的脚承受不了体重,身子摇摇晃晃要倒下。粉红细嫩的嘴唇起了黑壳,老汉又焦急又心疼,拿啥给这瘟羊吃呢?老汉看看自己黑黢黢的身子皱麻麻的手脚,要能吃,就给它们吃了,可它们连闻也不会闻的。情急之中,老汉抬头看见那袋悬在楼上的炒面。这袋炒面是他费尽心血做的,准备送给刘副专员,想请乡长捎去,乡长坐车来过一回再没来过。想自己去,自从外国羊来后,出门一点都不放心,咋敢进城去呢。

那次刘副专员进城后,从不赶场的德山老汉那段时间场场不拉地去赶场。黑凹村离乡场远,少说也有30里路程。老汉天不亮就起床,腰不直、腿不健、肚又饥,那30里山道就像到外国那么遥远。赶到乡场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乡场上到处是炉火旺旺的热气腾腾的小吃店,那一碗一碗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哨子米线,多少次诱惑得老汉的口水不听打招呼地流出来。但老汉无论如何也奢侈不起,一碗米线一块五角钱,一块五,可以买两斤盐了。他就走到乡场背后的小河边,掬着清凉的河水啃自己背着的冷洋芋,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直打嗝。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公鸭叫,但他还是舍不得买一碗米线或者面条吃。

在连续赶了几个场以后,德山老汉终于选好一筐最好的燕麦。乡场上到处都是现成的炒面,但掺假、不干净,能送刘副专员么?他选了多少次才选中的燕麦,价钱是贵了点。但是真正的好燕麦,粒粒饱满、颗颗油亮,丢在嘴里一咬嘎嘣脆,半天嘴里还是凉凉的回味悠长的清香,这可是真正的好燕麦。回家的路上,漫长漫长的山道上多了一道风景,德山老汉驼了的背上又多了道驼峰,踽踽地迟缓地移动着,像漫漫戈壁滩上一只衰老而孤独的骆驼。

在家里,德山老汉让哑巴老伴反复淘洗燕麦。老伴虽聋哑,做事是蛮认真的。水是金贵,老汉陪着老伴,半夜赶路,到离村里很远的山箐去淘洗。淘洗得没有一颗瘪籽、一粒砂粒。德山老汉又驼着燕麦到乡场上,村里没有那家做得好炒面。老汉甚至咬咬牙,买了一瓶酒、一包好烟送给乡场上做炒面做得最好的人家,央求人家一定一定要将炒面做好、工价高点也无所谓。德山老汉饿着肚子站在人家的屋里,监视着人家做炒面。很挑剔地指责这指责那,直到做出那香喷喷、甜悠悠、口感极好、回味绵长、油性十足的炒面,他眯着眼尝了一小撮满意得直咂嘴才算完事。

于是,那炒面成了他家的珍品,成了他的渴慕和思念。小女儿眼巴巴的望着悬在梁上的口袋,嘴角流着涎水,小猫样蜷缩着,看得老汉心疼。好几次他都动了念头,想让她吃点,但想想又忍了。人是贱畜牲,有个开头就难得有结尾。老汉怕小女儿尝到好味道了,忍不住要偷偷地吃。

看到炒面,老汉就想起刘副专员,想得钻心钻肺。刘副专员对自己的大恩大德,一辈子都还不了。这袋炒面却一直送不出去,都是被鬼羊子拴牢了,他想这外国羊子肯定喜欢吃炒面,连刘副专员这么大的官都喜欢吃,你再是外国羊,始终是羊呵。望着日渐衰弱、消瘦的羊,老汉想只有喂炒面了,他心中很沉重很愧疚。刘副专员,老汉对不起你了。我只有把这炒面给羊子吃了,喂不好羊,是我的罪过呵,以后我一定再做一袋最好最好的炒面送给你。

约翰对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炒面不知如何下嘴。琼斯、约翰说这是啥玩意儿,闻着挺香的,就像我们闻过的汉堡包的味儿,你是不是也来尝尝。琼斯说约翰,我实在没有胃口,我现在见啥厌啥,我怕是要死了。昨儿晚上,我梦见了我死去的爸妈,它们在向我招手呢。约翰焦躁,你别胡思乱想了,几天没吃东西,你弱得出现幻觉了。不管咋说我们总得活下去,那个刘副专员跟记者说我们还要生儿育女呢。琼斯说做你的梦罢,我头晕眼花站立不稳我真想找我的爸爸妈妈去了,琼斯哀伤地流下了泪。约翰急了,说琼斯我先吃,你也吃,为了我们的爱情你必须吃,否则我就死在你的脚下。约翰悲壮地把嘴伸到炒面碗前,像个赴难的勇士。它猛的吃了一口,那炒面太干太干没有一丝水份,呛得约翰猛咳不止,涕泪横流。琼斯焦急万分,不断地用嘴唇去吻它,去舔它,用背去撞它,去拍它,两只羊像发情样在圈里转圈子。

