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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草(中篇小说)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7-18 16:20  作者:杨云彪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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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呛人的尿臊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号室里其他的人都在沉睡,大大小小或强或弱的鼾声在浓重的汗味中此起彼伏,我悄悄伸了伸已经蜷曲得麻木的双腿,轻轻往外探了探,没碰到什么人,便选择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把腿直直的伸了出去。

才进号室那天晚上发生的可怕事情,一想起来就让我心有余悸。当看守所里的警察为我解开戴了很久的手铐时,我不由得一阵轻松,动了动已经麻木的双手,觉得身上的血好像一下子畅通起来。可还没等我从这种轻松中回过神来,眼前那有着碗口大的一个小窗的沉重铁门就哗地一声打开了。“进去!”看守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迟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屋子。铁门在我身后被重重地碰上了。震得我耳朵发麻。

囚室里全是通敞大铺,用水泥板隔出了上下两层,我一走进囚室,里面二三十个蹲着、躺着或者站着的人,无一例外,全把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了我的身上,这些眼光像一把把刀子,让我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我不敢看他们,呆站了一阵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顺着墙角蹲了下来。

“小子,你是头一回?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一个胸前长满黑毛的大汉,坐在“上床”的正中央,冲我低沉地吼道,“过来我问你,你犯了什么事?”

“抢劫。”

“抢劫?”他似乎有些不信,一只光脚伸到了我的下巴前,把我的头抬起,迫使我仰脸看着他,“还有呢?”

“大哥问你话哩,快说!”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精瘦的小个子凶狠地冲我低吼。

我忍住大汉脚上的酸臭汗味,艰难地嗫嚅着嘴唇:“还有……还有强奸……”

“强奸?”“强奸!”一连串的询问声在上下铺之间响起,混杂着惊异、兴奋,甚至欣喜。

“你!强奸?”大汉把另外一只光脚板伸到了我的脸颊上,把我的脸掀到了一边,酸臭的脚汗味让我的胃一阵阵痉挛,抽搐着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大汉用一双脚掌把我的脸搓揉了几下, “就凭你他妈的这副逼样,强奸!”

我还没反应过来,胸前一阵闷痛,被大汉重重一脚,踢了个仰面八叉,重重地跌倒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后脑勺疼得像要炸裂开来,眼前金星直冒。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大汉说了一句:“给他一个黄焖鸡!”话音刚落,我便被人架了起来,丢到了靠里墙边的床上,一床被子一下子将我蒙在一片黑暗里,紧接着,一阵拳打脚踢便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发出闷哼声,将身子尽力蜷缩起来。与此同时,一片嘹亮的歌声竟然在号室里极度兴奋地弥漫开来。

号室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我想到我离开枭枭他们以后再次独自流浪在外的日子,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让我对现在所处的环境,竟然抱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我现在能睡在暖和的被窝里,能在半夜醒来时依然不会觉得饥饿,更不会因为明天的饭食没有着落而茫然地忧虑。

我怎么也不能忘记那个夜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单独抢人。

那天晚上,我又从妈妈扔下我远走的那个熟悉而每次都让我泪流满面的梦里惊醒过来,嘀嘀嗒嗒的雨水声清冷而寂寥,残破的院墙已经被淋湿,偶尔有松动的泥土掉下来。我身上的烂草席被雨水渗透了,竟然意外地散发出一种青草的芳香,把平日那种汗味与尘土夹杂着的气息完全掩盖了。双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我试着蜷缩起来,那双麻木的脚,像一条被打断后只连着块皮毛的狗尾巴,拖动起来木木的像根棍子一样。全身都是冰冷的,肚子里面却像被烧红的柴火烙着一样灼痛,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在地上摸索着,想捡点什么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其实,我很清楚,在这个被人遗弃了的破院里,除了地上破絮碎砖外,什么也不会有。

我栖身的这个破院在青云县城西面的城边上,原本是住满了人家的,听说是因为县政府要搞城市建设,打算把这里修成一条更加繁华的大街,所以把这里的居民全都迁走了,本来县长在电视上说,半年就要建成一条全县最新最洋气的大街,要让外地的有钱人都到这里来做生意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一拖再拖没有修好,过了快两年了还是没有什么新街出现,原来那些参差错落的房屋,全都变成了废墙残垣,墙角青青的野草,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绿油油的长得比县城大街两边专门有人侍弄的青草还要好。有人可能因此而抱怨,我却暗暗对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县长感激不尽,如果不是这样,我到哪里找一个栖身之所呢?无论怎样,我是不可能混到那些乞丐堆里,半夜挤到哪家店门前的火炉边上,守候着别人的残羹剩饭的。

虽然不屑于别人的残羹剩饭,我的肚子却不能像我的脸面一样有骨气,对那样的残羹剩饭也特别的心向神往起来。雨还在不停地下,不大,却像个老头不能畅快尿出来尿水一样,似有若无,欲罢不能,让人格外心烦。我决定起来到处走走,这样的夜晚,也许能有什么收获也说不定呢。

在雨中艰难地走上一阵,麻木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不再像棍子一样直梗着,能屈也能伸了,可是却又抖得厉害,软得每走一步都好像那种长在奴才身上的腿一样,随时准备着冲主人跪下来。我知道那全是因为两天没吃东西给饿软了的。

青云县城其实也不大,没走多久,我已经绕到了城东的小河边了,泛着臭味的河水静静地向前流淌着,河两边挨挨挤挤的全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房子。这里的房屋有的比我们乡下的也好不了多少,既破又矮,如果不是那些零丁冒出来的高墙大院,以及家家户户每到夜晚都从门里窗里射出来的明晃晃的电灯光,我觉得也就是我们村子,一样的脏乱。现在已经是深夜,快凌晨一点钟了罢,小河边高低错落的房屋都沉浸在夜色中的雨幕里。经过一家小院时,我因为脚步踉跄碰到了院门,没想到一碰竟然无声地打开了,我站住听了听,确信没人后,悄悄地走了进去,也许能找到点什么东西,卖给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子呢。

