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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裙子的流向(中篇小说)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1-30 15:55  作者:沈洋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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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穿上一条红裙子,像岩下城里的姑娘一样,悠闲地在大街上散散步,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可要实现这个梦想,对我而言,真是难于上青天。

我的家在一道笔直的悬崖边上,打开门,便可看到远处朦朦胧胧的大青山。从我家门前向下看,悬崖下长年奔流着两条大江,青水江和绿水江,两条江如两条穿着绸缎的手,把我们的县城抱在怀里。

坐在我的家门前,就可以看到万丈悬崖下城市的街道、高楼,还有从工厂高高矗立的烟囱往上冒的烟雾,那烟雾在城市的上空升腾,柔绵地舞蹈。我还常常看到那城市大道上流水一样的车流,充满了动感,我深爱着悬崖脚下的县城,她对我充满了诱惑,她有时像一位深沉的智者,异常庄严。有时像一位少年,充满了勃勃生机,更多的时候,她像一位疯狂的女郎,成天不停地跳着娇艳的舞。

尤其在天晴的晚上,我家的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屋子里也只能点上一盏忽明忽暗的、微弱得常常接不上气的煤油灯。而绝壁下的县城却成了一座不夜城,那一串串霓虹灯仿佛是城市的一双双透明的眼睛。说实在的,我真是太爱这座城市了。

但很遗憾,虽然县城就在我的脚下,仿佛近在咫尺,但却又是那么遥远。从我家下到悬崖下的县城要绕过十道峡谷,得走上一天一夜,公路是不通的,再说即便通了公路,我家也没钱让我们坐车进城的。因此,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进过县城。就连我爹也只在二十年前进城背电影片去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机会去了,我爹拼命让我读书,指望我读出书来能有那么一天走进小城。

爹常常对我说,儿啊,爹这一生是只能坐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看城市了,不可能再有条件进一次县城了,你还小,今后一定会有机会的,你要好好读书,要认识字才能进城去,城里的厕所是分男女的,不识字就会弄错的,我那年去城里背电影片就走错了一次厕所,走到女厕所里,被那些城头人笑死了。

今天天特别蓝,干净极了,哪怕只是一尾白羽毛般大小的云都没有。我照旧赶着我家的十二只羊子来到了我家后面的草坡上。

平缓的小山包一个连着一个,但一点也不碍眼,美极了,仿佛地上铺着的绿地毯被高原上的山风吹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波浪。这让我想起了曾经读到过的一篇写蒙古草原的文章,我想,蒙古草原大概也就这个样子了。前面不远处仙鹤湖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躺在太阳光下闪射着万道光芒,一群黑颈鹤在沼泽地里嬉戏玩耍,掠水洗浴,不时发出一声声嘹亮的啼鸣,给这个寂静的高原带来了无限生机。

天鹅湖边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那是我小时候出生的村庄,村子里青一色的草房。在我们青山乡,家家户户住的都是草房,一方面因为我们乡没有石料和砖瓦,要盖砖瓦房要到一百公里以外的邻县去购买,要很大一笔钱,而村里人穷,地里只出产洋芋和荞麦,吃不饱穿不暖,根本无力盖砖瓦房。另一方面,村里人祖祖辈辈住惯了草房,觉得挺紧凑、挺暖和的。那些年,我父亲人年轻,又勤劳,在村里盖了三间大草房,让全村人都羡慕不已。可我父亲还是执意要搬到悬崖边去住,并很快在那里建盖了三间草房,把我家在村子里住过的三间草房全部卖给了别人。

听我妈说,为了在悬崖边上建盖这三间草房,他去帮村长牛麻子家干了一年的苦活,目的就是为了求村长牛麻子批准我爹在自家的自留山上砍五十棵松树,把自己多年来省吃俭用凑下来的钱给老俩口买的棺材也卖了,还东奔西跑的借了许多人家,才凑到了盖房子的钱。

我父亲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所有石料全部是他一个人从山上撬了背回来的,从开始建房就成天在工地上转,搬石头、背泥巴、舂墙……从未间断过一天,坚持了两个多月,布鞋穿烂了几双,肩膀磨破了皮,累了就在地上睡上一觉,饿了就吃上几个冷洋芋,渴了就喝一肚子冷水。由于长期劳累过度,我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每走上一段路,就要站着喘上一气。

修完我家的三间大草房后,我父亲的身体彻底垮了,瘦弱得像一根枯柴一样,看了就让人心焦,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小时候,我一直搞不明白我爹为何这么怪怪的,和全村人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却偏偏要跑到那山风呼啸,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去安家落户。后来,在我家搬新房的那天夜里,我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家搬新房的那天,热闹极了,村里的人们都拿了炮仗前来鸣放,我家在三间新房里摆了满满十桌,尽管吃的都是砣砣肉、萝卜汤等村里人吃的家常菜,但大家都十分开心,都说了一大堆祝贺我家的话。二炮对我爹说,张老者,你这下可以天天看城市啦,我们想看城市的时候就跑到你家来,行吧?当然啦,我爹笑着对二炮说这话时,眼里竟然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人散去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人了,我爹、我妈、我和弟弟张小二。我妈从柴堆里翻出了一大个柴疙瘩,放在火塘里烧起来,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我爹和我妈开始折纸钱,我爹说,今天搬新房了,我们一家要给祖先们烧点纸,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到了城市的边沿了,每天都生活在城市边,看得到城里飞奔的汽车,还看得到行走的人呢?

这夜正值九月十六,人们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天空中的月亮像是一盏大功率的日光灯,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我爹和我妈领着我们两兄妹来到我家房后小山包上我爷爷奶奶的坟前,我爹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叠叠的纸钱,放在坟前,我爹和我妈就跪在我爷爷奶奶的坟前。

我的手里端着一把筛子,筛子里装满了烧纸,我一叠一叠地递给我爹和我妈去烧,我的弟弟小二则端着一碗水饭,见我爹给每位祖先烧上一份纸时,就反手泼出去一勺水饭。我家的大黄狗就拼命地去地上抢吃我弟弟小二泼出去的水饭。

小二哈哈地大笑着对我爹娘说,你们看,大黄狗就是祖先啦!水饭都被他抢吃完了。我爹就异常严肃地批评小二,说这个砍脑壳的,没个正经,这时候,祖先正排着队在领钱财和水饭呢!快闭上你的屁股嘴。我弟弟小二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只对着我做了一个鬼脸。

在给我的爷爷奶奶烧纸时,我看到我爹表情异常严肃,非常凝重。烧一份纸就喊上一声,爹啊,娘啊,我们一家今天终于搬到城边啦。

这时,便听到旷野里再次传来了我爹的回声,爹啊,娘啊,我们一家今天终于搬到城边了,离城近啊!我们门前的岩下就是县城啦!喊着喊着,我爹的泪水就禁不住涌出了眼框,滴到火焰上冒出了一缕缕热气。

后来,我爹干脆就对着我爷爷奶奶的坟头倾诉起来。爹啊,娘啊,那些年你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城头好好的不在,拖着我们兄妹逃到了这老高山上,你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叶落归根,回到生你养你的城头去,但直到你闭上了眼睛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

爹啊,今天,你的儿女们虽然没有回到城头,但还是按你老人家临终前说的,把房子修到了岩边,随时都能看到县城里的一切,都能听到县城里人们的吵闹声。爹啊,娘啊,你们就放心吧,现在尽管我们家里还很穷,但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女儿粉粉和儿子小二上小学,只要他们成绩好,有出息,哪怕读到大学,卖血我也要供,我希望他俩姐弟能够争口气,读出书来,成个国家干部,今后让粉粉也嫁个县城里的干部,小二也能找个城里媳妇。

我爹说着就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他那块饱经沧桑的老脸。

我从我们班的一个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架望远镜,那是他爸爸在城里玩具店买来给他的,我常常邀约着几个同学到我家玩。我们趴在我家门前的岩石上,争抢着用望远镜看悬崖下的城市。望远镜里的城市更是美丽壮观,常常让我想到一个成语:海市蜃楼。

那宽阔的水泥大道笔直地伸向远方,那路的两边还有绿化带,都种了些黄的、白的、红的、紫的各式各样的花。我还看到了洒水车,那车下边有两个大圆盘似的扫帚样的东西,车子边走边喷水,不一会儿,整个街道就全部变湿了,象刚下过雨似的。

我特别羡慕的是,城里的那些人都穿得很少,有的只薄薄地穿一件短袖体恤杉,有的只穿一件吊带背心,整个肩膀和手臂都露在了外面,手里撑一把太阳伞,肩上挎一个小皮包,真是潇洒漂亮啊!