德山老汉见状也焦急,抬瘟的不会吃干炒面,看来还是要和水它们才爱吃。老汉赶紧舀了一瓢清水,公羊低着头猛吸了一口,才止住了咳。

德山老汉想到刘副专员吃的炒面,那是小刘老师用手捏出来的,掺了白糖,捏成一团一团的。德山老汉笨手笨脚地捏,也不是什么难事,尽管形状不好看、呲牙裂嘴的总成团了。老汉用手托着给羊吃,公羊碰了母羊一下让母羊吃。德山老汉不知道羊的爱情,说狗日的,连这也不吃呀。母羊香甜地吃起来了,母羊吃得秀气而文静,公羊伸嘴过来叨了一个炒面团。老汉笑着骂,我以为你狗日杂种成神仙了,不会吃了。

尽管后来德山老汉往炒面里掺的水越来越多,尽管在炒面里掺的荞叶、洋芋叶、野草野菜越来越多,那袋炒面还是吃完了。

德山老汉被村长骂得一楞一楞的,德山老汉委屈得想流泪,德山老汉觉得这日子被外国羊搅得过不下去了,多年没流过眼泪的老眼里泪花在转,心里闷闷的坠坠的难受……

……炒面快吃完的时候,德山老汉觉得光吃炒面也不是办法,就是把这房子扒了卖掉也喂不起这两只羊。况且炒面上火,羊吃多了拉不出屎,拉不出屎羊憋得难受。羊的肚子越来越胀,再胀就麻烦了。请兽医来看,兽医给了点麻黄素,说这不是办法,羊再不吃青草,就要出事。青草呢,这方圆十几里尽是光山板板,家家的羊饿得瘪骨瘪肉的,肋巴骨都数得清楚。一放到坡上,贼样的慌里慌张乱啃,连草根也啃得差不多了。儿多母苦,当年老母亲奶自己时,正是春荒,哥三个抢着咂老母亲的老瘪奶,连血都咂出来了。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咋个也不吃这种草。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看来只得到花鹿坪去放了。花鹿坪离村有三十多里路,那里人烟少草长得好。但那里蚊虫多,没吃没住的,必须连人一起去。但那里晚上冷,又没有房子,人呢到是将就着搭点棚棚弄点草整床披毡就行了。可这杂种外国羊烤惯了火,不冻伤才怪呢,得了病更麻烦。德山老汉把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办法。还是小女儿聪明,说爹,租马来驮羊,驮到那里吃完草又驮回来。德山老汉气得给小女儿一巴掌,马驮羊,这怕是黑凹村几千年没有过的事,你爹一辈子也没骑过几回马,你妈是要饭要到这儿捡来了,也没骑过一回马。好了,这羊爹爹羊妈妈到骑马了!

老汉说归说,气归气,但最终还是采纳了小女儿的建议。三十里路,来回六十里路呢。人倒是走得起,可这外国杂种羊走得去吗?你看它们那娇贵样儿,如果有汽车,怕要坐汽车呢。德山老汉忍着疼,把刘副专员托人带来的钱拿出来租马,这钱老汉捏得死紧死紧,想留着有时间带小女儿进城检查病,她的啥肺结核越来越重了,脸苍白,咳嗽发烧、疲软、做不了事。但现在而今眼目前,羊子是最重要的。

马租来了,两匹。外国羊体型大,乌蒙马个头小,一匹马只驮得起一只羊。放马的周万山听说是驮羊,惊得眼睛卵子大,不晓得老汉得了啥毛病。马驮羊,活几百岁的人也没听说过老汉的爹妈在世怕也舍不得这样。惊归惊,怪归怪,但当老汉把硬扎扎的票子拍在他手上时,他也没表示拒绝。

蓝天悠悠、白云悠悠,贫瘠的高原都贫瘠,唯独这湛蓝的天,悠悠的云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天蓝得幽远,蓝得纯粹,蓝得令人心醉,也蓝得令人伤感。坐在大团萝里驮在马背上的约翰心情异常舒畅,马背一摇一摇的,像坐在婴儿的摇蓝里。约翰说:琼斯,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摇篮呢,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摇蓝的滋味了。就是在美国,我们恐怕也坐不了马呢。中国人民真友好,这老汉真厚道,我想作诗了呢。琼斯说别酸溜溜的了,约翰,我们坐马,老汉走路,这合适吗?你没见老汉背着那袋洋芋,走得那么艰难吗?琼斯,约翰说,你别假文假醋的了。你晓得我们能坐马,不是因为我们是外国羊,而是因为我们是刘副专员送的外国羊。老汉不把我们喂好,对得起刘副专员吗?村长、乡长不把我们喂好,交得掉差吗?你没听见刘副专员对记者讲我们是样板羊、脱贫羊吗?你呀,啥也不懂。琼斯忧伤地说约翰,我真的弄不明白为啥要把我们弄到这儿,中国这么大,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多的是,这里生态这样差,连本地羊也没吃的,咋发展呢?我真不愿在这里生儿育女,我们的小宝宝生活在这里,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真怕它们会夭折在这里……,唉,不说了,也许连我也活不下去了。约翰烦躁起来,琼斯,你别老是这样好不好,你不是说过羊要坚强一点,你不是说过只要有了纯洁的爱情,在哪里都可以快乐的生活?琼斯锐声叫起来,求求你,约翰,你别说了,我现在最怕听到爱情这个字眼。活都活不下去,还爱情个屁。你要爱谁我不管,这里中国母羊多的是,你去爱你的吧,别烦我。

