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古镇遗梦

来源:夏天敏  更新时间:2009-02-20 16:09  作者:夏天敏  责任编辑:

是个古老的集镇,有山、有水、有古驿道。山不是平庸的山,是雄奇险峻的山,雄奇得摩天连云,青兀兀地横亘;水不是隽秀的水,是浩浩荡荡、急流回旋的水。这里的山壁立千仞,刀劈斧削似的。苍鹰飞旋,是贴着崖壁的。绝壁的对面,仍然是山,山与山之间夹一线江水,是谓峡谷了。

谁想得到呢,绝壁对面的山上,会有镇子,镇子生得奇,是在陡立的山顶上的缓坡上生出来的,这就像天街了。通往天街唯一的路,是条古驿道,古驿道宽仅五尺,名气却十分的大,秦朝时李冰父子开凿的。古驿道窄且险峻,时而跌入深谷,时而伸向绝壁,时而又没入密林,这样的路,竟然通向中原,通往国外,这就令人称奇了。古驿道上的马帮,哪天不是上千匹呢,还有背夫,沉寂的古驿道就不再沉寂,只是苦了古驿道,厚厚的青石板都被驮马踩出了几寸深的蹄印,这是何等的功力,何等的坚韧。

是个寻常的日子,玉婉推开厚厚的木板门,古镇上的青石板路上还泛着幽幽的青光,一层乳汁似的浓雾低垂在房屋的下面,使得古镇的房屋飘飘渺渺,虚虚幻幻,仿佛仙境似的,这景观也就是万壑丛山、绝壁之上的古镇才有的。玉婉起得早,宿在她店里的马帮和挑夫天不明就要上路,马锅头和挑夫已经在绿豆石凿成的盆里掬水洗脸了,关在客房后面的马厩里的马也被牵出来了,马们在清晨的冷冽的空气里打着响鼻,马锅头把抬出来的货物连同驮子抬上马背,玉婉抬出一簸箕桐叶猪耳粑,猪耳粑冒着热气,香甜的气味立即弥漫了院子。

吃着猪耳粑,一个马锅头说老板娘,咋总不见老板呢?昨晚又守空房了吧,热身子贴冷床,这日子有啥过场,捧着金碗当叫化,不如换成现钱花。另一个马锅头说你不要说快板了,你晓得人家老板娘就睡空床?说不定人家红绸被子波连波,床脚摇晃喊哎哟,老板娘,你说是不是?玉婉将一个滚烫的猪耳粑塞进这人嘴里,说放你妈的猪屁,老娘的事你晓得,你睡在床底下?那人被烫得唉哟叫了一声,嘴还不停,说我没睡在床下,睡在床上的呀,好说你不晓得。玉婉说我儿子才睡在床上,可惜我没得恁大的儿子。大家哈哈笑起来。那人说,只要得跟你睡,我就是你儿子,你就是我妈。妈,我要吃奶奶,快拿奶奶来我吃,说着就去撩玉婉的衣襟,玉婉摔开他的手跑开了,那马锅头追着她喊,妈,你等一下嘛,我要吃你的奶。马锅头们笑得前仰后合,说给他吃嘛,看他龟儿给敢吃。把大奶奶拿出来给他吃,吃了就捡到个大儿子了。眼看就要追到,玉婉返身立住,侧身架住他的手臂,轻轻就扭住了。接着,又在他后颈上的穴位点了一下,那马锅头立即不会动弹,像个倾身奔跑的人塑造成雕塑。胡闹的马锅头们立即噤了声,他们耳闻过玉婉是有功夫的,却不晓得有这般厉害。他们纷纷站起来,低眉顺眼地请玉婉息怒,说放他一马,还要赶路呢。以后他再胡闹,你放手收拾就是了。玉婉涨红着脸,一脸的愠怒,一脸的哀怨。她走过去,在他的后颈上轻轻点击一下,这人变成会活动的雕塑了,他一脸羞愧,再不敢讲一句话,悄悄地去抬东西了。

清寂的古镇上,卸门板的声音依次传来,院内的马帮踏上了青石板路,马蹄声清脆地传来,不时还看得到几簇钉了马掌的马蹄溅出的火星,头马的铃声,已到古镇的尽头了。

玉婉是随着马帮来到豆沙关的,那时从边城到豆沙关要走三天的路程,走的是五尺道,这是边城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走的那天她穿着一套青色土布缝成的姊妹装,布疙瘩纽子,扇子摆的衣脚,脚上穿的是白毛布底的圆口鞋,鞋面上绣着扑闪着翅膀的蝴蝶,还系着围腰,围腰上绣的是几朵红艳艳的山茶花,还包着青布包头。在上路之前,她对着镜子看自己,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样的装束,在茫茫的乌蒙山中是很普遍的,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是这样的装束。可玉婉呢?玉婉在几天前还是女子中学的学生,还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布衬衣和蓝色裙子,穿着平底皮鞋,很洋气的女学生,走在边城陡陡的石板路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可突然换了这身衣服,她在镜中忍不住笑了。可笑过之后,却是无尽的酸楚,无限的心酸涌上心头,使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清泪。正默默流泪, 房东刘 先生进来催促她上路。听到推门声,她陡然止住眼泪,提起简单的行李出门。 刘 先生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将她扶上马背,说姑娘你要好自为之,有啥难处了带个口信来,不要为难自己。玉婉点点头,随着马帮开始走。那时天还没大亮,一弯残月挂在墙城上头,城墙边的老槐树静默不语,黑黝黝地吓人。出了城门,就是古驿道,路边的庄稼早收了,只有无数个荒坟扑面而来。

这一去,彻底改变了玉婉的命运。

前些天,刚从学校回到 刘 先生家的玉婉,见到 刘 先生一家坐在八仙桌前默然不语,他们脸色肃穆,神情悲哀,像在吊唁过世的亲人。见到她, 刘 太太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叫声我的儿,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刘 太太一哭,把玉婉弄得很纳闷,这是怎么了?发生了啥事呢? 刘 先生听到 刘 太太越哭越响的声音,着急了,他忙把抱在一起的两个女人推进房间,将房门紧紧闩了。

玉婉终于弄清了发生的事,玉婉当即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头晕目眩往后就倒。 刘 先生老两口急得手足无措,忙把她扶到床上,熬了一大碗姜汤灌进去,玉婉才渐渐苏醒了,苏醒了的玉婉一步跃到地上,嗵嗵嗵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木板壁上取下一柄长剑朝外就跑,老两口紧紧拽住她,被玉婉一甩, 刘 先生踉跄几步碰到柱子上,额头起了一个大包。 刘 太太更惨,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嘴角也摔破了,流出汩汩的血。玉婉见状,吓得一会儿去 扶刘 先生,一会儿去抱 刘 太太,她心疼不已,流下泪来,这一哭就遏止不住,直哭得胸闷气短,手脚抽搐。老两口一边揉着伤口,一边暗暗垂泪。

玉婉的父亲朱霄雷是乌蒙山中有名的土匪首领。朱霄雷年青时是石匠,身材魁梧,臂力过人,三百多斤重的石头,抱起来就走,脸不红,气不喘,儿戏似的。他走南闯北,见识颇深,又拜过边城的武术名家周锅桩为师,得到周锅桩真传,只是他不显山不露水,老老实实做手艺人来养家糊口。

一日,朱霄雷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婆娘突然死了,留下了几岁的小女儿在家,朱霄雷急火攻心,连夜赶回山区老家,到家时,家人正围着他的婆娘哀哀而哭,几岁的小女儿已哭得喉咙嘶哑讲不出话来。问了情况,原来是住在对面山上的恶霸朱俊云凌辱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刚烈,撞墙死了。朱霄雷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不吃不喝铁铸一般坐着。半夜时,他跑到对面坡上,躲开雕楼上的哨兵,潜到朱俊云家,将朱俊云一家杀了,杀得那柄锋利无比钢火极好的大刀刃口都卷了。之后,他背上女儿,到山上做土匪去了。

朱霄雷的队伍越来越大,占据了好几个山头,人马多达百人,成了五尺道上的一股悍匪。朱霄雷是个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己的队伍不管怎样强大,最后终究会被消灭掉。所以,带着小女儿始终不是正途,他不愿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成女匪首,他希望女儿有个正果。他寻思把女儿托付一个值得信赖,又能将女儿教育成人的人。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那一日,在五尺道最为险峻的关河边的一个隘口上,朱霄雷的几个部下捉住一个客商,这个客商年龄与他相仿,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般情况下,土匪在抢劫货物时,只要对方不反抗也就不杀人,这是他定的规矩。可是这个客商死死护住货物,又骂又叫,直说叫出你们的头儿来,老子见他,赌他敢杀老子。你们打听打听,老子和他是啥子关系?土匪觉得蹊跷,弄不清他和老大的关系误杀了,岂不糟糕,就将他押来见他了。