说句实在话,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像那些城里姑娘一样,穿一身红裙子,在城里的大街上游上一天,但那怎么可能呢,那是多么遥远的一个梦,一个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不过,我也在心里想,像那些城里人穿的那种吊带背心,我是怎么也穿不出来的,把那么多的身体暴露在外面,多不好意思啊!这样想着,我的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仿佛自己已经穿着那种只有两条带的吊带背心走在了城里的大街上了。

城市真是稀奇啊,她的每一幢建筑、每一个景点、甚至行人走路的姿态等等,尤其是晚上那摩天大楼上闪烁的霓红灯,那从城市的上空飘进我耳里的动人的歌声,都给我以极大的诱惑,让我充满了无限幻想。

我期待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进一次城,哪怕只在城市住上一晚上,这个愿望应该会实现吧,我想会的。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拼命地读书。我爹经常对我说,狗儿,好好读,读出书来将来才有出息,才能够进城,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家门前来了一群城里人,在我家门前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关于开发旅游业的事情。

我看到一个戴眼睛的中年人偏着头对着一个高大男人说,齐副县长,青山乡因为是高寒贫困山区,出产差,又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农民确实十分困难,据我们调查,每年至少要缺三个月的粮食。

但这里自然风光好,境内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鹤,有万亩高山草甸,有着浓郁的草原气息,这在南方是很少见的,这里还有三个高原淡水湖泊,水质好,水域宽,非常漂亮。

如果光是这些,都还不足以说明这里发展旅游业有很大潜力,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着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景观,那就是我们眼前这道大峡谷。首先,这种上下高差达4000米左右的绝壁,据我所知,目前全世界仅此一处。其次,在这种两江环抱的大峡谷中还有这么一个灵秀的小城,那更是没有听说。

这绝壁、城市和绕城而过的两条江水,完全就是一道世界上唯我独有的一处绝妙风景,根据我五年来的研究表明,将我县的这一景观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一旦申报成功,那我们绿江县发展旅游业就大有可为,也必然带动青山乡第三产业的快速发展。到那时,青山乡老百姓的脱贫致富也就指日可待了。

听了这位中年男人的话,我心潮澎湃,心中早已勾画出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一时间就有了一种说话的冲动,总希望把自己家乡更多更好的美景介绍给城里来的每一位客人。

我现在终于搞明白了,那个高大男人原来就是我们绿江县的齐副县长,他可是我们绿江的父母官啊,有县长大人的关心,看来我们青山乡就要变样啦!我真是激动得不得了。

齐副县长听完大家的汇报后,当即作出决定,同意建设世纪生态公园,但我家必须得搬迁。

一听到我家要搬迁,我急得不行,为了搬到这悬崖边,我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更重要的是,我们家从此就不可能再天天看到悬崖下的城市了,对爹来说,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啊。肯定不行,我爹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一时激动,眼泪就涌出了眼眶,禁不住就当着齐副县长的面说不行不行,我家不搬迁。齐副县长立即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姑娘,你先别急,即使要搬迁,政府也要把你们家安排好的。你爹妈呢,上哪去了,你去叫他们来。我点点头转身就往我家后面的坡地上冲去。

远远地,我就看到我爹和我妈正在地里使劲地挖洋芋,那地里已经散落着一大片片白花花的洋芋。见到爹,我第一句话就说,爹、妈,齐副县长他们来了,一大帮人,说是要建什么世纪生态公园,说到这,我喘得厉害,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我爹妈听说要建公园,脸上一下子露出惊喜。盯盯地看着我,巴不得我马上就把话说完。我接着说道,爹呀、妈呀,你们还高兴个啥,县里要拆我们家的房子,要我们家搬迁。

搬迁,搬到哪?我爹一下就瘫倒在地上,眼球一下子停止了转动,鼓鼓地睁着。我一看吓得大声哭起来,爹――爹地喊了两声,还是不见我爹醒来。我妈一下子急了,赶紧伸手紧紧地掐住了我爹的人中,但一点作用都不起,我爹的眼睛永远停止了转动。

当县长得知我爹死在地里后,赶忙带着一大帮县里来的官员跑到地里来,一边指示乡里边的领导处理我爹的缮后事宜,一边安慰我妈和我,我哭得死去活来,头痛得要爆炸似的,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齐副县长很和蔼,一直在劝慰着我和我妈,说了些很暖人心的话,说政府会关心你们的啊,一定会处理好我爹的后事啦,一定会安排好我们的生活啦什么的,说了好大一堆话,直到天都黑了,齐副县长他们城里来的领导才离开我家回城里去。只留下乡里民政所的两位同志在我们村里,帮助我家处理我爹的后事。

我爹的死让我们一家异常悲痛,我妈一个星期没有下一口汤水,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最多烧一个洋芋吃下去就行了,一点也不觉得饿。我弟弟张小二还小,不太懂事,哭了两天就不再哭了,照样背着书包去读书。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读书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妈一个劳动力了,她身体又不好,十天九病,离不得药,我爹没去世前,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我爹在做,我妈最多就是做点饭吃。

可现在不行了,我妈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闲着了,家里的十几亩坡地不种上荞子、麦子和洋芋,那明年就只有饿肚子啦。应该说,爹死后对我们的最大影响就是我不得不离开学校,回家种地。

这让我异常痛心,我妈是坚持不让我回家种地的,但我坚持要回来,我知道光靠妈妈一人是不可能再撑起这个家了。因此,我只能将自己的梦想埋在心里,我想,自己这一生人也只能继续在青山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灰里来土里去地种地了,不可能穿着红裙子在绿城的大街上散步了。想到这些,我再也说服不了自己多情的眼泪。

我没有想到,关于我家搬迁的事情会被再次提起。我想,大概因为我爹去世的原故,县里面的领导为了照顾情绪暂时没有提及。

一个月后,建设局的宋局长带领着乡上的几位领导再次来到了我家。宋局长说,县里已经作出了决定,要在青山乡修世纪生态公园,要我家支持一下工作,一次性补助我家一万元现金,要我家搬回到我家原来搬出来的那个村庄重新建房。但无论宋局长他们好说歹说,我妈就是不同意,我也坚决反对。我妈甚至说,如果硬要我家搬迁,那她就从我家门前的悬崖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县上和乡上的领导随后又来过几次,都没能说服我妈。最后一次,齐副县长带领建设局、民政局等单位的领导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来,齐副县长说动了我妈,我也同意搬迁了,而且这一次谈判出乎了我们一家的预料。

齐副县长说,这一次让我妈自己提要求。开头我妈死活不干,说就是死也要死在这悬崖边,坚决不搬。我妈没好气地对齐副县长说,搬什么搬,为了搬迁,我男人都被你们整死了,是不是要我们一家人都死给你们。

齐副县长见我妈语言过激了,就很委婉地对我妈说,老大妈,你也不能这么说,张老大爹的死也不能怪别人,很大程度还是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听说他平时就患有心脏病,也是因为一时激动,不然也不会这样的。我们县城里每年都要搬迁几十上百家人,政府都会作出妥善安排的,也没出现过死人的事情。这真是特殊了又特殊的事情,再说了,张老大爹死后,县政府本着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也给予了五千元的安葬费,我觉得政府也是尽了力的了,你们一家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

关于你家搬迁的事情,我要强调的是,搬是一定要搬的,因为建世纪生态公园的事情是全县人民的大事,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一件大好事,不能因为你家不搬迁就影响整个工程建设,这一点,你老人家要理解。当然,作为一级人民政府,我们也要充分考虑老百姓的生存问题,政府会尽量安排好你们的生活问题的。至于如何搬迁,你也可以提出你自己的想法。

齐副县长讲得头头是道,听了真是让人心悦诚服。起先,我心里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真是找不到任何一点理由可以让我拒绝齐副县长。大概我妈也会同意搬迁了吧,我在心里想。

我抬头看了看我妈,我看到我妈干瞪着眼,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妈随后就提出了一条让我想上十年也想不出来的要求。我妈说,县长大人,我一个农村婆娘,说话也找不着个落头,东一句西一句的。我跟你们说,我们家老祖先就是在岩下的县城里住的,民国时期逃兵役才逃到这大山上来,我老公公临死前留下了一句遗言,就是要让我男人好好苦钱,让儿女们读出书来,将来也能回到城里,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因为我男人没有出息,成天只会种地,不能满足我老公公的遗愿,才把他爹的坟埋在了我家房背后,把我家的房子也修到这岩边来,虽然没有进城,但岩下就是城了,我们家也算是住在城边了吧。

本来这些我也不好意思向你们领导提起,但为实现我老公公的这个愿望,连我男人的命都搭上了,你们说,我咋个可能就这样轻易答应你们搬迁呢?