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花鹿坪。不错,这里的草是比黑石凹的好多了。黑石凹的草地经过多年的开垦,早就风化得像戈壁滩,残存的草地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风一起,风化的沙土一团一团卷过来,厚重的泥沙将草地覆盖住,沙化的土地连一星半点的水也存不住,草还咋长呢?这里的草是连片的,虽然周围的风沙已漫卷过来,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但毕竟要比别处好一些。但令德山老汉惊诧不已的是这里的羊怎么会这样多呢?老汉多少年没放过羊了,十多年前他为村里放过羊,这里是羊抓膘的地方。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场延伸到天的尽头,那时,这里的草是多么繁茂,多么的青碧,草深的地方有羊的腰深,羊用不着走多远就吃得肚儿滚圆。草场上有许多自然流淌的清粼粼的小溪,绿草丛中有一丛丛耀眼的小花,羊渴了,头伏在小溪里就可以喝到清粼粼的水。现在小溪咋没有了呢?那时宽阔的草场上羊群很少,只有水草不好的村庄才会来这里放羊抓膘。现在的羊咋个这么多呢?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羊,羊们仍然贼慌慌地抢吃青草。唉,才十多年呀,像这么多的羊来啃青草,这片草场也长久不了多久了。

约翰比德山老汉还失望。约翰说琼斯,我以为我们会到一个繁花丛丛、水草丰茂的地方,我以为我们会遇到美丽的小河,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潺潺的水流摇碎了蓝天白云,水里的小鱼成群结队,水里的卵石波光粼粼。当夕阳悄然落下,天边的晚霞灿烂无比,夜莺已在草场深处唱歌的时候,我俩顺流而行,呵!多么美丽的草原,呵!多么诗意的风景。哪时,我俩已经冰冻的爱情就会复苏,生命的激情正喷薄而起……唉,你看,草是比黑石凹好点,但这么多羊,我们抢得过它们么。琼斯本来也是充满希望,心怀憧憬,见到这状况,琼斯也失望极了。但多少天没吃过青草了,羊不吃青草还算羊么。琼斯觉得自己的肚子胀得难受,消化不良、肠道发炎、食欲衰退、体弱神虚。琼斯悲哀地想到吃不到新鲜的嫩草,自己的皮肤已经很干燥,容颜憔悴,神情疲惫、迅速衰老。一闻到青草的清凉的气息,琼斯就兴奋起来。但这里的草太稀,羊太多,琼斯不想和本地羊去抢青草。羊么,也要有羊的尊严,羊的羊格。美利坚合众国来的羊,去和本地羊抢青草,太不雅观了,太不自重了,太掉价太没身份了。约翰看出琼斯的心思,嘿,这美丽的羊姑娘哟。约翰说琼斯,我们继续走吧,反正我们已经坐够了马,腿也不酸,多走走吧,到草场深处,那里一定有鲜嫩的草,一定有清凉的水,走吧,走吧,我美丽的公主哟。

琼斯听到它们的话,琼斯恐惧极了。别看它们瘦,打起架来它们凶得很呀,拼了老命也要打赢。琼斯说我们走吧,约翰我怕。我不吃草了,走吧,走吧,我求求你了。琼斯的惊恐哀求激怒了约翰,约翰男子汉的自尊和保护恋人的心情使它丧失了理智。约翰羊眼血红、怒气冲冲,决心奋力拼搏。琼斯哀求它,阻拦它,甚至跪下了一只羊腿。约翰丧失了理智,它也不发表宣言,冲出去就要打架。这几只本地羊本来就气不顺,这还了得,欺侮到家门口来了。几只羊一起出击,那只老羊劝也劝不住,倒被它们抵了角,气咻咻地不管了。约翰虽然高大,体格也比它们好,但它毕竟很长时间没好好吃过料了。毕竟没跑惯山路,几只本地羊从几个不同角度来抵它,它左躲右闪,前进后退,跳跃腾挪,发狠使劲,但总不是几只本地羊的对手。琼斯急得哭起来,跑来相劝,约翰气得用屁股将它抵出包围圈。激烈的羊战在乌蒙高原展开,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羊角砰砰相撞的声音使人胆颤心惊。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伤了腿,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破了肩,受伤的羊更愤怒了,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轻伤不下火线,活着战死了算。不杀仇敌誓不还。“砰砰砰”战斗声传得老远老远。等德山老汉气喘吁吁赶来时,战斗正在白热化,约翰的前额和角后被抵伤了,血汩汩流着,红了眼的约翰乱冲乱抵、战场上一片纷乱。气急败坏的德山老汉用牧羊鞭左抽右打,费了老半天的力,才将杀红眼的几只羊分开。

德山老汉心疼地撕下衣襟为公羊包扎,老汉懂药,去寻了些止血的草药用嘴嚼碎了,敷在公羊的伤口上。琼斯急得去抵公羊,这怎么行呢。口里的细菌多得很,伤口发炎怎么办呢?但约翰的伤口终于没发炎,倒是慢慢地结了痂,在脑门上多难看。琼斯没有遗弃毁了容的约翰,琼斯更敬重更喜欢勇敢的约翰了。

村长看到公羊头上的伤疤大为恼怒,羊子打架并不稀奇,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事,但这羊与羊不同呵!明天记者来,把头破血流的羊照下像来,那就完了,一切都全完了。刘副专员的脸往那里搁呢?自己负得起这个责么,乡长也负不起这个责。乡长狗日的自己不来看,随时用电话遥控指挥,我成了他的听差了。羊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壮不能喂瘦,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命令,是纪律!