这是个高且瘦的人,穿着长衫、面容清癯,戴着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见到他,也不下跪,反而挺直了身躯,朗声说道原来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朱霄雷,我见你也不咋个嘛,人倒是相貌堂堂,可做的事也不是传说中的劫富济贫、扶助弱小、匡扶正义。只要抢得到钱财,你这等土匪是不论青红皂白,统统都抢的。我今天之所以要见到你就是辨个真伪。果然如此,我就是死也不会受蒙骗了。朱霄雷大吃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般的客商见到土匪屁滚尿流,早就吓得尿透裤子,喊饶命都来不及,这人却面色不改,有胆有识,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中蓦然一惊,莫不是上天垂怜,让我托女于这人。

接下来的事自然皆大欢喜,当天晚上,整个望云山寨篝火熊熊,烛光流曳,绝壁上的一块宽大的石坪上,几个土匪围桌而座,庆贺老大和客商 刘 先生结拜为拜把子兄弟。二人按古老习惯,在挂有关公像的神龛下换了写有生庚八字的贴子,互相作揖。 刘 先生年稍长为兄,朱霄雷为弟。又各自取了刀来,在手臂上各划一刀,将血滴入酒中各自饮完。

次日, 刘 先生带着他的货物,在匪兵护送下消失在古驿道上。又过月余,朱霄雷的小女儿也神秘消失。

刘 先生原来是个私塾教师,乡间经济日益箫条,年年欠收以至于连饭都吃不饱,送来读书的儿童渐渐少了,他无力支撑家庭,遂在亲友资助下做起了小本生意,奔走于四川、云南之间的五尺道上,贩卖布匹。他遇到匪首朱霄雷,心想世道艰难,活也无益,横下一条心来,以死相争,不想不但活了下来,反得到朱霄雷信任,结为拜把子兄弟。不仅如此,临行朱霄雷还赠送了一笔丰厚的钱。以后,他以此钱作为资本,在边城开了家绸缎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边城有名的商家。

朱霄雷的女儿送来后改名为刘玉婉, 刘 先生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玉蓉,一个叫玉碧,恰似三姊妹一般。 刘 先生让玉婉读了小学,这小女孩天资出奇的好,成绩远远超过两个姐姐,接着读了女子中学。两个姐姐娴淑恬静,每于课后都跟着父亲学诗词,练书法,跟母亲学女红,学家务。玉婉看似恬静,骨子里却与生俱来的有着一股野气,她小时候与父亲学得一些拳脚功夫,对武术喜欢得不得了。到了 刘 先生家她感到寂寞清静,吵着闹着要去拜师学艺。 刘 先生想到底是土匪的种,野气难易呵。她愿学些功夫也是好的,难说派得上用场。 刘 先生跑遍全城,终于觅到一个武功超群,遁逸于江湖的高手。诚恳相求,终于将她收下。

玉婉在边城愉快地读书,勤奋地练功,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从穿着到神态气质,完全是个有教养的 富家 小姐了。她在边城不仅学了文化,逐渐识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如弹钢琴,那是学校从教会请来的玛丽・ 朱丽叶 小姐教授的,这万山横亘、飞鸟难逾的边城竟然有钢琴!如诗歌朗颂会,诵颂普西金、雪莱、拜伦的诗,如演歌剧、话剧,她都是活跃人物,每学必会,每会必演,她过得很开心很快活。看来,这位土匪的女儿已经完全成了边城上流社会的一员,她已经融入进去了。

但是,她的心仍然是在莽莽群山之上,在深峡大壑之中,在绝壁古道血与肉的拼搏中,她每于梦中总是回到父亲身边,回到那些土匪伯伯、叔叔之间。她时刻想念父亲,想得悄悄流泪,她太爱父亲了,爱他的刚直不阿,爱他的嫉恶如仇,爱他的果敢坚毅,爱他的博大仁慈,她随时担心他的安危,土匪生涯是命若悬丝,一触即断,在刀刃上舔血的生计。为此,她常常做噩梦,梦见父亲身首异处,鲜血淋淋。醒来常常蒙着被子哭得气噎神绝。好在,每隔一段时间,她总会被神秘人物接走,接她的人或许是绅士样的中年人,或者是富商样胖胖的人,或在祠堂,或在山洞,或在客栈,她与父亲都有短暂的接触。父亲现在与她见面,不再用毛绒绒的胡子亲她,不再抱她,与她像师生一样坐着,说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讲些饮食起居的琐事,父亲那双常常充血暴戾狂狠的眼睛充满了慈祥,流满了温柔,充满了怜爱。有一次她刚出门,回过头看见刚强的父亲在悄悄擦泪,这是她一生中唯一见到父亲流泪。

但是,父亲却被杀了,杀他的人是个神秘人物,据说是在边城的一个神秘机构做事,这个神秘机构连边城的驻军司令和专员公署的专员都管不了的。他们特立独行,每人都有超群的本事。这人是被警察局和驻军长官邀请去参加剿匪的,朱霄雷这支土匪势力越来越大,几乎控制了五尺古道沿江几个县,他们抢劫大宗物资,连盐巴这种由政府专营的物资也敢抢,抢去分给贫苦百姓了。他们的事使中央都知道了,严令必须限期剿除。据说要剿除他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中共地下党已打入了他们的内部,朱霄雷的思想日益赤化,地下党在这支土匪中做了很多工作,这支土匪队伍很可能被收买。

驻军一个营和警察局大部分警员组成的剿匪队伍,经过几个月的清剿,终于击溃了这支土匪。但匪首朱霄雷,却神秘地消失了,上峰在嘉奖他们的同时又严令他们必须击毙匪首朱霄雷,以绝后患。后来的相当一段时间,活捉或击毙朱霄雷的事却一再延宕,后来,传来朱霄雷被击毙的消息。击毙他的是一个神秘组织里的神秘青年。朱霄雷的贴身警卫,也是他生死与共的一个兄弟后来被山区的一个农民救活了,玉婉就是从他口中知道了这个神秘人物的大体特征的。

太阳升到古镇对面山顶的时候,古镇热闹起来了。古镇有喝早茶的习惯,这是受四川人生活习惯影响的缘故。

玉婉的茶室叫驿道茶室,做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匾额,黑底金字。字是古镇上最有名的唐痴子写的,字端庄而飘逸,颇有神韵,不像有的字笔走龙蛇叫人看不懂。茶室外挂得有红纸灯笼,古镇家家都以经商为业,都挂有这样的灯笼。入夜,红灯闪烁,蜿蜒成行,游龙一般。门口张了一块白布布幌,用以遮阳的。她的茶室古朴简洁、洁净清爽,白木茶桌并未上漆,本色的木桌被她擦得洁白,茶具是上好的江西景德镇青花瓷盖碗。来她茶馆喝茶的多是古镇上各店铺的老板或过往客商中讲究一点的。

这个梦做得太多了,以至于她有时坐在茶馆里发呆的时候,恍惚间都会看到这个梦境。等她定眼看去时,这个境象又消失了。玉婉虽然读过新式学校,但毕竟是在神秘的古道上出生的,现在又回到了古镇,古镇的神秘色彩四处弥漫,难免使她对现在的东西疑惑起来。古镇的人说树老了都会成精,古镇斜对面的几棵几人才抱得拢的黄桷树据说是神树,能吞纳云气,能淌出流岚,能预测风雨,能卜吉凶,佑人平安。最神奇的,莫过于绝壁上的那个山洞,那山洞是没有任何人上去过的,但洞里却有个头大的酷似猪头的石头,那石头平常时是缩在洞里的,若石头移到洞口,必然是大灾之年,灾后又自然移回洞里。这现象是她亲眼目睹了的,就在她定居在古镇的第二年,那猪头似的石头莫名其妙地移到洞口来了,这是何等的神力,就是移也要四五个人拿着工具才移得动的,可它不露痕迹地移到洞口了。结果,这一年山区大旱,连包谷、洋芋这些耐旱的庄稼也全枯死了,成片的竹林开了花,结了籽,多亏得那些竹米使不少人活了过来,但成片成片的竹子却全死了。

这吉人是谁呢?玉婉想,是镇里的人呢,还是外来的人。

玉婉开这马店和茶店已经几年了,她从边城随马帮走入古驿道,当初,她也没想清楚在什么地方落脚,她来这里是来寻仇的。父亲堂堂一个好汉,豪爽仗义,扶助弱小,杀起恶人来眼都不眨。他是土匪首领,有土匪的胆量和习气,小时候她就亲眼看见过父亲杀人,那次杀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乡绅,这人有几十个兵丁,仗着势力奸淫掳杀无所不为。一次他把桃花寨的一对母女同时奸淫了,那母女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小有资财,守着一片柑林和十多亩山地过日子。这淫贼不仅奸了,还要掳回去,母女死不相从。他一怒下将母女二人杀了。乡人提起这人,莫不恨得牙齿发痒。父亲击溃他的兵丁,父亲在激战中手背上被砍了一马刀,刀口几寸长,砍得见了骨头,肉白翻翻的像嘴唇一样翻着。父亲眼都不眨,直到击溃对方,才叫手下撕了衣袖扎上。

