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洋芋与故乡人(散文)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12-20 17:20  作者:沈洋  责任编辑:

 

村庄,婴儿般地躺在山坳里,均匀地呼吸着山野里湿润的空气,太阳光从外婆家被火烟熏得漆黑的门楣间射进来,屋子里暖暖的。外婆蹒蹦着爬上竹楼,用竹子编制的小撮箕捡一撮洋芋抬下楼来,用她粗糙的松树皮一般的手把那近五寸长的芽芽抿掉后,丢到早已架好柴正熊熊燃烧的火塘里,用火钳把洋芋顺柴火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个圆圈。便听到洋芋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自然还有那洋芋烧熟后发出的十分诱人的清香。我们小娃儿性子急,巴不得立马就可以吃到洋芋,因此,急急地去找来吹火筒,吹唢呐一般地鼓着个腮帮,使劲地吹火,把本来就很旺的火吹得烈焰四起,让所有的洋芋都被包围在大火之中。这种时候,我们就要被外婆骂,外婆说,娃儿些,性急吃不得热稀饭,这种急火烧出来的洋芋不好吃,外面烂了里头还是生的,别吹了,没得哪个款你们,用悠悠火烧出来才好吃。我们就只好耐着性子,眼睛死死地盯着火塘里的洋芋,当第一个洋芋烧熟之后,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用火钳掏出来,放在小撮箕里反复摇上几下,把外面那层黑灰搓掉之后,那洋芋就露出了黄生生的一层外壳,看着直叫人淌口水,拿起来就往嘴里送,虽然烫嘴,但满嘴溢香,十分过隐。这个清晨,我们就会充满希望,精神饱满,心满意足。

记忆中,故乡人几乎都是这样开始每一天的,就象城里人从一杯牛奶一只鸡蛋、一碗米粉抑或一碗面条开始每一天一样,故乡人总是从洋芋开始认识世界,感受生活,他们与洋芋发生着千丝万缕以至于耐与生存的关系。因而,在以洋芋为主食的故乡人眼里,洋芋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非常宿命地要去崇拜它去善待它。甚至可以说,故乡人的所有劳作和期盼,就是为了让洋芋一年接一年地丰收,唯其如此,故乡人才会心安理得,才会眉开颜笑。因此,一年四季中,从春季洋芋播种到夏季为洋芋松土、施肥以及秋收,故乡人总是象阿护自己的婴儿般地阿护着洋芋,他们的心会象露珠般地在每一个清晨挂在洋芋嫩绿的叶子上,去滋润它,让每一株幼苗以更加顽强的毅力去应对阳光的洗礼,唯恐心爱的洋芋受到半点伤害,会有一丁点儿闪失。因此,故乡人常常在烈日下穿行在洋芋地里除草,躬身于冷风细雨中为洋芋施肥。为此,生病了可以不去医,没盐巴吃了可以不去买,只要那洋芋苗象孩子般地一天一个样,绿油油地成长起来,故乡人就会愈加精神起来,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大病就化小了,小病就化没了。而事实上,这一切都是熬出来的,拖过来的,经常这样拖,故乡人好象也就习惯了,适应了。

在故乡人眼中,洋芋简直就是一个宝了,用火烧来吃再辅之以青辣椒异常过隐,洗干净后直接放到锅里煮毛皮洋芋或者把皮削掉后煮来吃配之以酱或是卤腐又别具风味。不仅闷饭吃满嘴生香,用来做菜还可花样翻新,什么炸洋芋条、干煸洋芋丝、酸菜洋芋汤穷家小户吃起来格外爽口,就是拿到星级酒店也大受欢迎。而且,洋芋还有食用方便等特点,条件不方便时,只要有火,丢在火里就可以直接烧来吃,故乡人就常常在放牧时带上海垡在山上烧洋芋吃,为故乡人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实实在在的内容,让故乡人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春夏秋冬。就是用来做菜,也不挑配料,咋做咋好,常吃常新。洋芋还可以用来加工成淀粉,当地人叫做洋芋粉,其用途更是十分广泛,故乡人大都用最原始的方法做成洋芋粑粑,用油煎来吃。故乡人还常年用小个的洋芋喂猪,洋芋喂出来的猪肉质细腻、松软,肥瘦适中,不腻人,深受故乡人喜爱。