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村长在屋里转出转进也想不出啥好办法,他只好叫德山老汉将羊圈彻彻底底打扫好,将羊彻彻底底洗个澡。老汉咬着牙忍着累到离村里几里的地方去挑水,一挑水不够挑两挑。小女儿去向小刘老师要了一小袋洗衣粉,她和哑巴娘把羊洗了又洗,清了又清,牵到太阳地里晒毛,用梳子梳理,像打扮新娘一样细心。

村长在家里一直没睡着,公羊脑袋上的伤疤是藏不住掩不了的。日他妈,这些杂种羊,你要抵抵在胯下、肚皮下要不得,偏偏朝显眼的地方抵。记者一来就会发现,这事让记者回去跟刘副专员讲了,咋好交待呢?拍下照更恼火,这事要砸锅。村长想呀想,半夜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去参军,全村人来送。他胸口上戴着朵大红花,神气活现地朝前走,走着走着却踩进一个黑窟窿,心里猛的一惊,人却醒了。村长回味着梦里的情节,他觉得那朵大红花格外清晰,村长突发奇想,这不是上天的启示么,自己确实有朵红绣球,红绸扎的,讨媳妇时戴的多少年了,还放在箱子里,明天将红绣球戴在公羊受伤的额上,不是就将伤口遮住了么。记者如果问这是为什么,就告诉他这是山区的风俗,新来的羊都要戴红绣球,表示吉祥、安康,表示繁荣、兴旺。只是光公羊戴不行,母羊也要戴。村长将婆娘喊起来,叫他找截红布扎红绣球,婆娘哼哼叽叽不乐意。村长鼓起牛眼睛,说你到底扎不扎,不扎你就滚回你妈家去。婆娘虽不乐意,到底还是扎了。

第二天清早村长老早就来了,把两朵红绣球紧紧扎在两只羊头上,还真像一回事。伤口不光遮住了,两只羊还变得格外漂亮。约翰说难道我们要结婚了吗,打扮得新郎新娘一样。琼斯说这下真好,你脑门上的伤遮住了,变得更英俊更漂亮更有魅力了。约翰,我想吻你,约翰陶醉地闪着眼,任琼斯的柔嫩的舌头在脸上舔。

小刘老师也来了。小刘老师挺喜欢这对漂亮的外国羊,隔上几天她就要来看看、来摸摸。小刘老师惊诧地问这是咋的了,你们要给这对羊举行结婚典礼么,打扮得这么漂亮。村长说你嫉妒啦,干脆将绣球扯下来我俩戴算了。小刘老师给他一拳,去你的,你去和外国母羊结婚吧,还讨了个外国媳妇,将来还可生个洋娃娃呢。村长告饶,好利嘴好利嘴,以后谁讨了你谁倒霉。

鞋粉拿来了,小刘老师亲自用毛刷给公羊母羊身上均匀地刷了一层清水,接着就匀匀地涂白粉,涂了一遍又涂了一遍,把两只羊涂得雪样白。琼斯说我披上雪白的婚纱了,约翰说我听见教堂的音乐了。琼斯说可惜他们不是为我们举行婚行,约翰说管它呢,就当婚礼吧!小刘老师说可惜我的一盒鞋粉了,才买的呢,村长,你可要为我报销哟。村长说好说好说,等记者走了,我给你报两盒。德山老汉说村长,这羊我喂不起了,我求你派给别家喂吧!村长说德山大叔,这话我可不敢说,你找刘副专员说罢。德山大叔啥也不说了。

《高原日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刊载记者朱军长篇通讯《副专员爱洒山乡,脱贫羊健壮成长》。文章写得极有感情、材料充实、行文流畅、读罢引人深思,催人泪下。与长篇通讯同期刊载了一组照片。刘副专员与老农赵德山紧紧握手的画面;刘副专员与乡、村干部座谈,对山区脱贫致富作指示的画面;大荒山乡乡长代表刘副专员赠送外国优良羊的画面;一对外国羊在山区落户,贫困户赵德山精心饲养,羊毛雪白,身上没有一点草屑,羊头上戴着大红绣球,表达了山区群众对上级领导的感谢之情;大荒山乡乡长满情激情地表示,山区要脱贫,要走畜牧路,刘副专员的脱贫思路,是我们脱贫致富的正确方向。