杀这人的时候,父亲破例地叫人把这人绑在柱子上,把这人的上衣扒了,露出黑黢黢的肥硕的胸脯。父亲命人准备好酒碗,甚至命人烧旺柴火架上铁锅,他要把这人的心炒来吃了。也许是父亲想起了妻子被奸而死的事,这事深深地疼痛地折磨着他,那是他永远不会弥合的心之疼痛。有人要把她抱开去,父亲说让她看,让她懂得对待恶人该怎样对待,做了恶事该受到什么惩罚。父亲的教育就是这样的独特。她看见父亲手起刀落,牛耳刀轻轻一旋,那人的心就掉下来了,父亲原本是要炒了吃的,这是他对最仇恨的人的唯一一次举动。但父亲并没去接那颗黑心,那是真正的黑心呀。父亲当时脸刷地一白,他强忍住恶心,跑到竹林边哇哇地吐开了。那颗心被狗叼走了。

作为土匪,父亲有凶狠的一面,作为人,父亲非常仁慈。父亲对她的骄宠是人人知道的,有时他们的队伍要走很多的路,穿山越岭,涉河爬坡,土匪走的路都是凶险的路,哪里难走走哪里。走路的时候,父亲从来不要任何人背她。父亲令人做了个人可以坐的背篓,父亲亲自背她。每次过莽莽的密林,密林里没有路径,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大树下是密密匝匝的刺,那些荆棘都有很长的荆刺。父亲让他的部下用砍刀清理出路来,但荆棘是清理不尽的,长长的钭伸的荆棘父亲用手拉着,生怕刺着她,他的手经常血淋淋的。父亲尽管身高力壮,但经常背着她走几十里的山路,累得大汗岑岑,气喘如牛,但他不允许任何人换她。有一次过猴子岩,父亲踩踏了一块岩石,一下子就掉下去了,父亲发出从来没有过的绝望、悲愤的喊声。父亲第一个反应就是本能地伸手从后面抓住了她,在不断的翻滚撞击中死不松手,直到被一棵钭逸横生的巨松托住。等父亲的弟兄们将他们救下来时,父亲已经遍体鳞伤,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连肋骨也断了两根,而她在他的怀里却毫毛未损。

当父亲的首级挂在城门上时,她蹩得眼珠都要挣出来了。回到住处,哭得天昏地暗。她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不找到那个杀了父亲的人,不亲手杀了这人,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在过往客商和马帮的不断出现,不断消失中,她密切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可将近几年过去了,那个神秘的人却从来没出现过,也从来没听到一点消息,玉婉感到焦虑和失望。没事时,她喜欢到附近走走,一为排遣郁闷;二为欣赏景致。古镇确实是太美了,美得令人心醉,叫人流连忘返。

古镇的美是大美,是雄奇浑厚、质朴天然,气势恢弘的阳刚之美,是陡峭险峻、壁立万仞、河流湍急、关隘陡立的峻峭美。小时候她随父亲来到这里,但毕竟是夜行,行程匆匆来不及细看。那次随马帮来古镇,一路上她被深深地震憾了,尤其是进入关河流域,两边峡谷有如百里画卷。河流两边的山峰,崖壁依次排列,远处乱山攒动,近处崖壁如铁,临江的崖壁如刀劈斧削,崖壁上藤箩倒悬,杂树虬劲,壁上石纹如国画中的披麻皴,斧劈皴、折迭皴,纷乱而有纹理,多变而有节律、简直就是古诗中的词牌,当长则长当短则短,韵律和谐、音调铿锵。江边常有巨石横卧,这里的巨石大的有几间房子大,横七竖八,高低错落,或立或卧,或蹲或踞,或悬空或掩藏,千姿百态,不一而足。最可喜的是石上皆苍苔浸染,野草丛生,生有苍劲拮曲之树,浓荫翕然形象生动。五尺古道沿江而行,时而跌入江边,从巨石中穿过,有如经过丛林;时而沿石级缓缓而行,行至转角处,见一巨大黄桷树,树冠如亭如盖,浓阴可及几亩地,路边芭蕉叶肥而厚,竹林清而瘦,黄桷树树根虬劲纵横,粗如房梁,可供十数人坐。黄桷树下有茅舍数间,是马帮小憩之处,树下支了桌子,头裹青布头帕,一身清浆白洗的妇人在卖豌豆凉粉,姜葱芫荽辣椒油,红白绿黄相间,很是清爽,豌豆凉粉用刀削了,铁爪抓了,成块成丝,细腻绵长,颤颤悠悠,筋道极好。用海碗盛了,抓上佐料,不够的客人自取,那次,玉婉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凉粉,洁净、滑腻爽口、麻辣爽透、凉润无比。坐在条凳上,又有黄桷树遮阴,又有青竹林相伴,又有江风徐徐,如果不是父亲近丧,她简直想留下来慢慢走了。

在马和人的不断喘息中,她还不忘东张西望,她望见了古道边的山崖上紧贴着岩壁有一座庙宇,这庙宇生得奇险,山门后就是陡立的石级,无数级石级的顶端是大殿,大殿其实就是在半空中的一个天然洞穴里,大殿设计奇特,飞檐伸出洞穴,像只腾飞的大鸟的双翼,从远处看,仿佛是只刚刚要飞出洞穴的大鹏,同行的马锅头告诉她这庙叫观音庙,庙里的洞穴里,有一尊天然的极像观音菩萨的石头,关于这尊观音菩萨,还有美丽的故事,只是马锅头喘着粗气,说以后再讲吧。

爬了不晓得多少级石级,人和马终于到了一个关前,这关好生了得,玉婉知道自古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说法,但这种说法太抽象,现在,她终于感受到了这关才是真正的雄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呵。想想看,两边都是壁立千仞的陡崖,一边是临壁而上的古驿道,宽仅几尺,驿道的一边就是深壑绝壁,若守住关口,真是飞鸟难越呵。

这关叫石门关,名符其实的真正的石门关呵!粗大的石块砌成的城堡似的关楼,门洞仅容两人通过,将沉重的寸许厚的关门闩上,就是飞鸟也难以穿越的了。纵是千军万马,在绝壁的古驿道上也徒唤奈何,一阵飞石下去,不是砸死就是坠入悬崖而身亡,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呵!

进得关来,摩崖上有一块小小的石刻,这石刻也就是几尺见方的样子,字也寥寥,文也平实,并无飞扬焕发之文采,绚丽多姿的词藻,无非是讲大唐御使袁滋册封南诏时途经此地,刊石记得留以为纪念。可这小小的摩崖,却是石破天惊天地变色的重要文物,玉婉走到摩崖下,头突然晕弦起来,山在旋转,摩崖在旋转,她脸色苍白,魔魔怔怔冷汗直流地站在那里,幻忽间,她仿佛看到一行人从远处的山崖上迤逦而来,山是太大了,树林是大密了,这行人在古道上时隐时现,队伍的前面,有几面已被风雨褪了色的大唐的旗帜,道路不管怎样艰险,旗帜还是要打的,这支队伍走到山顶上,人就全部显现了,这是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人数不多,他们爬到山顶上就骑上马了,那马个头矮小,体格匀称健壮,却极善于走山路,这就是著名的乌蒙马了。很难想像,如果他们不换乘乌蒙马,能不能坚持走下去就是个问题了。

很奇怪的是,玉婉突然发现自己就是在豆沙关上迎接袁滋一行的地方小官,而且身是男身,穿着粗布衣服,虽然也有盔甲,但是为了迎接中央王朝的使者,换了家居衣服。他和儒雅的大书法家,现在的御使交谈着,由于语言上的障碍,交淡并不十分顺畅,但也勉强听得懂,袁滋告诉了他出使的目的、意义、讲了路途的艰难险阻,说他和下属已走了几月,遇到过猛兽、毒蛇,遭遇过突发的山洪、岩崩,经受了瘴疣的侵扰,抗击过土匪流寇的偷袭,现在已经疲惫不堪,要在这里休憩几天。作为守关的营盘上的一名小官,他为他们安排了最好的食宿,派了兵丁保护他们。