洋芋有如此之多的妙用,理所当然地在故乡人心目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也正因此,故乡人为了洋芋的丰产而大伤脑筋。说来也真是可怜,尽管洋芋命贱,容易栽种,易成活,但偶尔遇上霜灾,故乡人苦苦的期盼和所有付出的辛劳常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令人不忍目睹,故乡人常常在这种时候变得手足无措,要么呆呆地站在洋芋地边发愣,要么一个劲地叹息,要么就是一个人跑到洋芋地边对着老天大哭一场。但这一切也充其量只能算是发泄而已,不会有任何作用。面对天灾,故乡人是那样无可奈何,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明年能有个好收成了。

在洋芋受灾的某一年,我教到这样一个初一年级的学生,一个常穿一件红衣服的小女孩,13岁,由于母亲早逝,她与体弱多病的父亲相依为命,住在茅草房里,家里没什么经济来源,主要靠父亲编竹篓到集市上卖了赚点零花钱。这位小女孩每天来上学要走二十里山路,但他却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学习十分刻苦,成绩在班上也总是保持在前五名。据同学说,她每天都装几个冷洋芋在书包里带到学校里吃,从来就没有在学校食堂里吃过饭,我知道后就为他申请了贫困生救助金,开始她一直拒绝,不肯接受,她说班上还有比她家更困难的,应拿给别人。我当时挺感动的,这小女孩真的太懂事了,也挺有志气的,后来我就一直坚持把贫困助学金给了她,让她到食堂里去打饭吃。可再后来我了解到,她并没有把钱拿去买饭吃,而是拿去买了几百斤洋芋请马车拉回家去了。她的一位邻居告诉我,因为她家的洋芋被霜冻坏了,加之她爹最近身体又特别差,没有坚持编竹篓到集市上去卖,家里零用钱也没了,粮食也没了,最近吃洋芋都是数着吃的,每天只能吃两个。我当时听呆了,这个小女孩在班上一直没有异常表现,真是太坚强了。非常遗憾的是,半个月后,小女孩不辞而别,把她的书和书包全给了班上一位原本买不起书的同学。一年后,我从另外一位学生口中得知,小女孩到城里打工去了,在一家餐馆,供吃供住每月工资六十元,工资全部寄回家中给父亲用。我当时没说出一句话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来,我把小女孩与洋芋的故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紧皱着眉头,他说,我有着和小女孩类似的经历,我不知小女孩长大后,还想不想吃洋芋。说到这,我很快就联想到了父亲常拿来教育我们的吃洋芋的那段经历。那些年,父亲在一个非常偏辟的小山村当民师,也是因为家里特别穷,每天只能以洋芋充饥,这样一直吃了好几年,因此,父亲现在一提到洋芋就摇头。

故乡人就是这样,对洋芋又爱又怕,没有洋芋的营养,也就没有故乡人的今天,故乡人与洋芋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愫。一年前,我带着女儿乘客车回到故乡小镇,又步行数十里山路回到横卧在山坳里的外婆的家,那是我小时候天天吃洋芋的地方,外婆一见到分别多年的我就激动得老泪纵横。随后就从门背后拿起一只和当年一样的小撮箕,蹒跚着爬上竹楼,不一会就捡来一小撮箕长满芽芽的洋芋,丢在火塘里烧着。我在那一瞬间如做梦一般,我感到时光仿佛在倒流,外婆的家还是二十几年前的茅草屋,还是那道竹楼,那道木楼梯,还是那同等式样的小撮箕,还是那个火塘。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这一切都更陈旧了,甚至更破败了。当然更大的变化,也是对我的心灵给予更大冲击的变化,那就是外婆真的老了,脸上的皱纹多了、深了,走起路来更加笨拙了,这让我更为深刻地领会了什么叫做沧桑。火塘里烧熟的第一个洋芋,外婆给了我的女儿,女儿吃了一口直喊好吃,说比城头卖的烧洋芋好吃。外婆笑了,笑得是那样甜,那样幸福。

从外婆家出来,我心情十分沉重,此时已是下午,阳光当然没有二十年前那个清晨那般明眉,正如当年外婆才五十岁,而今天已经七十多岁了一样,毕竟岁月流转,一切都在变化,我已经从当年顿顿吃洋芋的少年长成了快迈入而立之年的人了,如今,我在城里吃洋芋是为了品尝粗茶淡饭的美味,而外婆的生活方式却并未发生怎样的变化,依旧是以洋芋为主食。外婆说,她这一生是再也离不开洋芋了。

吃着今天的洋芋,外婆的感觉也和二十年前一样好吗?这个问题我一直没问外婆。

送我们出门时,外婆逗我的女儿说,洋芋花开的时候才好看,遍地都是白花,叫你爸爸带你来玩。我女儿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一个劲地往前走,我不敢看外婆,外婆眼里噙满了泪花。

(沈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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