《高原日报》出刊后,引起方方面面的强烈关注。地区畜牧局派出以副局长宋明为组长的畜牧脱贫调研组,组员中有高级畜牧师、草场管理高级技工、防疫专家、羊种进化遗传基因选育专家等;地区林业局派出规划组、设计组、林业高级工程师,土壤分析专家,树种选育专家、树木抗寒耐旱不怕冰凌不怕霜冻不惧土薄喜爱砾石研究专家;广电局也不甘落后,派出声波专家、无线电专家、高原信号传递专家、图象专家、测试、安装专家等准备在高寒山区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科协经费有限、但也带上一大摞资料,仪器,优良植物类品种、动物类品种,看大荒乡能不能种出天麻、三七、人参、枸杞、银耳、杜仲、能不能养殖珍珠鸡、野鸡、牛蛙、蟮鱼、蛤蚧、蝎子、松鼠、水獭、长毛兔等;文联坐不住了,文联无钱无项目无技术无选题无专家无良种无资料,但文联有作家,于是文联派了一名专业编辑兼业余作家去写长篇报告文学,又派一名专业出纳兼业余书法家去写标语。师出有名、文化扶贫。

沉寂的高原苏醒了,寒冷的高原热闹了,各级各部门争相到大荒山乡定点扶贫。“高寒山区要致富,少生娃娃多栽树”,于是就栽树,乡机关干部全体出动,一月之内不放假;学校师生全体停课栽树,挖鱼鳞塘、填土、定苗、施肥,一片片山头红旗飘扬,共青团先锋队、青年妇女队巾帼队、退休职工余热队、少先队员憧憬队、基干民兵实力队、退伍军人先遣队、林业部门绿色队、外来部门脱贫队、“村建”工作“村建”队,轰轰烈烈、扎扎实实掀起植树造林高潮。

“高寒山区要致富,村村社社通公路。”于是就修路。大荒山乡是高原顶部的乡,海拔虽高,却广阔而平坦。虽然有不少丘陵,但却平缓,卵石滩、荒原滩、沙土滩一片接一片,路还是要修,选路线、筑路基,铺砂石,低凹处填平,高耸处铲低,干河道架桥,流水处修涵,大战一冬春、村村社社通公路。

“高寒山区要脱贫,发展畜牧是根本”于是就养羊、养牛、养马。各级各单位齐支持,畜牧部门千里迢迢,从古蒙、新疆、青海、甘肃、宁夏进了一批又一批优良品种的羊、马、牛,大荒山乡的草滩上,到处挤满各种品种的羊、马、牛,还有善奔跑、身板细、脚力健、宜放牧的猪。

德山老汉喂的两只外国羊,不管咋个喂,就是不会怀胎。要脱贫、要致富,老是两只羊怎么脱贫?老是两只羊咋个致富?羊和人的根本差别就是羊越多越能说明发展,可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就是不生育。半年多了,冬去了、春来了,万木复苏、春风和熙、春情袅袅、各种生命在春风里张扬。可羊呢,仍是死木温吞的像暮年的老人,没有一点生命的激情。

乡长比德山老汉焦急,乡长进城去刘副专员家。刘副专员第一句话就问:“钟乡长,那羊现在添了几只了?”乡长窘迫,乡长知道刘副专员的心思,羊子不发展咋能脱贫呢,又不是养来玩的。乡长不敢说假话,吞吞吐吐地说还是两、两只。刘副专员脸上不悦,说怎么老是两只呢,难道我送的羊是阉过的?同志,你们做基层工作的,要求真务实、真抓实干。群众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群众不脱贫我们心难安哟!今年是两只羊,明年是两只羊,年年两只羊,这能说是发展?能说是脱贫?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你把这件事抓好,你看行不行?

乡长回来急得一夜睡不着觉,刘副专员这番言辞恳切有份量的话,够乡长慢慢消化的了。乡长感到有千钧重担在肩上,羊倒是两只羊,但仅仅是羊吗?永远是两只羊,这仅仅是数量问题吗?同志哥哟,你的脑袋是啥脑袋哟。

乡长带乡畜牧站的兽医来,乡长说你给我认认真真详详细细地检查,看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到底咋回事,虫虫蚂蚁都会发情,猫儿叫春苍蝇爬背,咋个这两个像太监样的。兽医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爬下,低着头看羊的生殖器,他甚至用听诊器听外国羊的心脏,怕外国羊不适应高海拔,有高山反映。甚至将公羊、母羊的尿接了回去,要作化验分析。乡长见不得他这样神秘兮兮瞎折腾,叫村长去请一个最有经验的的放羊老倌来,看看有啥办法能叫外国羊怀上种。

胡子雪白步履蹒跚的七大爷被请来了,七大爷昏花着老眼弯腰撅腚地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七大爷用漏气跑风的沙嗓说不碍事、不碍事,这羊的卵子大得很哩,它不发情是这里太冷太凉,去找些淫羊霍、猫抓草、菟丝子、葫芦巴来,给它吃下就行了。