休息了几天,袁滋的精神恢复了一些,面对雄关绝壁,莽莽群山,心潮激荡,他感慨路途艰险,使命重大,于是决定在古道旁绝壁上题写几行字,以作为“维国家之统,定疆之争”的根据,袁滋似乎预感到这块平凡的摩崖在渺无际涯的历史长河中的重要作用。写完119个平实的文字后他将笔掷于崖下,命令端上酒来,猛喝三碗,然后又斟满一碗虔诚地浇于摩崖下,神色异常肃穆地对他作了三个揖,这使他受宠不已也震惊不已,袁御使毕竟是中央政府派来的官员,怎当得起如此大礼呢?他预感到袁御使必然有重大之事托负于他。果然,袁滋神色凝重的说这块摩崖本是寻常之物,不值得在意的,但我突然觉得它跟国家之统、疆城之界有极大关系,望兄保护好它,千百年不要受损,拜托了。他大脑一片晕眩,依稀觉得这个和自己有重大联系。自古千均一诺,承诺了,就当舍生忘死保护,想到它的重要意义,他郑重地作了承诺。一经承诺,就变成他永世的信义。

随行的马锅头唤他,她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太阳白花花的照在崖壁上,哪见半个大唐的士兵,哪见袁滋本人,但刚才分明见得清楚,听得明白,袁滋的声音依然在耳,自己的回答依然不绝。她摇摇头,如醒醐灌顶一般,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

毅然决然地,她决定留在豆沙关,留在豆沙关古镇,为着寻找杀害自己至爱至亲的父亲的凶手,为着那个似是而非、白日降临的梦。

当天晚上,土匪就来攻打豆沙关了。历史总有许多偶然和必然因素,吵得沸沸扬扬的悬棺被盗,攀上绝壁安然无恙,回来却莫名其妙暴死的砚紫人的事还没终止,今天早上在茶馆里玉婉又亲眼目睹了绝壁上悬棺洞穴冒烟的奇事,紧接着土匪又来攻关了。

石门关是多少年没有战事的了,这里是出滇入川连接中原的重要关隘,但近年来没有战事,关口成了像征性的关口,古镇后的古营盘里倒是驻扎着军队,也就是几十人,为的是保护商旅的安全。这些年,作为土匪头目,玉婉的父亲作过规定,不准抢掠集镇,不准抢掠过往商旅,他们抢的都是富商大款,或者是作恶多端的富豪劣绅,豆沙古镇是从来没抢掠过的。玉婉的爹死后,这支土匪队伍溃散了,豆沙关依然平安无事。不知啥时,一支土匪队伍打听到驻扎在豆沙古镇后面的军队被调到外县消烟去了,他们决定趁虚洗劫这个镇子。

震得耳膜生疼的锣声是半夜时分响起来的,那时玉婉正在沉沉酣睡,玉婉刚刚和一个面色白净、身材匀称、五官俊朗的年青人做了那事,做的热烈、做的奔放、做的酣畅,酣畅之后就是满足后的慵懒和疲惫,她的头刚刚挨上他的胸口,俩人就进入到甜美的梦乡。玉婉一听到震耳的锣声就晓得出事了,这是古镇上约定的规矩,听到锣声就知道关上出事了,必须迅速赶到自卫。驻守的中队刚刚开拔,镇里就轮流派人到石门关上去守夜,每夜两人。锣声这样急,使得玉婉连忙起床穿衣,匆忙中她见那人躲在被窝里不肯起来,她一把掀了被子,让赤身裸体的那人穿衣随她去,那人说我们不要去,土匪有枪,被他们打死不划算,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她眉毛倒竖,厉声让他穿衣随她去,那人却浑身抖起来,瘫软成泥,怎么也不肯起来,她气得一脚将他踢倒,提上悬挂在墙上的土枪和一把大刀,飞也似的扑上石门关。

情况是非常危急的,等她赶到关上时,土匪们已经聚集在关外,准备攀上石门关了。好在这石门关确实天下奇关、险关。关外是五尺道,五尺道从山下蜿蜒而上,仿佛是天梯,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夜色漆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下悬崖摔死,石门关又奇绝,立在悬崖上,仿佛一个巨汉,轻轻一动就可以将人碾成齑粉,关上逼仄,也就容得十来人,居高临下,扼住咽喉,任是强人也难以攻上来的。

玉婉飞快地爬上关,守关的王背锅手上已被土匪击中一枪,倒在地上,他的背锅倒像一面锣了,另外一个张铁匠,也算勇敢,捡起锣来,缩在关上的垛口里狠命敲锣。玉婉顺着垛口一看,举着火把的土匪已经在开始搭人梯了,只是这关太险太陡太直,他们搭了几次都没成功,上面的人一跌下来,马上就顺着陡峭的崖上摔下去了,没摔死的,也在石级上轱辘轱辘往下滚,滚得脚断头裂,连叫也叫不出声来了。土匪头子恼怒异常,再次命人搭梯,眼看最上面的那人手已经伸到垛口了,手一搭上垛口就可以上来了,玉婉侧身站着,他的头刚刚一伸,玉婉一枪托就将他打下去了。这个倒霉鬼轱辘轱辘又滚下山崖去了,玉婉连续敲了几个土匪的头,土匪们惊叫着,再也不敢强行攻关了。

恼怒异常的土匪头目暴跳如雷,他命令土匪们用枪射击,可是这里太陡,角度太直,打枪仿佛朝天上打,根本伤不到人,土匪们顺着天梯似的古道往后退,在更远的地方朝上射击,玉婉贴住垛口,那些枪打在城墙似的垛口上,啪啪直响,溅起火星却伤不到人。这时古镇里的人已赶来了,他们在关里朝外呐喊助威,一些青壮年涌上来,玉婉厉声叫他们下去,留下几人就可以了。她刚刚撵走人,关上突然跃进一个人,这人功夫好生了得,他几乎是飞也似的上来的。玉婉一惊,展开架式和这人打了起来,玉婉从他的功夫上看,似乎和自己同出一门,若论功夫,他们似乎差不多,但这人毕竟是男人,体力上自然就略胜一筹,他们一会儿跃上垛口,在狭窄的垛口上开战,下面的土匪不敢开枪,怕误伤了自己人。忽儿跃到关上打,打着打着就打到关内来了,举着火把的群众大声呐喊,但谁也不敢帮忙也帮不上忙,也许周围人多势众,那人不敢恋战,跳上关去准备外逃,玉婉穷追不舍,跳上关口已揪住那人的衣领,谁知一声枪响,玉婉的手臂已被击中,她脚下一滑,滚入关内垛口里。土匪大声呐喊着、乱蜂似的涌到关下准备用木杆撞击关门,好在关外石阶笔陡,那木杆朝向斜伸着,撞击就十分费力,但是厚实的木门已快被他们撞开了。有人撕衣服扎住了玉婉的手臂,要将她扶下去,玉婉见群龙无首,有人已经开始朝后跑,没人组织、指挥,关就守不住了。她厉声喝道谁也不准走,土匪攻进来要将你们斩尽杀绝的。听我指挥,关上留下青壮年,其他的抱石头去,排成队顺着递。跑的人被她镇住了,他们开始排成长队,从关下直往上递石头,那些石头有盆大的有碗大的,她叫人贴住垛口往下丢石头,这办法太管用了,太过瘾了,从高高的石门关上往下丢石头,简直像往罐子里丢石头,闭着眼也一砸一个准,关下立即传来凄厉的鬼哭狼嚎声,人不是砸死了就是砸下悬崖砸下陡立的石阶上了,那根撞关的木头朝下一滚,撞翻了好些人,深深的峡谷里,叫声如雷,哭声震天,躲在远处的土匪朝上开枪,玉婉令关里的人缩下身来,子弹飞蝗一般打在墙上飞向天空,屁事也没有。僵持到山崖顶上有了朦胧的天光,土匪们只得撂下尸体匆匆散了。

玉婉的手臂被那颗子弹打穿了,好在没伤到骨头,但血是流了不少的,她的衣袖、衣襟都是湿漉漉的,一股甜腥味时时刺激着她的鼻子,巨大的疼痛也使她一阵阵痉挛。在茶室里,古镇里开医馆的七先生看到红汝汝的对称的伤口,也不免抖了一下,他为玉婉清洗、敷药、包扎时,没见玉婉叫一声,七先生一生为多少人正过骨、斗过榫、治过伤,还从没见过这么顽强的人,他感慨不已,说了不得,了不得,多少男子汉大丈夫我医过,没有一个不鬼喊呐叫的,奇人哪奇人,随着来的人感慨万千感激不已,都说没想到玉婉姑娘一个温温和和、文文静静的人,竟有这等本事,竟有这样的毅力,今晚不是玉婉姑娘,这镇子怕是早被土匪攻下,抢的抢、烧的烧、杀的杀,没有大家的命没有古镇了。大家齐刷刷地跪下来要给她磕头,她慌得站起来,也跪了下去,说古镇是大家的古镇,命是各自的命,玉婉流落到此,承蒙大家不弃,在这里开店谋生,大家的恩德感激不尽,守住古关打败土匪,是我和大家的职责,保护大家其实是保护我呵。大家感慨嘘唏,为她煮了红糖鸡蛋,相邀着撤走了。