小院里飘着一股猪溲水的香味,我细细地搜了一下,在墙角找到一个装猪溲水的大铁盆,如果能把这个铁盆偷走,敲碎后卖给那个收破烂的老头,至少可以让我好好吃顿饱饭,甚至还可以到录像厅看上一夜的录像了。我兴奋起来,试图把那个铁盆抬起,但是,才抬起一小半,另外大半还在地上搁着,怎么也抬不起来。饿了两天没力气了。我挣扎着试了几次,都推不动那个该死的大铁盆,反而弄出了一身虚汗。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铁盆。但还是心有不甘,试着去推了推小院内的房门,没想到也被推开了,但是可恶的门却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在这个有雨的深夜叫得特别响亮,屋内的灯一下子亮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嘟咙着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啊,我等了大半夜了。”我来不及逃,惊恐中本能地扫了屋内一眼,当我看清了屋内的一切时,没再打算逃跑了。屋内只有一个头发全白、弯腰驼背的老头,他正从床上坐起身。让我惊喜的是,屋里竟放着许多崭新的锑锅,一串串重叠着装在一起,看来这老头是摆地摊卖锅的。

老头也不看我,只是低头穿着外衣,不停地嘟咙着:“半夜才回来,是不是路上又给耽搁了?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唉!饿不饿,我给你热点饭吃?”我突然冲进屋里,抱起一摞锑锅就走,老头骇然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谁?要干什么?”紧跟着他猛然大叫起来:“抓贼啊,抢人啦,抓贼啊,抢人啦!”老头的声音嘶哑而无力,可是在这静寂的夜晚,听起来却格外地响亮,我害怕极了,想逃,又不舍得丢下这到手的财物。慌乱中,我看到老头床前不远处放着的一把菜刀,我一把抓了过来,逼到老头的脖子上,低声吼道:“你再叫,我一刀砍死你!”我没想到自己能发出这种声音,冷冰冰的,自己也把自己吓了一跳。老头呆着不敢再作声,我一手搂着一摞锑锅,一手拿了菜刀,挥刀将电灯泡打烂,夜色的墨黑马上弥漫了整个房间。夜色让我安心,我拘着一摞锑锅,匆匆逃了出来。

爹如果还活着,我过的肯定是另外一种生活。没有什么大鱼大肉,没有什么好看时髦的衣服,可是,粗衣淡茶,贫家小院,却也照样能够过得踏实而安生,晚上干完农活回来,还可以和几个同龄的伙伴到井边的大石头上吹吹木叶,打打牌,在月光如银的晚上,到哪家院子里跟姑娘们对对山歌。

这样平静的生活,全都因为爹的过世而远离了我。

那天我放学回来,还没到家,就看见我家院子前挤满了人,我觉得很奇怪,那些人见了我,一个个面色怪异,他们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我就从人丛中走进了家门,通过同样拥挤的人丛中让出的小道走进了爹和娘的房间。爹躺在床上,头上包了一块被鲜红的血浸透了的白布,脸色惨白,眼睛不再像平常那样黑漆漆的,里面散乱着一种白烟似的蒙蒙雾气,娘在床前站着,不断地撩起衣襟揩眼泪,我木然站在爹的床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望着爹说不出一句话来。爹见到我,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有了点微微的笑意,他缓缓地把手伸向我,用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抚摸我的脸,我看见他的嘴唇嗫嚅着。

“你爹有话要对你说,你快点把耳朵凑过去。”人群中不知谁低低地冲我说了一句。

我忙把耳朵凑到爹的嘴边:“小山,爹快要死了,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听你娘的话……”说这几话爹似乎很吃力,胸口剧烈起伏着,进出鼻孔的气响得像在拉风箱一样。他定定地看着我,嘴里不断涌出鲜血来,脖子突然往上一梗,“唉,我的狗儿啊!”爹冲我叫了最后一声,他的声音惨痛而凄凉,有着无限的遗憾和恨意,有着无限的牵绊和未了的心愿。这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退后半步,看到爹身子似乎往下沉了一沉,胸口不再上下起伏,惨白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缓缓地、缓缓地向着腮下爬行。我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娘压抑着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嚎哭,撕心裂肺,揪肝揪心。人群中传来沉重的叹息声,还有一些妇女嘁嘁嚓嚓的抽泣声。

“怕是要落气了,快点把堂屋里的桌子摆起!”不知是谁低喝了一声,屋里一下子乱开了锅。“准备香蜡!”“快拿落气钱!”男人们的低吼声和女人们突然进发的痛哭声搅在一起。堂屋里敬神的香火前面,黑漆漆的八仙桌已经摆好,有人一把将爹从床上抱了起来,扶着坐在桌子上。人们都紧张地期待着什么,连痛哭的女人们也都压抑了哭声,爹的头低垂着,头上包扎着的白布早已变得血红,让人怵目惊心。我被人抱在爹的面前站着,说要等着“接气”。这样屏息着,屋里静静的,我觉得周围的人们好像都变成了一棵棵的树,全都毫无知觉地挺立着。突然,我分明听到爹脖子里“咕咙”地响了一声,同时看到他的嘴里不断喷涌出一些血泡来。