我妈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后又继续说道,但是想来想去,特别是听了刚才齐副县长的话,我想也是,不能因为我们一家而影响了全县的大事。那我就提一个要求,你们能不能开个恩,让我们一家搬到岩下的县城去住,反正也就隔着一道岩子,哪怕就是在岩下的县城边给我们建房也行,只要能给我们家划块地就行。

也许我妈的这个要求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让包括齐副县长在内的所有领导都感到吃惊,只见那些县里来的领导们一个看着一个,没有一个人发表意见。大约沉默了两分钟后,齐副县长首先开始说话。他说,大家议议吧,都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看能不能行,我看这也不失为一种安置方式。

听了齐副县长的发言,我心中暗喜,我为我妈妈的聪明而在心中叫好,我妈妈可真行啊,竟能提出这样绝妙的要求来。更为重要的是,妈妈的这个要求竟然还得到了齐副县长的认可,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创举啊。那一瞬间,我心里一下子升腾起了一团希望的火焰。我的眼前又飘动着我想像中的红裙子,我看到我的红裙子在绿城的大街上随风飘逸。

那些随齐副县长一起来的领导们纷纷发言,大体意思都差不多,无非是赞同齐副县长的意见,并且找出了很多充足的理由。同时,还说到要帮我找工作、帮助我弟弟解决上学及给我家解决最低生活保障等问题。

那天,我和我妈,还有我的弟弟张小二心里像灌了蜜样的高兴。 齐副县长他们刚走,我妈就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大捆纸钱,让我和我弟弟小二和她一起折。虽然我妈没讲什么,但我能猜到我妈要干什么了,我想她一定是要到我爹坟上去告慰我爹,说我家已经要进城了,让他安息。果不出我所料。天刚黑下来,我妈就备好了水饭让弟弟抬着,我用一把大竹筛子抬着纸钱,妈妈领着我们来到了我父亲的坟上。

虽已近深秋,但因为今天天气特别的好,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 只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月亮也渐渐地升起来了,还是一轮弯月,这样的天气不算太冷,我们的心情也很不好。父亲的坟头在月光下也不太显眼,就像大地生了一个小疮疤。

我一时感慨万千。是啊,这人在大自然中是何等的渺小,站在这旷野里,自己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像一片叶,一根草。而死了就更不用说了,就像爹一样,成了万千泥土中的一粒砂子。想到爹的离去,我心中涌起了一阵阵的悲伤,顿时感到了莫名的孤独,眼泪又不听使唤起来,顺着我的脸膛流了下来。我妈则已大放悲声,一边将纸钱放在早已燃起的火堆上,一边哭诉。

以前,我还很少见我妈这样动情过,这样悲伤过。她边哭边说道,娃他爹,你死得好惨啊,你进城的愿望都还没有实现你就闭上了眼睛,你冤啊,那天人家县长大人亲自到我们家来,目的就是要让我们家搬进城里去住,我们娘儿都已经亲眼见到县长了,人很好的,可惜你没有福气啊!说到这,我妈的脸全被眼泪给打湿了,她往火堆上又续放了一大摞纸钱,说娃他爹,领钱财了。我弟弟张小二又反手泼出了一勺水饭,神情异常严肃地说到,爹,领水饭了。

水饭刚一泼出,我家的大黄狗洋芋就来了一个饿狗抢屎的姿势,一口就把我弟弟小二泼到地上的肉和饭全吃了。本来平时我很喜欢我家的大黄狗的,但现在我讨厌死了,尤其是它还去抢我爹的水饭,我真是发自内心地狠它。我狠狠地骂了它一句,都要进城了,还恁个疯,再不好好表现,我就把你留在这大山上当野狗,不带你进城了。

大黄狗似乎听进去了,一下子还真是懂事多了。可好景不长,当我弟弟又泼出第二勺水饭时,它竟然又狗性大发,扑上去就一大嘴把水饭抢吃了,我真是气极了,顺手朝地上捡了一个石头就朝洋芋打去。这是我第一次打我家的大黄狗,而且打得很重,大黄狗发出一阵惨叫,朝我家房子的方向跑去。

我妈还在哭泣,她对着我爹的坟说道,娃他爹,我们娘三个就要进城了,就要实现我们家两代人的愿望了,你高兴吗?我想你一定会高兴的,你就好好在这里安息吧,等我们进城去挣了钱,一定会回来给你打一座碑的。

烧完纸,月亮已经升到我们的头顶,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眼前,一望无垠的高山草甸一直接到了天边。仙鹤湖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湖边的浅水处还有一群黑颈鹤在静静地休息,我们老家的村庄还依稀可辨,那尖尖的草房顶子,那纵横交错的土围墙,还有那……家乡的这一切看上去是如此之美。

平时做梦都想进城,就要离开青山乡了,却又是如此地割舍不下。不过,我心中还是充满着向往,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看的城市很快就将成为我生活的地方了,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座城市,在那里,人们一定都很富有,不像我们青山乡,成天吃洋芋还吃不上。

我也要有工作了,那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情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弟弟小二还能到城里去上小学了,他还小,前途不可限量,我一定要好好挣钱来供他读书,让他今后长点出息,也好好找一个城里媳妇。想着想着,我禁不住笑出声来。一时间,我仿佛已经来到了城市里,穿着一条我日思夜梦的红裙子散步呢,我看到很多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们,看得我都一阵阵脸红。儿啊,纸也烧完了,我们回家吧。妈妈这句话把我一下子从幻觉中拉了回来,我看到妈妈的表情稍微好了些,但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二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劲了,大声武气地说道,妈,进城去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有一个漂亮的文具盒,你买吗。小二真的是不懂事,他的这句话说得真不是时候,我妈妈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也不耐烦回答他。

回到家时,大黄狗正站在岩子边神情专注地看着岩下灯火通明的城市,大概是生我的气了,它在想些什么呢?

这一夜,我们一家都没睡,我们搬了一条长凳坐在岩子边,望着岩下的城市发呆。直到半夜时分,小二实在挨不住了,才不情愿地回到屋里睡觉去。

我家搬家进城那天,全村人都来为我家送行,整个村庄沸腾了,我们家的老邻居,我妈的老伙伴,我的同学,我弟弟的小伙伴,还有我家所有的亲戚全都来了,乡政府担心我们一家找不到进城的路,不知道办事程序,怕出问题,也派了专人来护送我们进城。

村里的人说,张大妈,以后就不种地了,进城去好好享享清福,只是日子好过了不要忘记了我们,还是抽时间回来坐坐。也有人说,粉粉她妈,进城后住在哪点要带个信回来,我们进城好去找你们,你带我们去游游街,听说城里的街道多得很,像迷魂阵似的,容易走错。

我妈只是笑。我的那些同学和村子里的小姐妹也来为我送行,她们说,粉粉,进城后找个帅哥要寄张照片回来,让我们也分享分享。粉粉,你找工作后有恰当的也给我们介绍一个嘛,可不要忘了我们。

弟弟的那些小伙伴则说,小二,明年回来过年吧,带一杆小水枪回来分我们玩。社长则拍着弟弟的的肩膀说,小二娃,以后当官了可不要忘了我们青山,跟领导些说说帮我们接股水来喝吧。我看到前来送行的人们眼里都充满了羡慕之情,当然,我也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忌妒我家。村子里的几家远房亲戚还买来了炮仗,一直放了近二十分钟,直到把我们一家送到了山凹里,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们一家远去。

受前来送行的村邻们的感染,我们一家的情绪也很激动,巴不得马上就赶到城里,去看一眼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去享受一下城里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但我始终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顺当了一点,一点也不实在,有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特别是想到村邻们期待的眼神和他们那热乎乎的话语,我更是觉得不安,在村邻们的眼中,仿佛我家一下子就进入了天堂,什么也不缺了,升官发财了似的,好像我家立即就变成了大救星一般,可以拯救整个村庄的命运一样。这无形之中给我增加了不少压力,让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大约走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我们走上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像一条河流。我们一家都是第一次见到汽车,我和弟弟还在书上见到过,我妈则连图画上的汽车都没见到过。因此,当我们走到公路边时,我妈就站着不敢走了,只一个劲地看着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发呆。这时一辆从前面飞奔而来的汽车因为要超车,从我妈身边闪电一般飞驰而过,那耀眼的车灯把我们一行人的眼睛都给刺得受不了,全闭上了。我妈还让汽车带过来的强大汽流给冲得蹿了一下,要不是乡上派来护送的同志伸手去搀扶一把,早就摔到了路坎脚了。

我看到,乡上的两位同志都有些不耐烦了。我赶紧走过去扶住我妈妈,小二倒也不用我担心,他胆子比我的还要大,起先有些惊慌,后来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很自如的样子。为了确保安全,乡政府的同志反复交待我们,要走好,不要被车撞上。我们也就走得特别小心。不一会儿,我们一家期待了几代人的城市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城市的出现让我们一家一下子兴奋起来,所有的困乏都不见了。

这是一座多么漂亮的城市,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每一幢楼上都闪烁着各式各样的彩灯。街上车辆川流不息,游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商场里传出的各种声音和歌舞厅里传出的歌声响成一片,真是热闹极了,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特别漂亮的是顺江而下的那条叫做通江路的大街,大街的右侧是一排排高大的建筑群落,而左边则是江岸,岸上修了一排排亭台楼阁,还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江水在大街旁穿流而下,岸边有不少恋人手挽着手或走或蹲或站,卿卿我我的,我看到其中就有一个女孩穿了一条红裙子,很漂亮的,就有点像我想像中的那种样子,但我想,要是再艳一点就更好了,等安顿下来再说吧。眼前的景致真是美不胜收,令人眼花撩乱。