待人走尽,玉婉闩紧大门,到楼上自己房间,玉婉见那人还在呆呆坐在床上,她心里委实不是滋味,一脸的怨怒一脸的鄙弃,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还好意思在这里?你的脸皮比石关门还厚了。那人惶惑不安地站起来说玉婉,我不能走,我怕你出事,我担心你,你看真的出事了,你的手臂怎么了?说着就要来看她的手臂,玉婉将身一侧,用好的那只手挡住他,看啥看,我这手臂跟你有啥关系,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你莫站在我屋里污糟了屋子。玉婉愤怒地盯着他,如果说刚进屋来时仅仅是鄙视,现在她则真正是愤怒了。她是土匪的女儿,在土匪的环境里长大,又到边城受过正规的西式教育,她就有着刚强冰冷、疾恶如仇和温婉文静、柔若流水的双重性格。愤怒到极点时的表情是他从来没见过没领教过的。她柳眉倒竖、双眼充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角都快咬烂了。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结实的楼板震得嚓嚓响,门板、木窗也震了起来,她叫道还不快滚、滚、滚呀。那人一脸惊悸,胆怯地看着她,身上颤抖了起来,怏怏地出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

玉婉一下跌坐在床上,她看到了那人挂在墙上的箫,那是一支曾令她魂牵梦萦、深入骨髓、浸透灵魂的箫呵,她跳起来摘下那支箫,将它朝窗外掷去,窗外是临江的陡崖,那箫被掷到沉沉如雷低鸣而过的江里了,连一点回音都没有,她一下子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感到茫然无所依托的失落,感到掏心摘肺的空洞,她头抵着墙,用那只好的手狠命地捶着,捶得土墙也簌簌地抖动起来。

是呵,这个她漂泊生涯热恋的男子,这个她暗中以身相托的书生,这个她将身体和心都给了他的人,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丑弱、胆小、怕死、贪生而且没有任何责任感的人,她崇尚父亲的刚烈勇猛,重义轻生的性格,磅礴巍峨,气势辉煌的乌蒙山养育了这种性格,生活在乌蒙山中的人性情刚毅、坚韧而重义,在邪恶势力面前不惜舍生取义,而这个叫钟琴心的人为何这样怯懦,这样贪生怕死?

钟琴心是边城邻县县城里的一个大学生,他在省城已读大四,沿五尺道到省城,随着马帮要走十天。他的老爹是县城的一个科长,每年从古道上经过,他都要在古镇住上一晚,从古镇到县城要走大半天的路。第一次投宿时,他在古镇的青石路上徘徊很久,傍晚的古镇热闹非凡,马帮一队队进入古镇,径直走进自己熟识的马店,青石街道上留下一坨坨的马粪,弥漫着马匹和人的臊腥味汗臭味,写着马店字样的灯笼已经点燃,敞开的大门里溢出一阵阵青烟,客马店的伙计在忙着为拴上马桩的马匹喂水喂草,马锅头忙着在柴火灶上用吊锅煮饭,用铁锅炒菜,也有的径直去了小馆子,三五成群的坐在条凳上,他们敞着怀,将脚上已磨烂的草鞋甩向街心,炒了回锅肉,舀上砣砣肉,打来大碗的包谷酒或者荞麦酒,吆五吆六,豪情万丈,轮流喝酒,讲些荤话调味,唱些荤歌助兴。街的末梢处或背街上,总有些灯光晦暗的小妓院,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妓院,无非是客马店里住上三五个屁股肥硕、奶子饱满、腰杆粗壮的婆娘,白天在店里帮忙,晚上就辣辣地抓住马锅头们不放,将马锅头的手硬生生抓了去朝半敞着的怀里塞,那粗砺如树皮的手一摸到那又大又软热腾腾喧乎乎的奶子,再吝啬的马锅头也要往外掏钱了,她们要的价也不高,甚至就是吃顿饭的钱,给了钱,她们会尽心尽意地服侍,绝不偷懒耍奸的。也有时间长了生出感情的,那就不收钱了,只要随了马帮带点小礼物像雪花膏、小镜子、洋胰啥的就行了。也有知情解意的,还怕伤了有情人的身,还会煮糖水鸡蛋给他吃,说山遥路远,有个闪失就见不到面了,知情解意的,以后身上有点闲情,就会牵了马儿直接奔了去。

女老板玉婉为他沏了茶,茶碗是紫红色的紫砂碗,茶叶是古镇附近山民自制的石缸茶,这茶制作考究,是本地产的上好新鲜茶叶经过手工慢慢炮制而成,沸水注入,茶叶舒展开来,像小鸟的羽毛,毛绒绒可爱,茶水清亮而碧绿,味清怡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喝入口中清润而生津,很是解渴止乏。玉婉泡茶的同时,端出一盘带壳花生,花生是经过淘洗干净后放入适量油而晒干的,壳白得耀眼,去壳后,圆圆的入了盐味的花生米晶莹地呈现出来,这盐水花生干净清爽入味,满口生香且不上火。又放了几小碟红枣,泡壳核桃佐茶。钟琴心体味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和舒适,等他刚刚喝过几开石缸茶,吃了一些果时,玉婉和一个小女孩已将饭食抬出,玉婉温婉地笑着,说实在对不起今晚来不及做菜,吃点山茅野菜填填肚子,明天我一定做好的让客人满意,钟琴心想明天我已上路,这话也就是哄人的客套话了。

菜盛在洁白如玉的碗里或盘里,也不多,几个素菜围在一盘红白相间、红如玫瑰、白如凝脂的烟薰火腿里,烟薰火腿是凉片,环环相簇,像对盛开的牡丹,一盘碧玉一般的腌黄瓜,一盘炒生笋,一碗刺老苞,黄瓜是这里的特产,皮薄个大,沁凉脆爽,微酸回甜,诱人食欲,竹笋更是上好的本地产的竹笋,都是当天采来的,还带着泥土的沁香和雾霭的湿润,薄薄的笋片,象牙似的晶莹玉润,呈半透明状,仿佛可以烛照灯光浆影、远山近水,加上翠绿的韭菜,盛在洁白的瓷盘里,冰清玉洁,脆嫩爽口,带着山野的清甜,沁着露珠的清香;盆里还有刺老苞,这个东西钟琴心以前是吃过的,那时他还在边城读中学,放假时同学们邀约着到一个小饭馆吃饭,他父亲尽管是县城的一个科长,但收入也就够养家糊口。供他读书也有些勉为其难,所以他们到外面打牙祭,多是选择地点偏僻价钱便宜的小馆子,在这家小馆子他第一次见到刺老苞吃到刺老苞,那些天他忙着复习功课天天熬夜,天气炎热心里上火,咽喉发炎一吃东西就疼。小饭店的老板说这位同学,我给你煮钵刺老苞来,不光好吃,还清凉下火,包着吃了浑身舒泰,脖子不疼,神清气爽,也是你运气好,我这刺老苞是豆沙古镇上一个亲戚托马帮带来的,我都舍不得吃,奉献给你们了,结个缘,多来关照小店生意。这刺老苞抬上来,真把他吓了一跳,这东西有一柞长,像棵裹紧的大白菜,呈圆椎形,色泽暗红青绿,上面长满刺,他想这东西能吃吗?颜色并不鲜艳,汤暗绿,上面的刺会戳人吗?老板将糊辣子蘸水搅匀,说这东西可以凉拌,可以煮吃,也可以用肉片烧汤,用肉丝素炒,但还是以煮吃和凉拌为妙,这清煮要有好蘸水,蘸水要用糊辣子,将干辣子在火边慢慢炕得干脆,用手捻碎,这东西也怪,用菜刀切碎或用圆臼捣碎的糊辣椒,都不如用手捻碎的好吃,蘸水加葱花、加姜丁、加蒜末都可,都一定要用昭通酱作底料,姜葱蒜干辣椒是水池里的花花草草,昭通酱是水,一加入它就浑然天成,融入其中了。昭通酱钟琴心知道的,这酱闻名遐迩,他的一个亲戚远渡重洋到日本留学,外国人也是喜欢得很的。只是一方水一方特产,他县气候,水土不适宜制作。果然,吃了一个蘸了蘸水的刺老苞,他觉得味道真是奇特,微苦沁凉,微涩沁甘,既有肥腴的口感,又有清蔬的淡香,尤其是清凉之感,进入肺腑,浸透全身,郁闷烦躁之气顿然消失,咽喉也不再疼,食欲大开,那顿饭他吃得胃口大开,浑身舒泰,加之糊辣子蘸水的刺激,清凉沁出热汗,热汗中透出清凉,精神气爽得不得了。今天随着马帮走得极为疲惫,心火上身,口舌焦渴,一见到这几样精致食肴,他顿感清爽,食欲一下旺盛,风卷残云般将几盘菜肴和着饭吃下。