“终于落气了!”不知谁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说了一句。

妇女们的哭声刹那间再次爆响起来,像决堤后猛然冲出的洪水,我清嫩的哭声,在这样的声音里面,像洪水中的一片嫩叶,惊骇地摇荡着,茫茫然不知所措。

爹是在山上挖树疙瘩时滚下山崖摔破头死去的。当时,去山那头接医生的人都还没来得及赶回,他就断了气。

那一年,我七岁,正读小学一年级。



最初走进青云县城的时候,我是打算找点事做的。我想通过打工赚下一笔钱,然后再回到那个给我无限歧视与侮辱的老家,让叔叔婶婶看看,我不是一个孬种,我要让他们看着我眼红,我要修一间自己的房子,要娶一个老婆,过我自己的日子。

可是我没想到,打工竟有这么多难处,好多地方都只要女孩子,像我这样的男孩,没有文化,没有手艺,谁也不要,到工地上去询问,别人又嫌我太小,干不了他们的重活。任我磨破嘴皮,他们谁也不愿意收留我。

我就只能无所事事地闲混着。

有一天,我逛到了离县城第一中学不远的学生路上。那条笔直的马路铺满了沥青,青黑的颜色像柔柔的绸带,仿佛连路面也是柔软的了,路两边长着一排排高大茂盛的垂柳,树干虬屈苍劲,伟岸而阳刚,柳条纤细婀娜,随风轻扬,袅袅生姿,柔媚迷人。东方初升的太阳,透过依依杨柳把万道金光洒向大地。正是上学的时候,许多跟我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孩女孩背着书包,骑着单车或迈开大步,从我身边匆匆而过,鲜艳的阳光照射在他们那如同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上,自信而又充满着希望,朝气蓬勃的笑脸上洋溢着的幸福,也像这初升的阳光一样四处弥漫荡漾开来。这些同龄人的衣服好看时髦,衬托着他们,更让我觉得高不可攀。低头看看自己穿着的一双廉价胶鞋,鞋头已经破了,肮脏的大脚指头已经毫不羞耻地露出头来。

此情此景令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十多年前看到的那个穿着一双好看的凉鞋的小男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命运,好像从出生的那天,从我懂事的那天开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比我好,能过上我做梦也梦不到的好生活。我想,那全是因为他们有个好的家庭,有能干的父母,有我所没有的好的出生地罢?

我总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来就如此不一样?就这么不平等?

在学生路站了好一阵,上学的学生已经没有了。路上变得清静起来。我肚子饿了,就顺着学生路往县城方向瞎逛。在路边的一个大院里,我看到了好些煤炭,看样子是一家做蜂窝煤的厂子。我想进去问问,有没有能让我干的活。走进去到处看看,却连一个人也没有,煤散乱地堆在围墙边,对面墙边堆放着几根废铁条,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我就把那几根废铁条拿走了,到县城边上卖给一个收废旧的老头,得了五元钱。揣着五元钱,心里踏实了好多,我到一家小饭店,要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米线,哧溜哧溜三下五除二便扒在肚子里,汤也被我喝了个精光。米线下肚以后,肚子里暖暖的变得很舒服,全身也热了起来。我走出店子,十分满足地看着街上的一切,早上看到那些学生时涌出的那种失落感一下子变得荡然无存,太阳已经升高了,阳光照耀在我的破衣裳上,温暖和煦,我的脚步变得有力起来,他妈的,鸡有鸡路,鸭有鸭路,一片青草叶还有一颗露水养着呢,我就不信,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对我恨之入骨的叔叔婶婶,我就没有一条出路?老天总不至于把我给饿死吧!

就这样,我初到青云县城那大半年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就靠着捡一些破铜烂铁,卖给收废旧的老头,然后买上一碗米线,或者买几个包子馒头填饱肚子,有余剩的钱,便到录像馆里看录像,两元钱便可以看一个通宵,既便宜又实惠。我这种人是住不起旅社的,录像馆便是我的旅社,碰到看录像的人少的时候,躺在破旧的沙发上,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比我栖身的那个烂墙院好了不知多少倍。

在青云县城混了大半年后,有一天,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在街上逛了好一阵,我觉得有些累了,走过一家录像馆时,将身上的两元钱掏出来,买张票走了进去。录像馆里人很少,只有三个年轻人在里面,其中一个个头很高,有一米八的样子,而且人长得很帅,一双眼睛深邃明亮,神采飞扬,穿得也挺时髦的,我走进去时,他很注意地看了我几眼。

我捡了个靠墙边的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正看得出神,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回过头,竟是那个帅气的高个子男孩,他递过一支烟来:“哥们,抽一支!”

这就是枭枭。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昏暗的录像馆里,我们相识了。外面是阳光灿烂的世界,我们却在这种昏暗的地方结识,这似乎是一种预兆,预示着我们以后的日子,欢乐与痛苦,都是不能见光的,都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滋生、悄悄泯灭。

从这天开始,我脱离了那种单打独斗的凄苦日子。跟枭枭他们过起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生活。



爹死了以后,我们家的日子更难过了。妈妈除了干农活,每到赶场天,还要到街子上去卖凉粉,她用卖凉粉得来的钱,供我读书,买盐买煤油,买家里必须的生活用品。

我成了妈妈唯一的帮手,学会了打猪草,喂猪,煮饭。

日子过得单调而又辛苦,直到有一天,妈妈跟婶婶吵了一架,我的生活就此又变了一个样。那天放学回家,看见婶婶凶巴巴地骑在我家门槛上,对着屋子里乱骂,妈妈在屋里一声不吭,低垂着头坐在火炉边。听婶婶骂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原来她怪妈妈种地时越过了地界,占了她家的地了。婶婶骂了大半天后,叔叔也气呼呼地到了我家院子里,恨恨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妈妈见叔叔来了,就对叔叔解释说,她种地是按老的地界种的,没占叔叔家的地,婶婶听了,骂得更厉害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还骂妈妈是“扫帚星”、“克夫命”,是“寡母子婆娘”,我不知妈妈为什么突然暴发起来,冲到门口就给婶婶一个耳光,婶婶杀猪似地尖叫起来,扭住妈妈就打在了一起。我和叔叔家比我小两岁的弟弟都吓得哭了起来,这时候,叔叔突然拿了一根围院子的圆桩,像打小孩子似地拉着妈妈打了起来,那根粗得吓人的木棒在叔叔的手里雨点般打在妈妈的腰上、腿上、屁股上,妈妈躺在地上疼得打滚,扭来扭去的像一根被入围打的花蛇。