这时我们经过了一处十字路口,我们看到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不走了,我妈就说,粉粉快走,你看,人家城头人多好,念我们乡下人没进过城,走路都停下来让我们娘儿先走。我也就没多想,扶着母亲拉着弟弟一个劲地往前走,这时我听到乡上送我们来的同志在后面拼命地喊我们,由于街上太嘈杂,我们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妈就说,别管他,过街去再说吧。

正说话间,一辆小轿车风驰电扯般地驶过来,吱嘎一声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妈被吓得哎呀一声,差一点摔在地上。这时,从车窗里伸出一个戴眼镜的大脑袋,骂了一句,真他妈乡下人进城,不要命了。说后就开着车扬长而去。我妈也很气愤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这个砍脑壳的,他开车差点把我们娘儿撞着了,还怪我们。这时,乡上的两位同志也赶上来了,一股脑儿地骂我,说还是初二的学生,连红灯也敢去闯。我这时才恍然大悟,是啊,书上不是说红灯停、绿灯行吗?我咋个这样笨呢,也不会想想。我一时脸就红了,还真是有些后悔,还算好,没有被车撞上。

当天夜里,乡上的两位同志将我们安排到一家小旅馆住下,走了一天的路,也确实是困了,我们一家都睡得很好。

我家被安排在一个专门安置拆迁户的小区里居住,房子在三楼,虽然不大,不像我家在青山乡的房子那么大,才三十平方米,但对我家来说,能够在这么美丽繁华的城市有个栖身之所,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在我原来的想像中,政府会在城郊的农村给我家盖一处瓦房,划一块地让我家耕种,无非是让我家换一处地方种地而已。我和我妈都没有想到,政府会考虑得这么周到,让我家这种世世代代耕种为生的农民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城里人。而且还住在城市的中心。

政府对我家都很关心,基本上在一个月之内,我家的事情就得到了妥善的安排。首先是居委会的同志上门服务,为我家解决了最低生活保障,每月能领到140元钱。我弟弟也在城关镇政府的帮助下,进入了城关镇小学读六年级,不仅没有收取插班费,就连书杂费也给免了,镇政府还承诺,只要是在城关镇的学校上学,读到初中都不收取任何费用,让我们一家感激不尽。

更值得高兴的是,在县人劳局的帮助下,我顺利地进入绿江宾馆当服务员,每月可领到600元的工资。这样,我家每个月就有740元的收入,这在青山乡,可是我家一年的收入啊。不仅这样,过春节前三天,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还亲自到我家来慰问,嘘寒问暖的,给我家送来了一袋大米、一桶食用油,还送了200元钱。

齐副县长拉着我妈妈的手问,政府答应帮助你家解决的问题都得到落实了吗?我妈说都落实了,太感谢党和政府了,我家不仅进城了,粉粉也找到工作了,小二读书还免费,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太感谢政府了。我妈说着说着就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电视台的记者马上就围过来摄像,照相机也嘎嚓嘎嚓地响了好几下,闪光灯把我家本来很暗的屋子照得通明。

发自内心讲,我们一家真的很感激政府,没有政府帮助,我家就是再过两代人,可能也不会进城的,我妈就是到老死了也不会见到汽车的。对我而言,还别说在城里找工作,就是能够从青山乡进一次城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父亲一生不就是只进过一次城吗?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幸运。

想想我那些青山乡的小姐妹们,她们可是做梦也想像我一样进城啊,但她们大概这一生很难了,而就是现在,她们很可能还在地里挖洋芋呢。这时,我回想起我们一家刚离开青山乡时,村里姐妹们那羡慕而又忌妒的眼神,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在招待所给领导印象好了,难说以后还真的能够介绍几个小姐妹进来当服务员呢。想到这些,我心里都乐开了花,激动得不能入睡。

我所在的招待所就在绿水江边的通江大道上。第一天,是居委会的老大娘领我去的。我跟在老大娘的后面怯怯地走进了招待所二楼一间写有总经理室的办公室里。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留一个平头的、胖胖的、三十来岁的男人,那男人穿一件笔廷的西装,打一条大红色的领带,看上去十分耀眼。

见我们进去,那男人站了起来,没来得及和居委会的老大娘打声招呼,一双小眼睛就鼓得像汤圆一样,盯盯地看着我笑。我不敢看他,只低着头站着,右手不自觉地扯自己的衣角。

老大娘见我不好意思,就主动对我说,粉粉,这就是招待所的刘总经理,你的领导,喊一声。我一直觉得喊不出口,但不喊又觉得不行,也就只有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刘总经理。刘总马上说道,唉,不错不错,声音挺甜的。人也长得不错。多大了,刘总问,18岁,我说。刘总又问,叫什么名字,读过几年级,我说叫张粉粉,读过初二。好、好。刘总连连点了两下头,然后对送我来的老大娘说,行了,人就交给我,县政府办主任都已经给我说过了,我会安排好的。

老大娘走后,刘总打电话叫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小伙子穿一件皮夹克,戴一副眼镜,一米七左右的个子,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刘总说,眼镜,这就是县政府办介绍来的青山姑娘,叫张粉粉,以后就交给你管,把她安排到餐厅当服务员,先锻炼一下再说。刘总随后又对我说,这是我们宾馆的大堂经理,叫王朋,你以后就由他管,你就叫他王经理得了。我连连点了两下头,心里却在打鼓,心想,咋个管我的尽是些男的,要是有个女的不是多好。

来吧,到我办公室填一下表。我就和刘总打了声招呼后来到了王经理的办公室。

王经理人很随和,对我挺热心的。他把表拿出来给我后,问我有没有笔,我说没有,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来,说你看着填吧,不会的就问我。

王经理让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填表,他就站在我的后面看着我填,我都能感觉得到他呼出的热气,让我觉得怪不自在的。填到学历一栏时,我就有些犯难了,要是填初中,我又没念完,要是只填个小学,我又觉得不甘心。我就问王经理,请问王经理,这一栏怎样填。他问我读过几年级,我说初二,那就填个初中吧,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大着胆子填了个初中。

填完表后,王经理从隔壁房间里拿来了一套工作服交给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服了,去隔壁房间里换上,今天下午有一场婚宴,你在餐厅里帮着打一下杂,先见习一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见习”这两个字,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就只有按照王经理的要求抱着衣服来到了隔壁的房间。换好衣服后,住镜子面前一站,我自己都大吃一惊。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竟会是我。

这时,阳光从房间里照进来,把整个房间照得亮晃晃的,暖和极了,我的心情也好极了,我想我还是要好好地梳一下头,不能太随便了,从今天以后,自己可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事情了,不能再像在青山乡放羊时那么随意了。我从裤包里摸出小梳子,再一次把头发梳了一遍后才来到了王经理的办公室。王经理见到我后笑得十分灿烂,她说,粉粉不错的,在餐厅当服务员,就是要注重个人形象,走,我带你去见一下你的同事们。 

ʮ

在不知不觉中,我到餐厅工作都已经快一个月了,同事们也还好处,大多都是从农村里来的,不过我与他们不同的是,他们几乎在城里都有亲戚,不是哥哥在城里工作,就是叔叔在某个局当领导。我没法和她们比,她们即使工作上出一点闪失,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我不一样,我没有什么后台,我只能好好工作,处处小心,我不可能老是去找政府,政府也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全县不是都好几十万人吗,这一点,我是看得十分清楚的。因此,我十分珍惜政府给我提供的这次就业机会。

由于我工作努力,刘总和王经理对我都非常赏识。当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我真是兴奋得不得了,在这之前,我身上十元钱也没有过,而今天一下子就有了六百元钱。我把四百元存进了银行,用五十元为我妈妈和我弟弟各买了一件衣服,用五十元钱买了家里的日用品,用一百元在购物广场买了一条红裙子。

说起那条红裙子,我真的喜欢得不得了。那天,当我转了很多家商场都没有买到一条自己满意的红裙子,正心灰意冷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家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我觉得很奇怪,在绿城,除了我的同事,我根本就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会是谁呢?在我正疑惑时,一辆自行车在我面前吱嘎一声刹住了,把我吓了一大跳,转过头去,我才发现骑在自行车上的竟是我的顶头上司王朋,他用手抽了抽眼镜,笑容满面地问我,粉粉,一个人上街,可要小心啊,最近社会治安不太好,有一伙十六七岁的小嫩苔苔专抢妇女的提包和金银首饰。上个周我姐姐的手提包就被小杂种些用刀子割断后抢走的,我可不是和你说着玩的。我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真是拧了一把汗。

我还真不知绿城还这么复杂。在我们青山虽然不时也听说有人家的牛马被盗,但像这种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包里的那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心想,还是王经理人好,他要不提醒我,说不准真在什么时候被人抢了也很难说。

王经理又问我,你准备到哪儿去。我抿着嘴只是笑,我感到脸一下子就红起来。我这人本来见生人就怕,总觉得很害羞,更不要说人家王朋还是我的领导呢?我怎么能跟他说我是去买裙子呢?那多不好意思。所以,我一时还真不知该怎样回答王经理了。大概王经理看出了我的心事,就主动对我说,粉粉,不要紧的,我知道你的处境,你刚从大山里出来,人生地不熟的,在城里又没个亲戚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对我说,告诉你,我也是农村人,马岭乡的。什么,马岭,是不是挨着我们青山乡的那个马岭。我听到马岭两个字后,一下子觉得就像回到了青山乡,心激动得就像要滚落出来似的。