约翰这天羞躁得不行,约翰觉得它的羊格和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一只健壮而又没有疾病的公羊没有性功能还能称为公羊吗?可它奇怪自己来到这鬼地点确确实实没有做爱的欲望。好在漂亮、美丽的琼斯也和它一样没有任何做爱的欲望,否则,它不知怎样地羞愧、怎样地无地自容。约翰在兽医没来检查之前也试图做过爱,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一轮明月悄悄爬上高原的天空,这是高原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时至半夜,约翰老是睡不着,冰清玉洁的月光使约翰神思飞扬,情难自禁。它见琼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美丽的琼斯此刻睡眼惺松,粉红的嘴唇润湿柔软,一幅娇憨惹羊怜爱的样子。约翰心里泛起一股热潮,觉得胯下有些异样的感觉。自从来到异国的大荒山乡,它一直产生不了丝毫的激情,约翰晓得这是身体状态越来越差所导致的,约翰为此而常常感到悲哀。它和琼斯正值青春年华,生命的张力生命的激情应该是激昂的。在这高原难得的好天气里,约翰终于找到一些感觉,它悄悄地靠近琼斯,它看见琼斯和它一样也有了求爱的表情。琼斯脸色绯红,鼻息急促,粉红柔嫩的嘴唇沁出津液,潮湿而温热。约翰急急忙忙地和琼斯亲吻起来,紧接着约翰迫不及待地爬到琼斯身上。但情形却很糟糕,使琼斯很沮丧,很尴尬,很悲哀……。约翰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了公羊的尊严、自信和能力。一次、一次又一次,但情形就是如此。沮丧极了的约翰羞愧得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德山老汉觉得乡畜牧站的兽医和七大爷说的话都有道理。兽医说要以调理为主,这里山高水寒牧草质量差气侯极其恶劣,外国羊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和物质条件,体质下降要调整饮食结构,以进补来增强体质。体质一好羊就想干事,还怨怀不了儿。七大爷说要给羊吃春药。兽医说这也对,但要等体质好些再吃,否则难得怀上,即使怀上质量不高,也难保胎。

按照兽医开的食谱,德山老汉忧心忡忡。见它妈的鬼哟,这羊子不是羊是人了,比人还金贵比人还娇细。又要买黄豆来推成面增加维生素,又要每天在饲料中打几个鸡蛋催情,又要将鸡蛋壳舂碎掺在饲料中增加钙质,又要有新鲜的青草调节,……。德山老汉晕晕乎乎,心中又难过又紧张又委屈又愤怒,自己的婆娘生娃娃都没吃过鸡蛋更没有啥子黄豆面啥子补钙,生娃娃前天天吃洋芋坨坨,生过娃娃也就是吃了些荞面汤。自家喂的几只鸡靠刨草根吃虫子黄不焉叽,很少很少下蛋。过去下几个蛋,攒起来去买盐巴去买煤油,哪啥得吃过一个鸡蛋哟。

刘副专员给的几百元现在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其他人捐的不多点的钱在村长手头。德山老汉狠狠心、咬咬牙,起个大早到乡场去买黄豆。这高原山乡是产不出黄豆的,买了,又推成细面背回来。鸡蛋家里没有,只得去向村里其他人家买。村里的人说德山老汉现在靠上大官了,人家有钱买鸡蛋吃了。德山老汉苦着脸,任人们去议论去挖苦。

最使德山老汉恼火的是青饲料的事,把黄豆面、鸡蛋、蛋壳粉等拌在青草里,两只外国杂种羊吃的欢得很。没有好青草,杂种些嗅嗅扭头就走。德山老汉再也没有钱请马驮羊了,他决心带着哑巴老伴去野鹤湖边去割草。那里太远太远,已经临近别县的地界了。半夜起床,走到湖边正好天明。踩着露水,忙着找嫩草割。割好两背箩,正好吃晌饭,德山老汉和他的哑巴老伴开始啃冷洋芋。过去,这湖边还有一些杂木、灌木丛和荆棘,割一些来拢燃还可以带生洋芋来烧熟吃。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有吃带来的冷洋芋。

吃着冷洋芋,德山老汉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水,心里莫名的难过。他看见哑巴老伴苍老的脸庞、花白的头发,看见她树根一样皲裂的手掌,老伴跟着自己吃了多少苦呵。什么痛苦什么灾难什么苦楚都埋在心里,无法表述。老伴生娃娃时还在坡上挖地,肚子一疼蹲在地上就将娃娃生了,自己用牙齿咬断脐带,用衣襟将娃娃包着就回来了。日它先人的外国羊,吃这样吃那样还不够,还要吃新鲜嫩草。走了半夜的路割了一早上的草,哑巴老伴吃着吃着冷洋芋就睡着了。德山老汉眼里涌出了苦涩的泪水,过去将衣裳盖在老伴身上,自己也睡着了。

老汉梦见自己变成了羊,哑巴老伴也变成了羊。奇怪的是自己变得不是本地羊,而是那只外国公羊,哑巴老伴也变成了美丽的外国母羊。变成羊的德山老汉心里的甜蜜就不用说了。它和母羊大口大口地吃捏成团的炒面,吃打碎的鸡蛋,吃得心花怒放。它看见哑巴老伴变的母羊狠起劲地吃,心里十分不高兴,去你娘的,几辈子没吃过拼了命吃也不怕吃穷,它一头向母羊抵去,母羊也发了怒,一头向它撞来,将它撞了个趔趄,德山老汉醒过来了。