叔叔婶婶凯旋而归后,妈妈躺在我家的院子里,全身是灰,脸青鼻肿,泪水、鼻涕和嘴角流出的涎血混搅在一起,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哭叫着扑到妈妈身上,娘儿俩搂着哭了很久,我才扶着妈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里。

妈妈静静地躺了两天,后来,又过起了平常的日子,只是妈妈的话更少了,也很少到哪家串门子。与叔叔婶婶打架后大约半年左右的一天,妈妈说要带我去赶街,我高兴极了,欢天喜地的跟妈妈到了街上,妈妈这天没有卖凉粉,直接把我带到一个缝衣服的叔叔那里,他是个四川人,在街上租了间房子专门给人做衣裳。他讲话的声音和我们村子里的人一点不同,听起来怪怪的。

缝衣叔叔眉清目秀,皮肤很白,手指长长的,剪布、缝纫时,灵活极了,每根手指都像在跳舞一样。他跟妈妈讲话时,眼睛黑亮黑亮的,照得出入影子来。他对我挺好,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还给我买了一把小水枪,一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那天晚上,妈妈没带我回家,晚上,她带着我睡在缝衣叔叔的屋子里,缝衣叔叔一个人睡在外屋的沙发上。生平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我总睡不安生,半夜时分,我迷迷糊糊地觉得妈妈好像起了床,走出了屋外,妈妈要扔下我了么?我惊醒过来,一摸身边,妈妈真的不在了,我正要哭叫起来,却听到妈妈在外屋低声讲话:

“小山在屋里呢,我们就讲讲话吧,你别这样……”

外屋的沙发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扭打一样,我吓了一跳,腾地跳下床,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冲出了屋外。

窗外月光如雪,把屋内的一切照射得清清楚楚。缝衣叔叔正扑在妈妈的身上,张着嘴去咬妈妈,妈妈左躲右闪的让着。我一下子想到了叔叔婶婶殴打妈妈的可怕一幕,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缝衣叔叔和妈妈都吓了一跳,缝衣叔叔一下子滚到了沙发的一边,妈妈猛然坐起身,向我奔了过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缝衣叔叔将蜡烛点亮,一声不吭地仰躺在沙发上,抽起闷烟来。妈妈抱着我坐在缝纫机前的椅子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后来,我的眼皮实在太沉重了,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

以后,缝衣叔叔常常隔三差五地到我家来,有时还跟妈妈一起去地里干活。我高高兴兴地跟在他们后面走。每次经过叔叔家门前,总会听到婶婶在里面骂人的声音,也不知在骂谁,“骚货”“烂货”地骂个不停,叔叔也摔家砸什的发着脾气,这时候,妈妈的脸色总是很难看,缝衣叔叔也胀红了脸。他们不再说笑,低着头快步走过叔叔家门前。我挺害怕,真希望叔叔家不在我家隔壁。

妈妈变得有些痴痴呆呆的,有时候,洗着碗,一洗就半天,拿着一个碗洗来洗去的不松手,缝衣叔叔来一次,就跟妈妈在里屋咕咕咙咙的讲个不停,有时像在吵架,妈妈低低饮泣的声音不时地传出来。缝衣叔叔带来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不再吸引我。我总是隐隐的担心,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我隐隐担心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那天妈妈穿起了她平常很少穿的好看的天蓝色姊妹装,拎起一包东西夹在腋下,流着泪在屋里转来转去看了半天,最后把我搂在怀里说:“小山,妈妈要上街赶集去,你好好呆在家里,我买粑粑回来给你吃。”一边说着话,妈妈的泪水就像大雨天的屋檐水一样,一边簌簌地流个不停,我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抱着妈妈大哭起来。最后,妈妈挣脱了我,小跑着冲出了家门,冲出了院子,一边不断地用衣袖抹着泪,一边不断地跑着。

我哭叫着追了出去。妈妈越跑越远,穿着天蓝色姊妹妆的苗条身影像一缕淡淡的水雾,慢慢模糊在远山的树丛里,越来越淡,终于一缕轻烟似地消失在我迷蒙的视线里。我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追赶的脚步像踩在棉花上,虚飘飘的,无法着力,

 

再也迈不开,挪不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彻骨的绝望和无助,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心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我终于跑不动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除了拼命地嚎叫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妈妈出走是爹死后的第二年,那年我正好八岁。