对马岭我真是太熟悉了,和我们青山乡山水相连,离我家也就是二十多里路。我外婆家就在那里,小时候我经常去我外婆家。就在半年前,我和同学还去过一次马岭呢。但我心中还是有些怀疑,因为在我心目中,在我们青山乡,也包括马岭那地方我还从没见到过像王经理这样长得精精干干又帅气的小伙子。说句心里话,我自从见到王经理那天,就从心底里喜欢这个人,我特别喜欢他那文文静静的样子,笑起来是那样阳光,那样灿烂。

但对于我而言,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喜欢,我知道自己根本配不过人家,说不定人家早已找了一个城里的姑娘了,人家哪看得上我们这些乡巴佬。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一直喜欢他,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刘总,我一见刘总那肥胖的身体,特别是见到他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心里就紧张,我总觉得那眼神怪怪的。为了证实王经理到底是不是马岭的人,我就试探着问他。我说,王经理,你家是马岭的,那你认不认识江得山。咋不认得,就在我们村子里,一个放羊的老头,前年就死掉了。你真的认识他,啊,那我们是老乡了,江得山是我外公,他在世时我爹妈每年都要带我去看他老人家的,自从他死了后,家里也没什么人,我们也就没有去了。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绿城认识了一个老乡,我激动得差点哭了。我一下子觉得在这个城里有了依靠,有了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我就毫不客气地说,那就陪我逛商场吧!我想买一条红裙子。

红裙子,你何不早说,我上周才陪我姐姐去买了一条,五十元,还挺漂亮的。上来吧,我用单车带你,一听他说用单车带我,我心里就发慌,因为我还从来就没有骑过单车,我小时候在书上见着单车时还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两个轮子的车也能行走,还能载人,我就坚持不骑单车,我说我自己走好了。可王经理不答应,他说反正迟早都是要学会的,这又不是什么尖端科技,不就是骑个单车嘛,说着就跳下车来,一抱就把我抱上了他的单车后架上,别动,我马上就走啦,我本来心里十分恼火,我知道王经理也没什么坏想法,但我总是觉得他不应该那样抱我,让我一下子气都喘不过来,觉得怪不自在的。

虽然没照镜子,但我能够想像得出来。我的脸一定红得不成样子了。王经理叫别乱动,我也就真的不敢动了,我害怕不小心一下子掉到地上来摔着,那样就更尴尬了。王经理带我来到了正义路上一家叫做红蜻蜓的服装专卖店。店面虽小,却布置得很雅致,墙上全部贴上了有红蜻蜓图案的墙纸,整个店内营造成一种暖色调,给人一种十分温馨的感觉。那挂服装的架子全是木质的,漆成了暗红色,看上去很有些高贵。

店门口,一个外国女模特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腰部还用丝带束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看就是我喜欢的那种,我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想买下它的冲动。我还在心里想,那个外国模特一点也不漂亮,要是换上我,穿上那条裙子一定会更好看更妩媚。以前,我只在我们青山乡买过东西,还从来没有在县城里买过任何贵重的物品,因此,我不敢轻意和老板谈价钱,我生怕把价钱给高了老板非让我买走不可,那我可就惨了。好在有王经理在场,再说他以前也来买过一条,已经有了一回经验。

他帮助我砍价,我来到试衣镜前试了好几回,还穿出来让王经理帮助判断。王经理说,粉粉,没想到你穿上裙子还那么漂亮,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了。我以为他在挖苦我,气得我使劲地用拳头捶他们的肩膀,直打得他啊啊大叫。他又说,好了,一点也不漂亮,穿上就变成乡下妹子了,行了吧!我知道,王经理的夸奖是真诚的。这时,王经理很认真地说,粉粉,这条裙子真的很漂亮,买下了,就算我送给你的礼物吧!王经理说着就掏出钱来要拿给老板,我赶忙上前去挡住,不让他付钱,这怎么行呢!人家王经理也不容易,再说自己跟人家也不是那样的熟悉,怎能让人家掏钱呢。可王经理一再坚持要付钱,我也一再坚持拒绝,弄得像打架样的。

我生怕老板接了王经理的钱,就生气地对老板讲,如果你收了他的钱,那我就不要这条红裙子了,把老板也弄得十分尴尬。王经理见我十分认真,而且态度坚决,且有几分生气的样子,也就没再坚持,说好吧,那以后再送你礼物好了。发自内心讲,对那条红裙子,我真的很满意,真的很想得到它,在我的心里,我甚至觉得,它就是我幸福生活的重要部分。

为了得到眼前这条裙子,我可是整整盼了十几年啊!我摸了模裤兜里的一百元钱,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只犹豫了片刻,我就下定了决心,最终以四十五元的价钱买下了那条红裙子。在服装店老板的热情推销下,我还花了十元钱买下了一条丝袜。随后,王经理还带我到皮靴店里花了二十元买了一双高跟凉靴,白色的,很秀气,配上我的那条红裙子真是漂亮得不得了。

不知不觉间,已是傍晚时分,我想回家了,我妈和我弟弟还在家里等着我去吃饭,我也巴不得一瞬间就把今天买到的红裙子穿到身上,也让我妈和我弟弟饱饱眼福。可王经理非要让我请客,请他吃烧烤,他说他长这么大除了陪她姐姐逛过服装店还从来没陪别的女孩买过服装,而且今天还买到了这么一件漂亮又便宜的好货,这个客我一定得请。

说实话,我怕与他去吃烧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从来就没有在城里吃过什么烧烤,以前在青山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的,到底贵不贵,我身上只有二十五元钱了,要是不够了那还不把人丢尽了。但王经理一再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不然人家可要说我吝啬了。因此,想来想去,我还是下决心和王经理去吃烧烤,管它了,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来到烧烤摊上,我才发现,所谓烧烤,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把肉食或蔬菜放在一个铁丝网上放到火上去烧来吃而已,这种吃法,就跟我们小时候放羊时用铁丝穿着蚂蚱或小鱼,抹上点盐巴放在火上烤来吃差不多,只不过城里人吃的所谓烧烤放了很多佐料而已。那天我和王经理都吃得很开心,直到晚上九点多钟,王经理才送我回到我家。

ʮһ

我最近总是喜欢穿着红裙子陪着我的母亲和弟弟到绿水江边散步,我喜欢那滔滔的江水,江对岸那巍峨雄壮的大山。在青山乡时,我常常对着江对岸的大山突发奇想,我不知道这山与我家青山乡的山是不是一样,是不是也长满了遍地青草,是否也有羊群在草场里吃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迷团。因为江对岸这山总是罩着一层青纱似的薄雾,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总是充满了神秘,今天,我终于站到了这大山脚下,可以一睹这座神秘大山的芳容了。

站在大山的脚下,我如站在父亲的面前一样,心里面觉得异常踏实。我还特别喜欢在江边的河滩上疯跑一阵,去感受江风带给我的轻柔的爱抚。我更喜欢绿城的夜景,那种灯火通明的感觉,整个城里到处都在闪烁着无数双明亮的眼睛。

已近初春,人们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绿城的每一条街道上都走着一群群漂亮的女孩,一个个水灵灵的,如仙女下凡。我真庆幸自己这一生还能够到绿城这样美丽的地方来居住,我不知这是哪一辈人修来的福份。想到这些,我真是从内心里感激齐副县长,要不是他帮忙,我这一生也只能是山野间的一束小花,悄悄地开放,孤独地凋零。

我经常到江边去散步,还有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带我妈妈去散散心,我家已搬到城里好几个月了,我和弟弟都已经逐步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我妈也很想喜欢这个城市,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有着太大的距离。我妈最不适应的,是这个城市的交通,车辆真是太多了,按我妈的说法,车子多得像蚂蚁搬家。她每次过马路,都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被车子撞着。每次上街我都要紧紧地拉住我妈的衣角,就像扶着一位病人一样一步一拐地蹒跚着过去。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妈身体不好,我妈的身体也不算太差,在青山老家时,还经常上山做活的,但在绿城,每一次上街她都像背着一两百斤重的东西样地艰难,很痛苦、很吃力的样子。

说句心里话,我最担心的就是我妈上街,我生怕她老人家什么时候被车撞,要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我真是不敢想。我妈常对我说,儿啊,没来城里时,我是做梦都想来城里,现在进城了,我才觉得不适应,我们农村人只有在农村生活的命,土里生土里长的,在青山时,我觉得外面宽宽的,想咋个整就咋个整,自由自在的,在城里却不一样了,站着坐着都要花钱,吃颗白菜也要花钱,哪像我们青山,青白淡菜的随你吃。说到这里,我看到我妈妈满脸愁容。