他吃完饭,这个叫玉婉的女人来收碗,顺便给他续了茶,江边峡谷边的古镇,气候是很燥热的,玉婉脱去了肥大的对襟衣,穿着紧身的汗衫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玉婉的身材突然变得凸凹有致,长而不失丰润了,他看见玉婉解下了裹在头上的青布包头,这包头是乌蒙山区妇女的头饰,自然也能遮风挡雨,但委实不好看,一裹上包头就是丰盈的少妇、少女也变得老气横秋了。玉婉是不得而为之,她要融入古镇,必须是这样的装束。此刻她将盘起的头发解开,那头乌黑的头发就像黑色的瀑布在她背上自由而灵性地流淌了,人就有韵味了。江边女子的身材普遍好,肤色更好,钟琴心想这就是湿润的气候滋养的了。可惜的是她们都穿着宽大肥硕的衣服,将身材淹没了、遮蔽了,真要像大城市的女人一样穿旗袍或者是穿裙子,说不定就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了。当然这是他在省城读书时看电影时看到的,那时他还没有这个概念,只觉得江边的女子确实漂亮、确实美、身材好、相貌好,皮肤白而细腻,就是砍柴喂猪、挑水种地,推豆腐做猪耳粑、卖凉粉也改变不了她们的体型,也晒不黑她们的皮肤,狂野的江风也吹不皱她们的容颜,可惜的是沿袭已久的风俗和陈旧的穿戴沉重的劳作,否则这里的美女,真是可以醉倒多少有情人!

与这些山野里的女子相比,钟琴心觉得这个女人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有些类似于品味的东西。这种感觉使他心里生出许多疑惑,生出许多想解读她的欲望。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是爱的最初基础与最重要的因素。如果钟琴心对这个女人毫无兴趣,就是相处日久也会漠然处之,可是那晚他就有一种被吸引的感觉,这就是感情的磁场,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这话被小孩子一说,马锅头们笑得打滚,对小孩子说记住你妈的话,哪个女的对你好吃哪个的。这话被古镇的人知道了,大家都哈哈一笑了事,谁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只是玉婉觉得朱嫂未免太粗野了一些,心里有些看不起她,但更深夜静、寂寞难睡的时候,想起朱嫂的话,她又脸红心跳,又有些羡慕她,觉得她活的轻松愉快,无烦无恼。

玉婉去为这位大学生去铺床去了,她是有一排在楼上的房间的,可那是马锅头的住房,尽管她也经常为他们换被褥,可马锅头们泥一身水一身汗一身的,床铺经常是汗津津粘乎乎的,一进门就是一大股酸臭味。她怎能让他去住这样的房间呢?她选了一间临江的房间,带着店里的小姑娘将它清扫干净,回到房间抱来自己备用的被褥、枕头,这些都是在江里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下晒得干干生生,散发出清香味儿的被褥。整理被褥时她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温暖柔和蓬松散发出太阳香味的被褥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些东西,这种非常自然的片断似的联想使人脸上燥热、胸口发紧。她低低骂了自己一声不要脸,匆匆忙忙走了。让小姑娘去请 那位 先生休息。

这夜她是怎么也睡不踏实的了,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命运、想起父亲的惨死和在古镇等待寻仇报仇的事,几年匆匆过去,那个神秘的人却从此消失了,连丁点消息也探听不到,这使她感到焦虑,感到忧伤,她盼望尽快找到这个令他恨入骨髓的人,亲自手刃了他将他的头同样挂在高高的石门关上,她就可以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情。可前程漫漫,音信茫茫,何时才能了结。

他们的舞姿像图腾、像鼓舞、像篆刻、像甲骨文,一瞬间就消失了,再看,就是崖壁上的石纹。江水在古镇下面的峡谷里沉沉低鸣,仿佛是一条受困的巨龙的呻吟,她在诉说什么?诉说想穿破峡谷奔腾上天的愿望?崖边巨大的黄桷树树影婆娑,远处古关传来一阵阵梆声,那是巡夜人不眠的声音。清风习习、箫声低鸣,这清越而又哀怨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带得很远,羁旅的乡愁,遥远的思念,古道的沧桑,古关的今昔,袁滋的叹息,马帮的汗水,生死的隔离,亲情的断裂、仇恨的焚炽,一切一切,似乎都融合在里面了。听着听着,她不禁流泪了,在这清风明月,古道寂寂、夜鸟倦歇的深夜,人的心是很柔软很脆弱的,她的心被湿润、伤感、忧郁的箫声抚摸得疼痛了,这是感动、感怀、感伤的温温的疼痛。她正在这种令人伤怀的情绪中流淌时,箫声转换了,转换成《春江花月夜》曲,这首明快而轻荡,轻松而跳跃的乐曲似乎不太适合箫来吹奏,箫最适吹奏忧伤低咽的乐曲,但这人同样用一样的乐器也把它吹奏得很好。瞬间,她眼里出现的就是江湖泛起中,鳞光跃金、悬风轻拂、柳絮飘风、明月高悬、江水似火的景象,箫声把她的情绪带到一个美好、温馨、万物和谐、生机盎然的境地,她忧郁、低沉、伤感的心变得透明、洁净。

她想走下楼去,想到在巨大如龙的黄桷树树根的那人身边,去和他说点什么。她其实是很郁闷的,家仇未报,日本人又打到中国来了,大片国土沦丧,古道上商旅渐少,走来的多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国仇家恨集于一身,难以排遣。她隐名埋姓了几年,一无所获,过着艰苦而孤独、寂寞的生活,她多么渴望有个爱自己的人,这个人显然不是过往商客中可以寻找得到的,富商大贾她是不屑的,马锅头、挑夫等她又嫌他们太过粗野。他们的爱是赤裸裸的,没有铺垫,没有过程,没有情调,直奔主题。今晚,这个人触动了她的情感的神经,撩动了她的青春情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但最终她没走下楼去,她的自尊和矜持最后使她独自在木楼上徘徊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随着早起的马帮,钟琴心就要走了,玉婉眼眶深凹、眼圈乌黑,她忙着为他们准备早点,她特意为钟琴心煮了一碗糖水鸡蛋,让他坐在茶室里吃。马锅头们见她眼圈乌黑,便开玩笑说小妹给是想郎啦?春天是啥天气,发情的天气,昨晚你怕是被发情的猫吵得睡不着了吧。你看我们这帮人中哪个合适,随你挑,随你选,不满意就退货。马锅头们和她是开惯玩笑的,不这样她就不像开客马店的老板了。今天她却一下发作了,放你妈的屁,再说我就给你几窝脚。

马帮踏上了披着青霜的古驿道,蹄声清脆,铃声清脆,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古关那里,玉婉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的心仿佛被摘走了,惆怅、忧伤、寂寞涌上心来,眼泪不断地流。

这就是玉婉,一个侠骨义胆,柔情似水的江边女子。

这以后,玉婉和钟琴心好上了,每年的假期,他经过古镇就停留下来,他不急于回去,在古镇留连不少日子,以至于他的父母急了,热汗腾腾地赶到古镇来,硬将他拽了回去。每学期他都提前到古镇,开学的日子近了也不急于赶路,急得玉婉不断催促他才快快走了。

在爱情上,玉婉是既热烈大胆又谨慎内敛的,她是江边长大的姑娘,有着那种敢爱敢恨,爱可以爱得死去活来,恨可以恨得深入骨髓的性格,但她毕竟又受过比较正规的教育,严谨的教育使她胆大热烈的性格上包裹上一层硬硬的茧。自江边月夜,钟琴心在屏风般的绝壁下,在树影溶溶、清风习习中吹奏洞箫,把她的心摄去之后,她内心的茧被抽空了,露出了鲜活跳跃的心脏,她苦苦等待,苦苦盼望着这个仅仅住过一夜的心中情郎,经过一个漫长的学期,钟琴心终于来了,终于住进了她的旅店。