枭枭租房住在青云县城一个僻静的幽深小巷里,跟他常住在一起的大约有四五个人。

我们每天早上起床后,四五个人就一起到县城的大街上到处游走,看见那种独身的女人挎着小包,或是戴着金耳环、金项链之类的,就一直尾随着。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在人少的地方,旁边又恰好有巷道,我们便可以下手了,一把抓住挎包,用力一挣,扯断挎包带子,拿起包就往巷子里跑,被抢的女人多数都会惊慌失措,等她们清醒过来,大叫“抢人了”的时候,我们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有时也会碰到迎面走过来的行人,但是,这年头,除了警察、街上那些戴着红色套子的协警队员,还有谁会管这份馊事,大家都是装着听不见的样子,一个个漠然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有的人甚至远远的让开一条道,使得我们逃跑起来顺畅无比。抢金项链、金耳环之类的就更方便了,大凡佩戴这些首饰的女人,都是把这些首饰戴得很招摇,这样才能显示她们的美丽或是高贵,只有在我们一把扯下那些金灿灿的东西时,一个个才会露出那种怪异的面容,惊叫起来,好些女人的耳朵常常在痛失金耳环、金耳坠的时候,陪上些淋漓的鲜血,她们捂着耳朵尖叫的样子,常常让我们无比开心。有时候,也会遇到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人,死死抓住挎包不放,这时候,枭枭就会冲上前去,拿着刀子,一把划断挎包带子,拎起就跑,在人不多的时候,也会戏弄一下她们,用刀在脸前划来划去的,像猫耍老鼠一样,问她们:你是要钱还是要命。这时候,有几个人会不松手的?有时也会遇到有人来管,这种人多数是被抢女人的同伴,如果人少,我们就一拥而上,救走弟兄就跑,人跑了,也就没事了。

这些道理,是我跟枭枭他们混了大半年才明白的。第一次跟他们出去时,我害怕得要命,来了青云县大半年,我都只是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哪天敢这样明火执仗地抢过?跟在枭枭的后面,我双腿直抖,心“砰砰砰”地狂跳个不停,像要从胸口迸出来一样,枭枭见了,抬腿就给我一脚踢来:“我日你妈,你看你那副逼样!老子又没尿尿,你怎么像我这根鸡巴样的抖?”众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枭枭个头大,我还没有他的胳肢窝高,他这一脚,刚好踢在我的胸口上,把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踢得像要炸裂开来,痛得我在地上蹲了大半天。抢人的时候,多数是小三上前动手,他才十二岁,枭枭说,他这种年龄的人抢了人也不会怎样,政府管不了他,而且他还是个小孩子,没人会注意到。

那天,小三抢了人后,抓住包往旁边的巷子里飞跑,我和枭枭他们在离小三三五尺的后边,我见小三跑,也本能地想跑,还没迈出一步,就被枭枭一脚踢翻在地:“小杂种,你疯了,他跑他的,有你的鸡巴相干?”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回到枭枭的住处,我成了所有人嘲笑的对象,他们边骂我边踢上几脚,我不敢流露出半点不开心的样子,屁颠屁颠地给他们端茶递水,想想也是自己日脓,怎么还不及比我小三四岁的小三呢?

枭枭给我买了一套新衣裳,他扔给我说:“小杂种,给老子换上,看你穿的像个叫化子一样,带着你在街上走都丢老子的脸。你那逼样,老子的鸡巴也比你干净!”我对枭枭感激涕零,忙到澡堂洗过身上以后就把新衣裤换上。我什么时候穿过新衣裳?想起来,还是妈妈带回那个缝衣叔叔的时候给我买过,后来,在叔叔婶婶家,穿的总是叔叔穿旧了的破衣裳,宽宽的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像个农村死人后请来做法事的道士。

枭枭虽然常常打我骂我,不过我觉得他对我还是算好的,我在他手下混饭吃,自己得有所表现,抢人我总不在行,我便换着法子的讨好他。跟在他身边,只要他的鞋稍微有点脏,我便弄得干干净净,脏袜子、脏内裤这些不能送到洗衣店洗的东西,我全给包了。我讨好枭枭,其他人都看不顺眼,觉得我太贱了,难免冷言冷语地奚落打击我,但有枭枭罩着,我不怕,看得出来,他们对枭枭挺害怕的。有一次,一个弟兄不知为了什么跟枭枭吵起架来,被枭枭一刀捅在大腿上,血流如注,后来他更听枭枭的话了。枭枭还带有一帮小贼,出了事都是他罩着。那些小贼特别怕他,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小贼被枭枭捡起火钩狠狠一下挖在屁股上,那小贼疼得跳了起来,枭枭还顺势踢上一脚,当时血就从屁股上涌了出来,枭枭还要打,被小三劝住,上前呵斥那小贼:“以后你他妈的给老大勤快点,还不快滚!”那小贼脸疼得煞白,感激地看了小三一眼,一跳一跳地走了。

枭枭身边的女孩子很多,有时候,他会随便带上哪个回来睡觉,这时候,他总要特别地摆摆谱,我也就格外地巴结他。当着女孩子的面,他会把脚跷起来,长长的腿直伸着,搁在我的腿上,让我帮他擦鞋。他跟女孩子亲热时从来不避开我们,亲来摸去的,故意搞得很夸张。要做那事的时候,他只随便把里屋的门一关,就在里面折腾起来。这时候,我们在外屋便十分狂躁,其他的弟兄就会走开,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枭枭常会叫我递这拿那的,临时去买套子啦,递卫生纸啦,什么都叫我。有一天,他和女孩子还躺在床上,便把我叫进去,泡水、点烟、打扫房间,当我弯腰捡那些摔在地上的卫生纸、避孕套时,枭枭光着身子搂着那个女孩子,吐出一口烟圈,一脸下流地坏笑:“小山,你闻闻,味道好不好啊?”那个头发染得怪模鬼样的女孩子就咕咕地笑着直往枭枭怀里钻。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屋内的浮尘在光影里起起伏伏,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有钱的时候,枭枭就带我们进馆子,逛歌厅,泡网吧,海吃海喝,哪里好玩就到哪里,我现在也像个城里人一样了,走到哪儿,也会有好看的姑娘盯着我看。我觉得自己算是过了回人的生活。他妈的,自从我出世那天起,我哪天能够这样人模狗样的活过?