我知道我妈妈在想什么,她一定想到了中午交出去的50元电费和20元水费。今天吃中午饭时,小区的管理员上我家收电费和水费,我妈觉得很奇怪,她对管理员说,给是点灯用点冷水还要收钱,哪有这种道理,我妈坚持不给,她说,这是什么社会,在我们青山乡,那水成天白白地流,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连牛马去吃都不要钱,别说人吃,哪像这城里,那水没糖没盐的,还一个月20元,这在我们青山,够一年的盐巴钱了。我妈越说越急,越说越气,最后她干脆转过头来对我说,粉粉,当时县政府的安排我们进城时可没说要什么电费和水费,我怕上街,我怕汽车,你带他们去找县政府的人去收吧。我听我妈是越说越离谱了。

连我都为我妈着急,哪有用电用水不给钱的道理,我听说我们招待所刘总家有冰箱、彩电、微波炉、空调什么的,一个月光是电费就得五百多元钱,都是我们家的十倍了。

我就对我妈说,妈,就给人家吧,这是应该给的,在城里和我们乡下是不一样的,这钱就由我来付吧。我说着就从钱包里拿出了七十元钱来付给了小区的管理员。这时我看到小区的管理员态度才稍好一点,但流露出了一种鄙视的表情,啪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后骂道:真是乡巴佬一个,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妈听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声地骂起小区的管理员来,说你们城里人尽是欺侮我们农村人,今天我去吃油糕,那个摆小吃摊的老奶拿一个油糕给我,我付了她两角钱,本来就听他们说好吃得很,可拿给我的那个却是用洋芋做的。洋芋我在青山乡还没吃够不是,还跑到这城里来吃?真是吃洋芋的命还是吃洋芋的命。本来小区管理员已经很愤怒了,听我妈这样一说,反而止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妈曾给我提过好几次了,她说她想转回老家去,说这城里也真不是人在的,成天没个走处,亲戚朋友也没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还成天站着坐着都要钱,这钱都像是淌水似的,这个月我们家交这样费那样费的都已经开支了好几百块钱了,在我们青山乡,那可是卖一头过年猪的钱了,我真是不习惯。

我很理解我妈的心思,不要说她一个老人家,就是我们年轻人也有个适应的过程,再说,我理解我妈妈主要是担心钱不够花,在这城里吃水要钱,用电要钱,坐公共车要钱,甚至上厕所都要钱,而且这些钱花得一点也不起眼,按照我妈的说法是丢在水里连个泡泡都不会起一个。

我跟我妈说,这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老家的房子都早已经拆掉了,回去住哪儿,这又不是闹着玩的。再说,现在回去,不被村里人笑死才怪呢。听了我这么说,我妈只是一个劲地叹气。近段时间,我妈常站在绿水江边抬头仰望我家原来居住的山崖,从下面往上面看,那山崖时常笼罩着一层薄雾,就仿佛有半截伸在天上一样。那雾时浓时淡,变化莫测,充满了神秘,是啊,在城里人的眼里,那么高的悬崖上咋能有人生存啊,真的是不可想像。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不知咋的,也常常像妈妈一样抬头望小城后面的山崖。

我曾经试图忘记过去在悬崖上生活的日子,想当初,我可是做梦都想做一个城里人啊,都想长一双翅膀飞下悬崖落户小城。如今,进城这个对我来说几乎是异想天开的梦想总算是实现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美梦,一个只要我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的梦。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可能忘记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养育之地,那才是我的根,那里还有我家的土地,还有很多永远也抹不去的关于我童年的美好记忆。

十二

最近,我感觉到刘总对我越来越热情,越来越关心了。他这种关心甚至让我有了一种吃腻了油的那种感觉。而且,我特别怕他的那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只要他一盯着我看,我就会惴惴不安,心里就慌得厉害,刘总时常到我所服务的餐厅里来巡视一遍,每次来,都要走过来笑嬉嬉地看着我,感觉怪怪的,随后就说,粉粉不错的,好。说着,望着我一个劲地笑,一双小眼睛笑成了一条逢,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

周末,王经理约我出去喝茶,我们来到了绿水江边上的一个小茶楼。茶楼临江而建,两层,全是木质结构,搞得古色古香,很有情调。我俩在二楼选了一间临江的包间,窗处就是滔滔的绿水江,那江水流淌的声音时高时低,从窗子里面挤进屋来,但一点也不影响我们交谈,让我们仿佛就像坐在江水边一样。江风和着从西边斜射进来的阳光一齐抚摸着我们的脸,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春的信息。我说,王经理啊,何必这么破费,喝点茶还跑到这种地方来,在家里喝不也一样,不就是一杯茶吗。

这时我想起了我爹当年喝的那种罐罐茶,一个漆黑的土罐子,经常放在火上熬着,满屋子都飘着茶香,那些年,我爹从乡街上买回三元钱的沫茶,省着喝足够他喝上一个月,为了节省茶叶,我爹要反复把罐子放在火上熬上两天,直到一点茶叶味都没有了才极不情愿地把那被熬得像药渣一样的茶沫倒掉。这时,一位漂亮的服务小姐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端上来一壶茉莉花茶,用两个非常精致的茶杯给我和王经理分别倒了一杯茶后,说了声请慢用后就轻轻地合上门出去了。

闻着扑鼻而来的茶香,我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慕名的感动,我真是像在做梦一样,我觉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那样不可思义,我喜欢我眼前的一切,这江水、这茶楼、这座城市,当然还有王经理,我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这一切。

本来,我的心情是很好的,但后来王经理的一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烦燥起来,王经理说,粉粉,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粉粉,你知道吗?刘总喜欢上你了,不知你最近注意到没有,最近他看你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刘总这个狗日的色得很,他有家有室的,有一个12岁的儿子,还时常在外面包养情妇,你可要当心点,别上了他的当。听到王经理这一席话,我的心紧缩了一下,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以前我只是觉得刘总看上去不讨人喜欢,对他有种害怕的感觉,还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一种人。王经理又接着说,粉粉,你不晓得,我们餐厅里的翠翠、玉儿、苗苗、莲莲还有好几个农村来的小姑娘都上了他的当,莲莲还流过一次产呢?只要她们稍有不从,刘总就说要开除她们,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都是十六七岁的花骨朵,全都被刘总这个狗日的给废掉了,我一想起她们我就心疼,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也只不过是刘总手下的一个打工仔,我能说什么呢?

当初要不是亲戚帮忙,我是绝对不可能进来的,更不要说当什么经理了。我进来后,因为工作很卖力,在招待所又是唯一的一个高中生,刘总很赏识我,才提拔我做了他的大堂经理。他每个月给我八百元工资。我现在钱又特别紧,我妈去年去世,办丧事欠下了三千多元钱,这些帐全由我一个人来还,现在我爹又得了孝喘,每天都吃药输液,加上家里面的日常开支,我一个月的工资刚领下来就全部用完了。

粉粉,你一定要自己保护自己,我是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你的,一句话,我缺钱用,我得保住工作,我现在很需要刘总,尽管在他手下工作也有很多委屈,但没办法,我只能忍耐,我不能不听他的。粉粉,我就直接告诉你吧,刘总已经对我说起你的事情了,他说你人长得漂亮,身段好,脸蛋好,就是刚来不久,还很放不开,很拘束,他说要好好培养你。我看他说起你的时候,眼睛里都在放光,嘴里面的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

粉粉,你不知道,刘总说的培养,其实就是要把你拿下的意思,所以,你的处境会越来越难的。王经理说着说着眼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放在他的手心里,一个劲地爱抚。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滋味,我没有想到,在我的幸福生活的背后,竟然已危机四伏,让我不寒而粟。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市,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在这座城市呆下去,真正地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人改变了我命运,未来也一定能够改变我命运的人,这个人就是齐副县长,我想如果刘总一定要为难我,开除我的话,我就去找齐副县长,请他帮助我,要么跟刘总说说,要么给我换个工作。

想到这个主意,我的心情好多了。这时已近黄昏,夕阳正好与远处的大山相切,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我和王经理走出了茶楼,这时的绿城已华灯初上,流光溢彩。我看到一对对恋人手挽着手慢步行走在江堤上,很温存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我和王经理不也像一对恋人吗?