又是一番热情而细致的款待,从表里说是招待客人,在心里上讲是招待自己的心上人,她像一朵盛开的睡莲,楠木的香气,楠木的药用功效慢慢浸入肌肤,使她心旷神怡,心旌摇动。她用手触摸自己凝脂一般的皮肤,那是一块温润的洁白无暇的玉呀。她的手慢慢移动,移动到纤细的腰肢,丰满结实微翘的臀部,移动到修长而有弹性的腿,移动到饱满结实有弹性的乳房,她的身上有了奇妙的感觉,有了微微的震颤,有了麻麻的痒痒的奇异的感觉,也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渴望,这是封锢已久的突围,这是压抑已久的激动。苏醒了身体使她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幕,那是一个中午,因病留在隔壁客马店朱嫂那里的那位马锅头,他在堆马料的房里帮朱嫂铡马草,天热而燥,他只穿了条宽大的短裤,赤裸着上身,而朱嫂呢,这个大方热情的女子只穿了短短的胸衣,他铡草、朱嫂向铡刀里送草,朱嫂一起一伏的身子将她的两只硕大的奶子甩来甩去,那两只奶子似乎在她胸口蹦跳,要跳出去。马锅头看着看着脸就热了,心就跳了,宽大的裤头也顶起了个小帐蓬,看着看着,他一步跳过去,把手伸进去握住朱嫂的肥肥的奶子使劲操着,脸红气粗地抱住朱嫂亲起来,朱嫂被撩起性来,说臊公狗、大青白日的也不怕人看见。他将舌头堵住她的嘴,呜呜叫着,发了性的朱嫂被他按在草堆上,她就势一把就将他的短裤扯了下来,他腾出一只手,一只手三下五除二就将她剥个干净,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阳光炽炽的中午就奋力地干了起来。这间草料房是敞着的,恰巧被她看见,她羞得呸地吐了一声,满脸彤红地进入自己的房间,进到房间后她又气又恼,想这朱嫂也太过份了,人咋能这样呢?她脸热心跳,想排除杂念,但莫名其妙的,又禁不住好奇,她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窗帘,见那两人仍然在轰轰烈烈、有声有色、酣畅淋漓地干事,看得她浑身燥热,身上有了奇异感觉。过后,朱嫂没事一般,大大方方做事、泼泼辣辣生活,但朱嫂只爱这个人,她和别的人可以乱讲荤话,但从不做过头的事。

洗漱完,玉婉将长长的半干半湿的头发披在肩上,她青春勃发,凸凹有致的身体散发混合着未婚女人的体香,以及玫瑰花香味,楠木香味的奇异而好闻的香味,这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幽香,是会使所有男人着迷的,在这香味里她也神思恍惚了。

去钟琴心房间她是有充分理由的,她说要为他换被褥, 钟 先生是大学生,岂能让他睡马锅头的被褥呢。其实,那被褥也是干净的,她换上她自己的被褥,女儿家的被褥是洁净清爽且有芳香的体味的,这是令人遐想,令人神驰的。这晚上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薄薄的汗衫是篱笆形的,无袖,剪裁得很得体,月白色的裤子不是那种肥硕的大裤脚,紧紧地贴着身材,就使她的胸口高耸、腰陷进去,臀部浑圆玉润而微翘了,她的脖子、她裸露的双臂象牙般细腻,藕一般鲜活。钟琴心坐在椅子上等她铺被褥,她铺得好细好细,每一道皱折都要认真抚平。钟琴心从后面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了,他看到了她乌云一般飘泻的长发,看到她婀娜多姿纤细的腰肢,看到因为微微前倾而更加突出更加丰满更加浑圆的臀部,还看到了她被手臂挤压而更加丰润结实富有弹性的乳房,还闻到了一阵阵来自于她身体内部的体香,钟琴心目光涣散、心旌摇曳了,钟琴心浑身发热,呼吸急促,血脉贲涨了,他的身体有了奇异的感觉,身体渐渐膨胀,下面的玩意倏然直立,头晕目迷,烦躁异常,但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敢贸然行事,情急中站起身来,用口袋里的手按住不听话的玩意,在室内走来走去。玉婉虽然背对着他,但玉婉的背长了眼睛哩。她这个江边热情似火的女子好希望这个男的扑了过来。一下将她按倒。她是敢爱敢恨的,对爱的人不会装模作样。要爱就爱个透彻、爱得天翻地覆、爱个要死要活、爱个地老天荒。她看见钟琴心热汗涔涔满面潮红的要开门走了,她情急中忙说 钟 先生我的眼被沙迷了,帮我看看。钟琴心走了过去,要帮她吹沙了,她一把抱住他,脸猛的贴过去,舌头伸进钟琴心的嘴里猛烈地狂吻起来,狂吻时还不忘将他的手拉过来去抚那滚热、浑圆、饱满而带有弹性的奶子。一摸到她的奶子,钟琴心就不能自已的,他呼吸急促,浑身颤抖,一身着火,身子膨胀着,那玩意已经顶住了柔软的地方,他疯狂地将她抱起来,疯狂地剥光自己,而他才剥光,身下的子女已经一丝不挂了。俩人灯也来不及吹,就天覆地陷飞沙走石地狂乱起来。

小小的木板床,咯吱、咯吱、咯吱,快坍塌了,木楼痛苦地呻吟,弄得朱嫂也疑惑不已。

朱嫂要出远门,朱嫂将客马店关了,领着她的娃儿来见玉婉。朱嫂说玉婉姑娘,这娃娃就托负给你了。我要去找那死鬼,活要见人。那晚,在送客人入睡前,她去细细地洗了澡,这里的山泉是润润的爽爽的养人肌肤的山泉,她将烧热的水倒在一人高的金丝楠木做的木桶里,这金丝楠木是乌蒙山区沿江一带的特产,北京故宫的大殿、天坛、十三陵等处大殿的柱子都是这里产的,过去称为皇木,是打过火封派专门官吏看守的。金丝楠木做为浴桶,散发香气,滋养皮肤,洗后神清气爽,皮肤细腻且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玉婉将栽在后院墙角处的玫瑰花瓣摘了来撒在水中,霎时,热气氤氲的水面上玫瑰花瓣轻轻漾浮、暗暗飘浮,玉婉跃进桶中,她闭着眼睛享受着玫瑰清泉水的滋润,浑身的肌肤舒展开来,袅袅的热人。死要见尸,如果我回不来,这店就是你的,这娃娃就是你的娃娃了,托负你将他带大,我死也瞑目了。朱嫂神色悲戚,目光坚定,有一种“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原来,与朱嫂相好的那个马锅头消失了,这个马锅头在古道上赶着马匹辛苦了几年,攒下一点钱他就决定不做马锅头了,他决定做一个小商贩,将边地的山货药材等土货贩到江那边去,在江那边卖了再贩些青盐、布匹或者红糖什么的回来,这样也就积攒了些钱,他发誓要赚回钱来堂堂正正地娶朱嫂,他和朱嫂的好是很简单的,他勤快、诚恳而朴实,每次来住客马店,其他马锅头都忙着打叶子牌、摆龙门阵,喝酒或者去镇里找暗娼去了,他却帮着朱嫂做些下力气的活,砍柴疙瘩是最难的,他磨快斧子脱了褂子,每次总要砍一大堆,开客马店是最费水的,每次他来都要挑着水桶到古镇很远的地方挑山泉水,把几个石缸都挑得满满的,他还是铡马草的好手,铡得干脆利落,嚓嚓有声。朱嫂听说他父母死了,只有哥嫂,就格外怜惜他,多给他做些好吃的,给他洗洗衣服、补补褂子,也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山盟海誓,在马锅头们浑玩笑中他们就好了。江边女子朱嫂并不畏惧人们的闲言碎语,她的爱像火焰,热腾腾地焚烧着自己焚烧着自己爱的人。

这个马锅头消失得突然,那个早上他俩缠绵一番后他就执意要走了,朱嫂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对门绝壁上的乌鸦也呱呱地恬噪,朱嫂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古镇最是神秘的地方,神秘的地方总有些神秘的预兆,朱嫂不让他走,前马锅头现在的小商贩却执意要走,他发财的心太切了,他发誓要挣多多的钱让朱嫂过上好日子,他说这个客马店太陈旧了,总有百多年了吧,是该新修了,边城最近缺盐,能从四川悄悄贩些盐来是要获得丰厚的利润的,他急急踏上青石板古驿道,朱嫂觉得心空荡荡的,开朗热情不知忧愁的朱嫂流下了眼泪……

这一去,赶着他的马儿驮着他的货物的小商贩从此就不见踪影了。

一个月后,朱嫂才得知他被土匪连人带货抢掠走了,玉婉痛恨起这些土匪来,她本来是土匪的女儿,但她父亲在世时,古道上的最大的土匪队伍因了他的父亲,从来没干过抢掠小商贩的事,他们抢的都是富商大款,甚至是大地主大恶霸,他们和这些人真刀真枪地干,抢到东西都是充公的,还要救济一些贫苦百姓。自父亲被杀害,这支土匪队伍溃散后,零星的土匪就出现了,他们三三两两,专门抢小商小贩甚至贫苦农民,为了一匹马一头牛一背货物也会杀人的,她太憎恨昔日可能是父亲的部下的这些土匪了,也太看不起他们了,可她有啥法呢?流散的土匪就像茂密的头发里的跳蚤,想逮也是逮不了的。

朱嫂出门了,望着朱嫂的背影她充满敬意,这江边的女子呵,真是太刚太烈太执著太痴情了,那个小贩和她也就是个露水夫妻的关系,为了情为了爱,她竟然连店也不要,连儿子也不顾竟然冒险去寻找去了,她的心热热的,她想要是这样多好呵,侠肝义胆,生死相托,爱得热烈,恨得要死,人生短暂,江河长存。