不过,我们的日子也有难过的时候,公安机关搞什么“严打”,街上到处是着装巡逻的警察,穿便衣的警察带着协警队员等人到处游,小三也被抓了。枭枭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我们的钱,来得轻松,去得容易,总是左手来右手去的,没什么积余,不能上街抢,进馆子也就无望,只能买点米、买点菜自己做来吃。我在乡下学会了做饭做菜,而他们一个个都是只会张口不会动手的,加之我抢人的功夫又不行,做饭炒菜这些杂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我的头上。这天,我把做好的饭菜抬到桌上叫他们吃饭时,才吃了一口,枭枭便把碗向我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小杂种,你想找死啊?你炒的什么菜,一样作料也不放!”他一边骂着,一边就向我扑了过来,一脚将我踢倒在地,不断地踢着,我的肚子、胸口、后背不断地被他踢得闷响,疼得我气都喘不过来,在地上直打滚。

后来,他那些弟兄看不过去了,劝住了他,说小心弄出人命来,枭枭这才住了手。我慢慢的爬了起来,悄悄溜到一边,后来,我装做上厕所,偷偷从枭枭他们那里跑了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吃好穿好又怎么样呢?



妈妈走了以后,我没处落脚,只能呆在叔叔家,那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婶婶经常骂我妈妈:“这个烂货简直是只绿头苍蝇,只知道下蛋,不晓得喂养。她倒省事,叉起腿屙下来就不管了!”

书自然没法读了,书包被婶婶扔进了厕所里。我得拼命的做事,换取自己的衣穿饭吃。

叔叔家有个鸡圈,是用石头砌成的,因为怕黄鼠狼把鸡叼走,鸡圈砌了只剩一个小小的门,那门只有一个南瓜大,大约能让两只鸡并排着挤进去。一到夜晚,便得把鸡赶进鸡圈去,用块木板扣死,每天傍晚赶鸡进圈的事就交给了我,十来只鸡,这只进去了,那只不进去,有时候好不容易赶进去了,却又会跑出来几只,叔叔家小我两岁的弟弟又常常来捣蛋,我费尽千辛万苦把鸡哄到一起来,要赶进圈的时候,他却摇摇晃晃地用根长长的树条子,对着鸡一阵乱打,鸡便“咯咯咯”叫着飞得到处都是,有的鸡还会飞到树上去,怎么也赶不下来,在婶婶的谩骂声中,我常常急得满头大汗。鸡呆的时间长了,便在那密不透风的鸡圈里积存下很多鸡粪,以至于鸡毛上都糊满了鸡粪,这时,掏鸡粪的事便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要像狗一样从那个小小的洞口爬进去,用一把镰刀将鸡粪刨松,然后再用手把鸡粪推出鸡圈来,圈里的鸡粪刨干净了,还要把鸡粪用一个背篓背到地里去存着,预备撒瓜秧、辣椒秧的时候用。每次掏鸡粪出来,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鸡粪,一身臭哄哄的,从叔叔婶婶身边过的时候,他们都要把鼻子捏住,一副厌恶透顶的样子。

七八月洋芋快成熟的季节,有人会偷洋芋,叔叔婶婶家有块地在离家近十里的大山里,那里只有放羊的人才会去,因为很少有人看管,地里的洋芋便常常会被放羊人偷去烧了吃。下雨天,不能做其他的事,叔叔婶婶坐在家里,搂着他们家那个小我两岁的弟弟逗着玩,我便被叔叔婶婶派去看管洋芋。夏天是雨水多的季节,也是长蛇出没的季节,我心里很害怕那冷冰冰来去都悄无声息的长蛇,但是却不敢不去山里,只要慢了半步,叔叔婶婶无论是哪个,抓起身边顺手的东西――火钩、鞋子、皮带,劈头盖脸就会对我一顿毒打,蛇虽然可怕,但是我能躲让开,对叔叔婶婶,我却不敢躲,有时明明已经跑远了,但是他们仍能威胁我回到他们身边,乖乖地接受他们的惩罚。因为我有过经验,等他们真追上我时,打得就更厉害了。

天空洒着不绝如缕的雨丝,路上全是稀泥,栽了洋芋的那座大山,隐在灰蒙蒙的云雾里,远远的仿佛在天的尽头。出门后我要一直往山上爬。路的两边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树木,羊咪咪、救兵粮、漆树、松树,以及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杂树,枝繁叶茂、高低错落地长满了小路的两边,天色因为阴雨而变得格外的暗淡,浓密的树影草丛又把雨声扩张了十倍,发出吓人的声音。我光着头,赤着脚,用根麻绳把布疙瘩纽子早就掉光了的破衣服紧紧地拴住,勉强可以捂住肚子,短得仅仅及膝的裤子,摇来摇去的直通风,我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镰刀,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包了几个冷洋芋的破布袋――这是我一天的粮食,一个人走在杂草丛生,几乎将路遮得看不见的大山里。不一会儿,全身都被雨淋透了,连裤带也往下滴水,越往山上走,天气越凉,风一吹,全身冷得直打颤。快到洋芋地里的时候,要经过陡峭险峻的一条窄窄的山路,这时候,路边的草没有了,树也找不到生根的地方,羊肠小路的一边是刀劈斧削的山岩,一边是万丈悬崖,崖下的那些村庄,看起来只有巴掌大的一点点,房间成了一朵朵的蘑菇,在飘浮的云雾里时隐时现。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时候,我紧张得连寒冷都忘却了,只是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着,有时会突然从上边的岩石上掉下一条长蛇来,我就赶紧一屁股坐在地上,背贴岩壁,面向悬崖,紧张地看着那蛇慢慢的爬远了,才心惊胆颤地跳跃着跑过去。