避过毒日头,德山老汉和哑巴老伴背着青草,走到天大黑,才将青草背来了。

德山老汉觉得一辈子对不起小女儿的就是打她的那一巴掌了。这件事永远永远地折磨着老汉,折磨着老汉那一颗迟暮衰老的心,直到死,老汉也不能原谅自己。

瘦瘦小小、头发麻黄、身体细弱像棵狗尾巴草的小女儿,是德山老汉唯一的女儿。在之前,也曾生过几个娃娃,都没活下来。近五十岁了,哑巴老伴才给他生下这棵苗苗。小女孩也好可怜,长到十二岁,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囫囵衣。得了该死的啥肺结核,人病恹恹的,没钱看病,就这样拖着。小女儿太懂事了,懂事得不像她这个年龄的人。肚子饿了,随便有点什么塞进肚去就行;冷了,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看见别的娃娃有什么从来不要。即使是给外国羊吃吵面、吃黄豆面汤、吃鸡蛋,小女儿馋得清口水直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也不开腔要。一次,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女儿那病恹恹小猫一样的可怜让他的心绞疼,他狠狠心拿起一个鸡蛋让她吃。小女儿眼睛紧紧盯着,眼里跳着惊喜、欢乐、满足的光。但她还是怯怯地缩回手,扭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不要,我不要,留给刘伯伯的羊吃,羊吃了下羊崽,刘伯伯高兴。”

可是那天,小女儿却不懂事地缠着老汉。老汉刚要出门去买鸡蛋,买鸡蛋的钱是村长按天数给的,每天3元,买6个鸡蛋,这数量是兽医定的,说不能少的。老汉紧紧攒着钱要出门,小女儿拦着不让走。明天是“六一”儿童节,村小要举行少先队员入队仪式,小女儿虽然十二岁了,才读四年级。小刘老师疼爱她,发展她加入少先队。小刘老师说了,“六一”儿童节要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宣誓,没有鲜艳的红领巾不能参加宣誓。小女儿那天变得非常执拗,非常不听话,从来没有过的任性。老汉耐着性子和她讲,那钱是专门用来买鸡蛋给羊子吃的,兽医说了,不把羊子养壮不能下小羊崽,下不了小羊崽就对不起刘伯伯,乡长、村长也着急,放不下心。下了小羊崽,爹带你进城去找刘伯伯,刘伯伯喜欢你哩,还要带你去看病,买好多好多东西给你。小女儿就是不让老汉走,嘴里说:“不嘛,不嘛,我啥也不要,就要红领巾。没有红领巾,就不能宣誓。”老汉烦燥:“啥先死后死的,快走开,羊叫得很了。”小女儿就是不让扯着老汉的衣襟拽出拽进。老汉火了,扬起手来给小女儿一巴掌,他也不晓得咋一回事,就见小女儿树叶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羊子饥饿的叫声使老汉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去买鸡蛋了。等老汉买鸡蛋回来,见小女儿还像树叶一样躺在那里,老汉才慌了。忙抱起来,见小女儿脸像干了的菖蒲一样白。眼睛紧闭,牙关紧咬,身体凉冰冰的。老汉浑浊的泪一串串流下来,摇着小女儿轻飘飘的身子:“翠花、翠花,你醒醒呀,你咋啦?爹该死,爹不是人,爹不该打你呀。”老汉悲怆的受伤老狼似的哀鸣,引来了周围的人。有的去坡上叫哑巴大婶,有的忙着拿老汉的鸡蛋去冲蛋花。老汉摇着手:“莫拿呀,你们莫拿呀,那是羊子吃的呀!”王二毛说你怕疯了,羊子是你爹是你娘,姑娘成这样子,你还舍不得给她吃,你是痰迷心窍了。张黑痣飞哒哒地去请村上的赤脚医生,说是医生他那儿的药就几种,房檐上吊着的多是筋筋络络的草草药。这医生倒是长于针炙,一团乱头发上插着大大小小十几颗银针,也不消毒,在油腻腻的袖口上擦两下,就插进穴位里,又捻又搓又提又扎的,挺熟练。几针扎下去,小女儿就醒过来了,又喝了一大碗鸡蛋花,小女儿脸色就好些了。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女儿一直沉默寡言,忧心忡忡,惭愧羞怯的样子。虽然那红领巾后来小刘老师垫钱给她买了,她还是快乐不起来,一天到黑依偎在羊身边,心事很重很重。