十三

我还是逃不脱刘总的手。

那天下班,我刚到房间里换上我心爱的红裙子走出门来,准备回家时,刘总就对我说,粉粉,今晚上别回去吃饭了,我带你出去吃,说着就朝他的蓝鸟轿车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我上车,我也不好推辞。

本来按照我的本意,我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的,自从上次听了王经理的那一席话后,我就对刘总有所戒备,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我时常都心慌慌的,生怕发生点什么。刘总见我有点犹豫,就伸手过来拽了我一下,我实在是不好再说什么,我生怕得罪了刘总,我就只好上了刘总的车。

刘总上车后,一只手去系安全带,一只手就在方向盘的旁边按了一下按钮,我就听到了时下大街小巷都在流行的刀郎的那首《情人》。大概是因为刘总车上的音响设备好的原故,我今天听到的《情人》是如此的好听,一点也不像街上商场里传出来的那种拖声扯气的声音。刘总的车内装饰得真是太好了,座位上全用了绿城在全国都非常有名气的绿江地毯厂产的上好的、绣有红牡丹的厚毯子铺上,给人一种十分高贵的感觉,坐在上面也特别舒适。后坐上还放着两个桃子形的靠枕,一看就有一种想躺下去睡一觉的感觉。

总之,刘总的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间布置得非常温馨的小卧室。让人顿生一种慵懒的心境。我真有点担心刘总在这样的环境里开车会不会消磨注意力,走神或者睡觉,以致于出问题。说句老实话,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我总是会想一些怪怪的问题,对什么东西都是那样的好奇。

实践证明,我曾经担心过的好多事情都没有发生,比如,我担心骑在两个轮子的单车上会滚下来摔着,但我也很少看到有人摔跤。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都一下说不清楚了。

刘总说,粉粉,城里还好吗?习惯了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都已经习惯了。

刘总又说,粉粉,在我手下好好干,我会重用你的。今后也不要再回你家青山乡了,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就在青山乡那些山旮旮里误掉真是太可惜了。粉粉,城里好啊,古话说得好,城里的狗都要多得几个骨头啃。你看,那些叫化子,刘总说着就拿手指了指车窗外一个正在地上捡一个沾满了灰尘的白馒头。

你看,就是这些叫化子讨饭,也不会到你家那些老山旮旮的,就是他捡到的那个脏馒头,山里人也是几年吃不到一个的,是不?刘总说着就转过头来看我,我不好说什么,只看着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说实在的,本来我真是笑不出来,听了刘总的话,我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真搞不懂,像刘总这样低素质的人竟然还能当上绿江宾馆的老总,我真是觉得不可理解,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东西对我来说真是太陌生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一家宾馆门前,虽然到绿城也有好几个月了,但这家宾馆我还是第一次来。我抬头望了望宾馆的招牌,绿江酒店几个大字闪烁着霓红灯跃进了我的眼帘。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下了楼梯。绿城酒店,这可是绿城最好的酒店。听说吃一顿都得花好几千块钱呢,那可是我们庄稼人几年的收入啊!

我和刘总刚走到酒店门边,就见两个穿着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分别鞠了一下躬,嘴里甜甜地说道,刘先生和小姐好,请上二楼,说着就有一位小姐将我们领到了二楼的一个叫茶花阁的雅间。雅间里早已坐了好几个人,一个个西装革履,一看就是老板模样。每一个人身边都坐了一个小姐,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樱桃小嘴上都打了浓浓的口红。

见刘总和我进来,一个个都站了起来,忙着和刘总打招乎,一个又高又胖脸黑黑的的中年男人就对刘总说,刘总啊,要请到你真是不容易啊,我都打了好几次电话了,你总是说很忙,脱不开身,今天总算把你这尊大神给请来了。接着就把他的那些朋友一一地向刘总作了介绍,我一时听得晕头转向的,也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谁的,好像跟我的猜测差不多,大多是什么公司的经理董事长什么的。

待那个高大男人介绍完了之后,刘总就对我说,粉粉,这是绿江海鲜城的吴总,我们宾馆用的海鲜就是从他那里来的,叫一声吴总,我一时局促不安,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又不好不叫,就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吴总。这是我的员工,刚从青山乡来不久,叫粉粉,18岁。刘总向吴总介绍道。吴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哦,不错嘛,山里的妹子就是不错嘛,我的那位就是在你们青山一带。

这时刘总就偏过头来对我说,吴总说的就是王朋的姐姐,做吴总的小老婆都好几年了。坐在吴总旁边的那位看上去比我还小,娇艳欲滴、穿一件白色的、几乎是透明的纱衣、连胸罩都明显地露出来的小姐就娇滴滴地用手轻轻地捶了几下吴总的肩膀,嗲声嗲气地说,咋说得这样难听,不要提她了嘛,好不好。脸上还做出了一副很乖的样子。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特别听说王朋的姐姐做了吴总的小老婆,我真的感到很吃惊,我虽然没和她见过面,但从王朋身上,我可以想像,王朋的姐姐也一定是又清秀又漂亮又善良的。我知道王朋为什么会来到绿江宾馆当大堂经理了。见到眼前吴总身边这个又漂亮又年轻的骚狐狸,我真替王朋和他的姐姐担心。我似乎已经看到了王朋的危机。

这时,吴总就举起杯来,大声武气地说,各位老总、各位女士,今天,我吴某有幸请到各位吃顿便饭,感谢各位赏脸,大家就举起杯来,为我们的友谊、为各位老总的好运、为各位女士的青春亮丽干一杯。

席间,杯盏交错,谈笑风声,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的。那几个老总带来的小姐也越喝越兴奋,一个个都分别起来敬酒,话也说得甜甜的、粘粘的,跟着吴总来的那个叫娇娇的,直说热,连外面罩着的一件纱衣都给脱掉了,只穿了一件吊带背心,胸罩露出来一大半。一只手还挽着吴总的脖子,抬着酒杯给吴总灌酒。刘总就说,你看,粉粉,你要好好像人家娇娇学习,人家多放得开,哪像你,拘拘束束的,去,敬吴总酒,别整了没得名气。

吴总说,算了,算了,刘总,人家粉粉刚从山里出来没几个月,还是原生态的,你可不要老马啃嫩草啊。我家那个小王才出山来那会不也是和粉粉一样吗,后来就不一样啦,可前卫了,什么姿势她不会玩。说得满桌子哈哈大笑。

我却笑不出声来,看着满桌子从未见过的各种各样我说不出名字的好菜,不知从何下手。

这时,刘总又端来酒杯倒满酒,对我就,粉粉,不行,还是要去敬几杯酒,不然我没面子。我看到再也推不脱了,就硬着头皮抬着酒杯去敬吴总的酒,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恨自己为什么嘴这么笨,能有娇娇的一半那都好到天上去了。敬了吴总后,我又分别敬了其他几位老总。我这是第一次喝酒,只感觉到那酒像苦药一样直往脖嗓子里钻,难受极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娇娇还站起来敬刘总我两个,娇滴滴地说道,刘总刘帅哥,你真是艳福不浅啊,粉粉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名字也好听极了,来,我敬你两位,祝刘总枪不要太软,祝粉粉再进一步。说着就一仰脖将一杯酒灌了下去。我晕乎乎的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什么枪了进步了的。但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好像在开我的玩笑。

这时,刘总就说,来讲黄段子,一人一段,我先讲一段。说着就大声地讲了起来。有一位公安局长,给一位死在鸡身上的嫖客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为B生,为B死,为B奋斗一辈子。下联我就不说了,让你们猜,猜着了今晚上我请你们唱歌。吴总就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早听说了,还是讲出来给各位女士共享。下联是:吃B亏,上B当,最后死在B身上,是不。说着就露出一脸骄傲的表情。

算了,我多事了,出风头了,横批还是让给刘总来说。刘总连呼上当,说,看样子今晚上是该请大家唱歌了。简直是“开B玩笑”。说得好,说得好,“开B玩笑”,这不就是横批吗?我还是第一次听黄段子,这个段子真是逗人笑,我听了都禁不住笑起来,吴总就说,还是刘总会逗人,你们看嘛,粉粉都笑了。刘总就更是一脸的不可一世。众人就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大约到了十一点多钟,刘总又邀约着满桌子的人到六楼上的歌舞厅唱歌跳舞。我担心我妈妈和弟弟找我,就对刘总提出来要走,结果,刘总一抱就把我抱着进了舞池,边走边用一双手揉我的奶奶。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想拼命地挣脱刘总的手,但由于喝了太多的酒,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得任由刘总摆布。我告诉刘总说我不会跳舞,我惚惚糊糊听到刘总在说,我教你,有什么难的,一下子就会了。

我是真的醉了。我看到眼前闪烁的霓红灯就像是天上的无数星星在跳动,疯逛地舞着的人们变成了故乡土地上随风舞动的荞麦,我变成了一个在山上放羊的小女孩。我还看到我的妈妈正蹒跚着从山脚下爬上山来找我,她怕我一个人害怕。后来回想起来,我真的想不通,当我还居住在青山乡的崖边的时候,那时悬崖下的县城里闪烁着霓红灯的歌舞厅对我来说是那样充满诱惑。为何自己真正走进歌舞厅后却又是如此不适应,如此地不知所措。这个城市里我没见过的东西真的是太多了,我不理解的东西也真的是太多了,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个城市多余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弄到绿江酒店六楼的一个单人间里睡着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大概已是早上十点多钟,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我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被窝里,我心爱的红裙子被扯了丢在地上,乱成一团,我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如何来这里的,又是如何睡下的,是谁给我脱的衣服。特别看到我心爱的红裙子被胡乱地扔在地上,我心疼极了,我从买来都很不大舍得穿它,都是挂在衣架上的,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它,我就撑起身来,但我感觉自己的脑子还是不清醒,晕乎乎的,像被人用木棒猛击了一下的感觉。