到了洋芋地里,得绕地走上一圈,看看有没有被人偷过,然后再选一个高点的大石头呆着,雨太大的时候,就折几枝树桠权,用一只手举着,聊以避雨。初到山上看管洋芋的时候,我因为讨厌那撕不断、扯不绝的阴雨,就躲到了一个岩洞里。没多久,身上的湿衣服便被自己的体温焐干了,身上渐渐暖和起来。爹已经死了两三年了,据说死去的人是有灵魂的,他会照看着活在世上的他的亲人,难道说他没看到我现在过的日子吗?娘呢?她跟那个缝衣叔叔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她哪天才会回来,还会回来带我吗?他们知不知道,我经常被叔叔婶婶打,还经常挨饿啊?一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就会不断地流出来。那天我正想得出神,岩洞边的一棵小树突然弯着腰簌簌地响个不停,我定睛一看,有两条蛇正绞着尾巴掉在那嫩树枝上,把树枝给坠弯了。我拔脚就想逃出洞外,才抬起脚来就发现岩洞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进了十来条蛇,它们横七竖八瘫在地上,静静地躺在岩洞里,也像我一样,到这个洞里来避雨。我惊叫了一声,从洞里逃了出来,自那以后,无论雨下得再大,我也不敢到岩洞里去躲雨了。

揣去的冷洋芋很快就吃完了,不到中午,我的肚子就会响个不停,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跑到地里,用镰刀刨生洋芋吃,担心一棵一棵的全刨掉会被叔叔婶婶发现,一棵洋芋只敢刨一到两个,没有火,便将洋芋拿到衣服上把泥擦净,三嘴两嘴便吃掉一个。生洋芋吃多了,常会把肚子撑得生疼,胸口也闷得难以喘气,打个嗝满嘴都是生洋芋藤蔓的气味,难闻极了。

跟叔叔婶婶生活的几年里,我没吃过一顿饱饭,没吃够一顿肉,即使大过年的也没有。每到吃饭的时候,婶婶便要骂人,她一边将饭舀到每人的手里,一边喋喋不休的骂,说吃闲饭的多,做事的少,有多少粮食来吃,大家都得省着点。偶尔碰到吃肉的时候,她就事先舀起一碗来,放到高高的橱柜里,然后再将锅里剩下的肉一人一勺的分掉,我总是轮到最后,两三片肉在锅里的时候,叫我将饭倒进锅里,用饭把油揩尽拌饭吃。六年中,我吃得最多的,是那些已经发馊变味的饭菜,用筷子拈起来,涎丝常扯得长长的。

娘是独生女,公公婆婆早死了,只有个叔伯的堂哥,算是我的舅舅。有时,叔叔也会把我送到舅舅家,才去的几天,我手勤脚快的帮着做事,还勉强能混下去,但不过三五天,舅舅舅母便吵得天翻地覆,我又被送了回来。

从枭枭的租房里逃出来以后,我又一个人在青云县里过起了偷鸡摸狗的日子。 那晚上抢了那个老头的十多口锑锅,第二天我从收破烂的老头手里得到了九十多元钱,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钱了,跟着枭枭他们混的时候,用过的钱很多,但是从来没有经过我的手,都是枭枭一个人开销着。

现在自己有了这笔钱,觉得揣在哪里哪里便滚烫。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一个塑料袋将钱包好扎紧,揣在内裤的裤裆里,我那里现在已经常常会变得很热,钱揣在那儿,再烫我也不怕了。

离开枭枭那天,我马上便后悔了,他打我再厉害,也不及叔叔婶婶打得厉害,我原本是不该走的,跟他们在一起,三五成群,走在人头躜动的大街上,胆子都要大些,再说跟他们在一起,那种热热闹闹的感觉,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的,真的让我心驰神往。不过,要叫我去公开的抢人,我总是没有那个胆。加之我出来后半天没有回去,枭枭正在火头上,我回去,不被他打个半死才怪?还是一个人混吧,现在我对青云县城已经很熟了,当初连路都找不到的时候,我都混下去了,现在我还怕什么?

现在,小摸小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个人对我好过呢?只要我能过下去,管什么好不好?

家里有粮心不慌,我有钱以后,不再像初到县城那样饿嗷嗷地到处乱窜了,晚上,也会到处转转,有顺手能偷到的东西,拿起便走。就这样,我过了两个多月平静恬淡的日子。

那天晚上,本来是想出去看看手气的,没想到竟会碰到了枭枭。

我再次来到偷老头锑锅的那个小河边,城东这一带,不算繁华,原来的老住户差不多都搬了,现在住在这里的,多数是从外地来求生存的人,租借了一间房屋住着,做各种各样的生意。大约已经是深夜一点过了,曲折有致的深巷沉浸在浓浓的夜色里,偶尔还有一家人窗口射出点昏黄的灯光,人们都入睡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我顺着小巷慢慢游逛着,碰到一家房门,便用手轻轻地掀一下,看有没有反锁上,到一个小院子门前,我正在轻轻的试着推门、将眼睛凑过门缝往里看时,衣领突然被人提了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人拎了砸在地上,一双穿着牛仔裤、蹬着旅游鞋的脚出现在我眼前,我抬起头,见枭枭微笑着往下俯视着我。

我一下子跪在枭枭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枭枭,我错了,我想回来找你们,又怕你打我,你收下我罢。”想到爹临死时那有气无力的叮嘱,想起他那凄惨得近于哀嚎的悲叹声,我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爹那声“我的狗儿啊”,是不是已经预见了我以后的命运,而他濒临死亡之际,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才哀叹出来的呵?娘扔下我不管后,我过着的就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是枭枭让我过了两天人的生活,对他,我真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害怕,见到他,我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同时又觉得莫名其妙的害怕。

枭枭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硬生生从地上拎了起来:“你他妈别像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想跟老子混,以后给我听话点。”