可怜的小女儿怕她那天吃了羊子的鸡蛋影响羊生小崽崽。她听见兽医对爹说这鸡蛋一天都不能拉下,直到羊怀上为止。她老觉得她吃了羊的鸡蛋,羊生气了就不下小崽崽了。她心事重重、思虑重重,她甚至对羊有了一种负罪感。她想那天要是不惹爹生气就好了,要是不被爹打也就不会吃鸡蛋了。羊要是不下崽崽,自己的罪过就大了。为这样,爹娘操了多少心。爹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头发胡子快全白了。娘也好可怜好可怜,不会讲话,一天急得哇哇乱叫,地里的活全是她一个人去做,又要去割草,累得坐在哪里都在打瞌睡。前几天,娘半夜和爹去野鹤湖边去割草,背了一大背箩草回来天已黑得很了,过干沟时踩进一个黑坑里,把脚也扭伤了,肿得老高老高。爹急得脸色黝黑,胡子拉渣,嘴上起一层大潦泡。羊再没青草吃,咋会下羊崽崽呢?这鬼羊子又挑嘴,背一背箩草来,走好远好远的路,外面的一层草被风吹蔫了,被太阳晒蔫了,得把外面一层草剔掉,光吃中间的新鲜草。一背箩草也就吃上天把两天。

这天德山老汉又起了个大早,要去野鹤湖割草。心事重重的小女儿也醒了,她看见爹一个人孤零零地要出门,她心头一阵难过。对爹的怜爱和对羊的愧疚,使她决定跟着爹去,好给爹做个伴,也可以背点草来,弥补她吃鸡蛋的过失。爹不让她去,说路太远太远,她背不动草。她的执拗劲又上来,左缠右缠,缠得爹的火气又上来,刚举起巴掌,突然又放了下去,长长地叹一口气,只得带她出门。

漫漫的夜、长长的路,德山带着小女儿在路上的艰难和困顿就不用说了。走到野鹤湖边的时候,小女儿累得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天将黎明,正是霜冻正浓的时候,老汉找了个背风干燥的凹地,抱着小女儿休息,爷俩的衣裳裤子都被早霜水凌打湿了。高原的黎明是很冷很冷的,又找不到柴禾干草来驱寒,老汉心疼地紧紧地将小女儿抱在胸前暖着。疲倦极了的小女儿立即睡着了,老汉的头也垂下来,沉沉睡去。

当老汉感到背脊痒痒的时候,太阳已升高了。老汉一动弹,小女儿也醒了。他让她再睡一会儿,自己去割草。小女儿揉着涩涩的眼睛,也跟着起来。他们沿着湖边走呵走,老也寻找不到一块像样的草滩。高原上的草太少了,这么远的地方仍然有人将羊赶来放牧。羊多草少,好点的草也就不多了。走呵走,总算看见一块好点的草滩,老汉丢下她,忙着去割草了。他怕羊群来了,这草也耐不住啃。老汉低着头撅着腚一刻不停地割,小女儿紧跟着用小镰刀割。割了一阵,毕竟人小体力弱,就累得停了下来。她看见一只有自己小手一样大的黑蝴蝶伏在一株草埂上。高原寒冷,很少见到蝴蝶,像这么大的蝴蝶几乎没人见过。这是个黑色的精灵,是个黑色符号,是个黑色的暗示。黑蝴蝶飞起来了,小女儿始终是个孩子,再沉重的生活也难以泯灭她的童稚的心。她跟着黑蝴蝶追去,黑蝴蝶飞过凹地,飞上一面浅坡,翻过浅坡就是碧水盈漆的仙鹤湖。这是高原最明丽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嵌在高原荒凉残败的怀抱里,美丽得惊人,清纯得惊人,童话般充满诗情画意,简直就是仁慈的上帝对苦难、贫穷的人类的慰藉。飞呀飞,黑色的蝴蝶突然不见了,小女儿茫然地寻找着,连每棵草叶也搜寻了,就是找不到黑蝴蝶。

失望极了的小女儿直起腰来,她向湖里望去,呀,沿着湖边进去一段路,有一片凸起的草滩,草滩上的草好茂盛好茂盛,好长好长,好青翠好青翠。这么好的草怎么会没人发现呢?这么好的草怎么会没人割呢?这么好的草不晓得那两只外国羊怎么的喜爱呢。有这么好的草,它们吃了,不定会怀上好多好多的羊宝宝,爹不知怎样的喜欢,城里的刘伯伯也不知怎样的喜欢。下了好多雪白的小羊,刘伯伯会来看的。他高兴了,会将我带进城去,让医生给我治病,治好了病,我会好好的读书的。小女儿边想边向湖里走去,连接那边凸起的孤岛样的草滩的是一条似路非路的沼泽地。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尽管小小的瘦瘦的身体很轻很轻,但还是像降落在草茎上的蝴蝶一样左右摇摆起来。越往里进泥越稀稠粘软,开始只是陷到脚脖子,她艰难地拔出腿来,一步一步朝里挪。渐渐地,泥越来越稀,陷到大胯了,她开始感到恐惧,想朝后走。在泥里喘息一阵后,她还是决定向前走。那是生命的颜色呵!绿色。那里有葱绿茁壮鲜嫩的草,汁水四溢、甜美细嫩的草。她艰难地拔出腿来,坚定地向绿草迈进。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拔不出腿来了,她急了,来自生命深处的本能的恐怖袭上了她的心,她开始扭动,乱抓乱挠,但脚下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往湖底的泥潭里拉去。她越挣扎,拉的速度越快,她绝望地大叫,那声音像水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去,引不起任何反映。渐渐地、渐渐地、泥潭里只剩下一颗小小的头颅……

黑蝴蝶倏然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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