我强忍着下了床,伸手去捡我的红裙子,可裙子还没捡起来,我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下身滴下一滴比我的红裙子的颜色还要红的鲜艳的血,同时,还有一股浓烈的腥味扑进了我鼻吼。我一下子惊呆了,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不该发生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果不出我所料,当我把被子掀起来时,我看到我的被单上映上了一朵鲜艳的梅花。看到这一切,我啥都清醒了,清醒了又昏迷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泪水都哭干了。

十四

我搞不清楚这个城市为什么要拒绝我,特别是拒绝我的母亲。

当我拖着自己滴血的、肮脏的、疲乏的身体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通江路和正义路的十字路口围满了人。地上拖了长长的血迹。我的脑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来路,那是自己流下的血吗?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像是自己流出的,才慢慢放松了下来。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喊叫,那声音好熟悉的,对了,我听出来了,那是我弟弟张小二的声音。我的心一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抬起头来,只见我弟弟张小二满身鲜血地朝我跑来,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一下子感觉到了我弟弟的体温和湿润,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那味道我很熟悉,就在我妈妈生我弟弟张小二时我闻到过。我不知道我那一分种为何如此冷静,这有点超乎寻常,是不是通过昨天晚上在绿江酒店锻炼的结果,我也说不清楚。

我对弟弟说,小二,别急,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姐啊,你昨晚上去哪里了,我和妈妈冒着小雨到处找你,结果,妈妈她,她在十字路口又闯了红灯,滑了一跤,被车撞死了。

妈妈啊,妈妈,你死得好惨啊!我们俩姐弟以后可咋个活啊!妈妈啊妈妈啊妈妈啊、妈妈啊……我都不知道我弟弟一口气说出了多少个妈妈。我的脑壳一下子就大了,赶紧冲到十字路口,双手使劲地扒开人群,我看到我妈妈的胸部被压在一辆大卡车的后轮下,脸朝上看着天空,头发十分零乱,嘴吱着,还像在笑的样子。一只脚早已被碾成了肉酱,样子惨不忍睹。

这时,站在一旁的王经理走了过来,粉粉,我是今早上刚听说的,你弟弟到宾馆去找你,说找了一夜了没找到,你妈妈被车撞了,我这才忙着赶过来。粉粉,真是没有想到啊。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之后,我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我非常感激王经理,我妈妈的后事全是他帮助着料理的,要是没有他,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本来,是我妈违章的,按说我们家也得不到多少安葬费,但在王经理的一再努力下,经过交警反复几次的调解,我家最终得到了三万元钱的安葬费。

照我的想法,我是很想把我妈妈的尸体运回青山乡去安葬的,但一方面我没有这个条件,按照绿城的规矩,人死了是不能土葬的,只能火葬了,我妈也就只能火化了。由于王经理处处为我家俩姐弟着想,各种开支都打紧来使用,安葬完我妈后,还剩下二万五千元,我全部以我弟弟张小二的名字存进了银行。

办完我妈的丧事后不久,王经理就三番五次地提出要和我处朋友,我非常感谢王经理,我知道他是想在我最悲痛时候给我以力量,让我不再觉得孤单。要是我不失身,说实话,我会答应的,我喜欢王经理,但我现在不能,我不能对不起王经理,王经理可是个好人。可我又不能把我和刘总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王经理,那样不知道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我也没有心思去上班,虽然刘总也亲自到我家来看过我,还几次带信来让我去上班,对我是一天比一天亲近了,但我却感到绿江宾馆已经彻底地拒绝了我。

妈妈的死让我忘记了我失身的事,不过这样说也不准确,不应该是忘记,而应该是憎恨。如果不是那晚上刘总叫我出去,如果那晚上刘总让我提前回家,我不在绿城酒店住,我妈妈就不可能死。

一想起来,我真是不堪回首,住事如一团狗屎一样让人恶心。妈妈的死更是让我充满了负罪感,让我无暇顾及我的失身,我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继续和刘总鬼混吗?显然不行。不和刘总鬼混吧,工作肯定是没了?去告刘总吧,这个小城我真的是太陌生了,无亲无故的,我知道我不是刘总的对手。想去想来,我也没个结果,我成天混混沌沌的,像是失去了知觉。

十五

又是半年过去了,转眼已进冬天。

我身上的钱早已用得一干二尽,不是王经理借给我五百元钱,我连饭都吃不上了。弟弟存折上的钱是不能取得,要让弟弟好好读书。我知道,让弟弟读好书是多么的重要,家中能出一个读书人,能出一个城里人,那可是我们家几代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不明不白地失了身,我妈连命都给搭上了。

可我也不能老是给王经理借钱啊,再说王经理现在也出现了危机,不知是什么原因,刘总换了大堂经理,王经理被安排去当服务生,王经理那天很气愤地对我说,刘总简直就不是人,自己为他卖了这么多力,还是一脚给自己蹬了,说不定下步连服务生都不让做了。王经理就劝我和他一起到深圳去,他说那里工作岗位多,他有好几个同学在那边打工,他们会帮助找工作的。他还说,如果过去立住了脚跟,今后还可以把张小二也一并带过去。王朋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个主意还真是好,我就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感谢你了。

我知道我不能和王朋比,他比我有能力,生存能力比我强,我在绿城这样的小城里都不适应,在深圳那样的大都市我还能做什么。我后悔我真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王朋没能说动我,很伤心,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他,他再一次紧紧地抱着我,他说,到深圳找到工作后,他会给我来信,如果我想通了,他过来接我,我流泪了,我看到王朋也流泪了。

这天,我大着胆子来到了县政府大院,我看到大院里站着很多人,大多是农村来的,我看到他们一个个都很激动,群情激奋的样子,像都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有一个老婆子身上还穿了一件白大褂,上面用红漆写了很多喊冤的话,只见她跪在一辆小车面前,阻拦着那辆车不让走,车上下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很和蔼地对他说,老人家,你家儿子被人砍死的事情政府很重视,正在抓紧破案,你别急,先回去等结果。我旁边就有几个年青人站过来一边一个把老婆子提开,说老人家,有啥子话就到信访局去说,不要在这里又哭又闹的。那老婆子才被拖进了一间办公室。我还看到,还有很多人都有强烈的倾诉欲。

真是不来政府不知道,来了我才发现,这个世上还有那么的人需要帮助。我本是雄心勃勃地来的,我指望能见到曾经改变了我们家命运的,对我们家很关心的齐副县长,我想他一定会帮助我再找一份工作的,但看到政府大院里那么多需要解决问题的人,我觉得我的问题也无非是这众多需要解决的问题中的一个,能得到解决吗?我心里还真是打了个问号。但我还是不死心,我决心去试上一试。

我怯怯地来到了二楼,一进这幢政府的办公大楼,就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心里无形地紧张起来,我看到,这些来反映问题的人连楼道里面都挤满了。我在想,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真不知咋个办公?这时我见到一位秘书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我就问,请问齐副县长办公室是哪间?那人只说了声不知道后就匆匆离去。

这时,一位前来上访的农民对我说,刚才那个小伙子就是这里的秘书,他不会告诉你的,我们经常来上访,最边上那间就是。我说了声谢谢后就径直往里走。我刚伸手想去敲门,心里就跳得慌,我不知道齐副县长会不会见我,真见了齐副长我又怎样对他说我的事情,一想到要向齐副县长提要求,我心里就没底。但来也来了,我还是下定决心敲敲门试试。我就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就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把门拉开一条缝,从里面钻出一个戴眼镜的头来,我一看就有点面熟,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齐副县长的秘书,上次在青山乡时我见过。

秘书问,你找谁。我说,我是青山的,搬进城来了,我找齐副县长。秘书看了我一眼就说,齐副县长下乡去了,说后就把门给关上了。

我心里失望透了,凭我的直觉,齐副县长肯定在里面。本来,也想得通,一个副县长,成天要办的事情实在是很多,哪顾得上我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但落到我个人头上,可就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情。我强烈地希望见到齐副县长,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哪怕见面后齐副县长不答应帮忙,我的心也才会落下。可现在我连齐副县长的面都见不着,我真的不甘心。

之后,我又去过多次县政府,结果都差不多,不是见不到秘书就是秘书不让进门。最后一次,秘书连我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皱了皱眉头,用手拦着门不给进,他说,我的老天,政府对你家够好的了,够特殊的了,你不信你去问问别人看看,请别人评评理。还天天缠着不放,难道政府要包你家一辈子不成?秘书的话如一颗炮弹般击中了我的嘴一样,让我哑口无言。

十六

我深爱着绿城,我爱这城里的街道,我爱这城里的轿车。我爱我的母亲和弟弟。我爱曾经在这个城里生活过的王朋,我爱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一切,但是,但是,我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彻底地失望了,我决定离开绿城。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我买了一只简易的竹筏,做了一个稻草人,我把我美丽的红裙子穿在稻草人身上,然后把那只寄托着我所有对城市的渴望和我美好心愿的竹筏放进了绿水江。那竹筏在滔滔的江水中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波涛时起时伏,我看到我美丽的红裙子在风中飘逸,美丽极了,漂亮极了。我跟着我的红裙子顺着绿水江的石滩一直往下、往下、再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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