他原谅我了,我又回到了他们中间。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一帮人游到快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游到了一家独门独户的小院前,院门是开着的,院子中间还有一盆不知名的花。我见到有人对着枭枭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枭枭不断地点头,接着,他们便从怀里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白色的口罩,迅速戴在嘴上,看其他的人,也全都戴了起来,我正惊奇时,枭枭猛然一脚将院内的小门踢开,一帮人全涌了进去。

“是哪个?”一个男的低低地吼叫起来,接着屋内的一间耳房就亮起了灯。枭枭上前,一脚再次将那门踢开,一对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女从床上惊坐起来,两人都微微张着嘴,一脸的惊惶。

枭枭一个箭步跨上去,用一把五六尺长的大刀逼在男的脖子上,狠狠地威胁道:“你们敢喊,老子就一刀捅死你!”年轻男子全身发抖,连连点头。

枭枭站在床前,盯住这对男女,其余的人便到处乱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枭枭用刀顶了顶年轻男子的脖子:“钱呢?在哪儿,不说老子要了你的命!”男人还没开口,女人就哭了起来:“你们不要打我们,钱在这里,你们全拿去。”她边哭边用手指了指床头靠背的地方,枭枭将那靠背掀开,里面有块红色丝帕,打开一看,有一扎厚厚的钱,还有副金耳环,一对玉石的手镯。枭枭将丝帕把这些东西包了,揣到了怀里。

抢到这么多钱,大家都很高兴,这时,才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她好像完全忘了她还光着身子,在灯光下,雪白的肌肤亮得耀眼,乳房从被窝里半显半露的,格外诱人。枭枭一把将男人从床上扯下来,男人连内裤也没穿,便被我们七手八脚地绑了起来。扯开被窝的那一瞬间,我们都看见了那女人光着的身子,她一下子紧紧地把被子捂在她身上,惊惶地望着我们:“你们还要哪样?”

“嘿嘿,你说呢?”枭枭用刀指着那年轻男人,问床上的女人:“你要他死还是要他活?如果不想让你老公丢命,好好服侍服侍我们!”女人呆在床上,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枭枭鄙夷地看了那男人一眼,怪笑着走到床前,将刀丢在床上,一把将那女人扯过床边来,“唰”地一声拉下了牛仔裤的拉链,扑到那年轻女人身上。他不断地耸动着屁股,那女人的身子随着他的耸动一摇一晃的,她把脸拼命地扭向一边,在其他人的怪笑声中,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全身燥热,双脚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生平第一次,我亲眼看到了男女间的交媾。

我呆呆地站在屋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枭枭拉上拉链转过身的时候,看到了我,他突然大笑起来:“你们看你们看,小山那鸡巴样子,来,今天给你开个洋荤!”我还没反应过来,枭枭就一把将我的裤子扯了下来,我挺直的欲望一下子暴露在众人面前,众人哄的一声笑了。

床上的女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汹涌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看着女人那个神秘的地方,我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你狗日的快点!”枭枭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我一下扑到了床前女人的身上。

我身上的火焰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只觉得自己像进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那天晚上之后,我们一伙人隔三差五不断地破门入室进行抢劫,遇到有女人的人家,几个人又一起疯狂地寻欢作乐一番。我那天晚上笨拙的表现,又成了他们嘲笑的笑料。

晚上抢人,回到枭枭租房子的地方后,我们便把抢来的东西分了,我是分得最少的,不过,我一点儿怨言也没有,如果没他们带着我干,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现在,身上有了钱,穿得也体面起来,走进商店,看上哪件衣服,拎了就走,体体面面的穿着。肚子再不挨饿,走在街上,脚步也踏实了许多,仿佛这块土地从来没有过的硬实。

我也想过,万一哪天被警察抓了呢?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很乱,在街上闲逛时,每遇到一个警察,我都不由自主地害怕,只想远远的走开,也不敢认真地看他们一眼,我总觉得,说不定自己多看他们两眼,就会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罪恶来。

跟枭枭他们再次一起生活后,我也回过那个我以前栖身的破院子,盖过我的破草席还在,我做过枕头的断砖块也在。在我睡觉的墙根角被雨水浸潮的地方,还长出了很多青青的野草,这些野草长得很茂盛,我觉得好奇怪,这里没有疏松的土壤,也很少见到阳光,这些野草却能长得这样好。

我们每天都睡到日上中天才起床,然后便到哪家饭馆里搓一顿,如果晚上还有行动,吃过饭后便到录像室看录像,到了晚上十一二点,到烧烤摊上吃点东西,喝些酒壮壮胆,晚上又开始了刺激的疯狂。 不到两个月,青云县城就闹得满城风雨。茶楼饭馆里经常会听到有人议论,哪家哪家又被抢了。这些人却不知道,那些被抢的人家,还陪上了一些娘们。只是,这种事,有几个是肯张扬的?

那些天,枭枭说他有些心神不宁。晚上,我们在饭馆里喝酒的时候,他又莫名其妙地狂躁起来,一会儿骂我几句,一会儿又责怪饭馆里的服务员。

“钱快光了,弟兄们,今天晚上我们再去苦点。”枭枭醉醺醺地说。

我们到了东城小河边,摸黑闯进了一家院子,门刚被踢开,屋里的灯就亮了,几支乌黑黑的枪口对准了我们……

我们一个个都戴上了锃亮的手铐。在警察给枭枭戴手铐时,枭枭没吭声,帅气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我被关进了号室里,提审过后便静静的呆着,无所事事,每天的饭食却丝毫不用发愁。

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号室的墙角,竟然也长有一星半点的青草,嫩嫩的芽儿绿绿的,这草常常令我想到了我栖身的那个破院,那墙角的青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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