朱嫂在陡峭的山道上,在莽莽的密林里,在鸡毛小店里,到处寻觅打听小贩的踪影,她听人说可能人会在老鹰坪那里,她就去了老鹰坪。老鹰坪是个险恶的地方,要过溜索,要攀悬崖,要过密林,密林里有毒蛇猛兽,悬崖陡峭壁立,峡谷里有瘴气,有乌云一般密集的麦蚊,人被咬到后浑身会起一层又一层的小泡,手一抓就破,就流脓,人奇痒难耐,就发高烧,就打摆子。朱嫂去密林的当天就迷了路,她是山里长大的,可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闷香,闻着这闷香人就迷糊了,就出现幻觉了,这就是迷魂草,她看见一棵棵树木变成一个个身着五彩缤纷衣服的精灵在跳舞,在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这歌声非常迷人,诱着她四处乱走,一会儿走到泉水淙淙、游鱼可数的清潭边,一会儿走到青草碧透、鲜花簇簇的草甸里,蓝天澄碧、白云悠悠,总有看不完的景,总有听不完的歌,直到走得实在走不动了,她才瘫软的睡在大树下。等她醒来,雷声大作、狂风阵阵、暴雨急下。她是被暴雨淋醒的,她的身下积水成潭,她全身浸泡在冷水里,冷得瑟瑟发抖,正在她绝望之极的时候,有猎人发现了她,猎人是追一只鹿子追到这里的,追到这里那只鹿子跳下岩了,猎人在惊雷和闪电中看见一个人睡在岩边的树根下,他倒吸了口冷气,以为有人要跳悬崖,等她看见自己睡在大树下离悬崖只有尺把宽时,她也吓得魂飞魄散,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走到悬崖边,怎么会睡过去。

随着猎人回到家,猎人的家在一个岩嘴下,其实就是在一堵上面凸出下面凹进的岩嘴里,房里极简陋的,乱石砌的墙,茅草盖的顶,猎人的老婆正在旺旺的火塘里煮包谷稀饭,吊锅里噗噗地冒着热气,她感到肠胃的痉挛,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脚软如泥眼冒金星。一身淌稀汗,换了干燥的衣服,坐在旺旺的火塘边,她感到惬意极了,只是肚子饿得紧,等滚烫的包谷稀饭舀来时,她顾不得烫,端起碗就喝,这一喝,把她烫得哇哇大叫,舌头上口腔里起了大泡,肠胃像流进烧红的铁水,她痛苦地大叫,猎人忙叫婆娘将碗里的稀饭倒在水瓢里,放在水缸里去冰。

夜里,在熊熊的火塘边,猎人两口子听了她的叙述大为感动,孟姜女寻夫也没有这样艰辛,况且他们还仅仅是那样的关系,重情重义重情重义呵。但猎人还是劝她别去寻了,说老鹰坪那地方不是人能去的地方,到处悬崖绝壁,只有一条路上得去,绝壁顶上只有几户人家,那地方的牛都是小牛犊时背上去的,牛长大了就下不来了。最近有几个散匪占据了那里,就是官军来也奈何不了他们的。他说你去了人还活不活着还是一回事,说不定被他们抢了做压寨夫人,几个饿痨痨的土匪咋会放得过你呢。猎人说着看了看她饱满的胸口。

那晚猎人睡的地方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床本来就是树枝搭成的,咯吱了一阵,轰然塌下了,猎人和他的老婆唉哟的叫着,朱嫂心跳耳热,想笑也不敢笑,更不能去扶他们拉他们,心想都是这肉嘟嘟的奶子惹的祸。

朱嫂执意要上山,猎人再三留不住,只得让婆娘烙了几个包谷粑粑煮了一锅毛皮洋芋让她带着。猎人在她的恳请下答应带一段路,但申明只到山崖下,再走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走的了。到了山崖下,猎人站住,眼睛热辣辣地盯着朱嫂隆起如山包的胸部看,脸也涨红了气也变粗了。朱嫂知道他想要什么,朱嫂说大哥感谢你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没有你我就死在树林里了。我知道你要啥,但你想想为了那短命的相思鬼我才不要命地来到这深山里。你如果实在想,我敞开胸,你摸摸奶吧,也算报答了你。说着就解开衣襟,朱嫂那对奶子委实好,又大又白,又饱满又坚挺,几乎把大半个胸口都遮住了。猎人看了心更热血流更快,但朱嫂的话使他心中像被一块尖锐的石子击中了,他想如果这样自己算啥了呢?岂不是趁人之危劫人之色,这哪里是一个堂堂的山民做的事,这不是猪狗不如了吗?猎人收住心,猛地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了,朱嫂长长叹口气,心里又惶恐又感激,这就是山里的男人呵。

朱嫂是背着一个尸体回来的。她去老鹰坪的经厉是太复杂太艰辛太危险了,那个过程一时两时也说不清,但在老鹰坪的土匪没为难她也没蹂躏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老鹰坪上的几户人家已被赶走,几个光棍土匪见了她兴奋得眼睛放光,浑身发抖,就像几只饿狗见到一块肥肉,就像快要渴死的野狼见到一潭清清的水,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绝壁上会爬上一个女人,这女人衣衫裤子已被岩子、荆棘剐烂,脸色苍白憔悴,满身是伤,身上还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可在他们眼里,这仍然是一块鲜美异常的肥肉,一朵繁花娇艳的山花。面对他们朱嫂毫不畏惧,她神色悲戚态度坚决地要他们把小商贩交出来,她说他们可以要赎金,只要人在她回去卖了马店卖了所有财产都要凑齐,她说只要放了人她可以轮流陪他们睡,但不见人就要奸污她是万万不能的,要强奸就只有奸尸。说着她就一头向石墙上碰去,事情突然,她的性子又刚又急,等土匪们反应过来,她已倒在石墙下面,碰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知,她头上碰了个洞,血汩汩而出,一下就将她的脸她的脖子胸口流湿了。土匪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痴情这样刚烈的女子,他们勃起的兽性倏然消退,他们的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一个土匪头子模样的人,狠狠地踢了站在他身边的土匪,说杂种你站着干啥子,快去找药来给她敷上,快去抢救。

经过一番抢救她总算活过来了,土匪们让出了一间最好的房子给她歇息,还煮了腊肉煮了米饭给她吃,但土匪们绝口不提她的情郎的事。她于是不吃不喝,以此来相逼,看护她的那个土匪是年轻人,这年轻人对她很敬重,他开导她说嫂子,你这是何苦呢?你历尽千辛万苦,吃尽种种苦头,心也尽了,力也使了,现在谁还像你这种痴情呢?我劝你好好吃点东西,休息好了赶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朱嫂见他和善,就说你和我娘家兄弟差不多大,我就叫你兄弟吧,兄弟,你是晓得我们江边女子性格的,如果真心爱上谁,就可以为他去生去死去争去斗,滚岩滚坡剔骨剐皮都在所不惜,这个人是我真心爱的,那一年我的客马店被歹人放了一把火,是他冲上去救熄的,人被烧得脱了一层皮,看着都寒心。也算是我们古镇的神医,用些草药拿给牛嚼碎从牛嘴里抠出来为他敷上,竟然连点疤痕都不见。那年我的娃娃跑到山上玩,走迷路了,两天两夜找不到,把我都快急疯了,是他丢了生意带着人去黑树林里找,总算找到了。他一身被荆棘剐得烂糟糟的,脚上身上盯满寸把长的旱蚂蟥,抠也抠不掉,打也打不下来,用硫磺和艾叶烧了薰,才薰下来,地下堆了一小堆,一踩一泡血,看着身上都麻酥酥的。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爱?该不该为他去吃苦去受罪?那年轻土匪听了也感动,说嫂子,我听说江边女子放得开得很,做那种事就像喝茶样容易。朱嫂说你别听他们胡说,没得这回事。就算有,爱一个人和做那件事是两回事,爱一个人是用心,用身子,做那事只消用身子就行了。用身子做那事就像吃饭,打个饱嗝就完了,用心就是深入到灵魂深入到骨髓,那青年土匪听了若有所思,说嫂子说得对,我们这些做土匪的,都是被逼到绝路上来了,上山是死不上山也是死,与其被人欺负死不如上山痛快,活一天算一天,所以抢人强奸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但我们啥时会得到一个人真心的爱,这是不可能的了,嫂子,我替那人感到高兴,他值呵!朱嫂接住他的话,兄弟,你挨我讲句真话,那死鬼马锅头到哪里去了?你让嫂子见他一眼是死是活,我也安心了。那年轻土匪忙噤口,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嫂子,这事你莫问我,问了也白问的。朱嫂见他那模样,心里有了数,这事只得问他。

朱嫂开始吃喝,毕竟是江边女子,几顿饭一吃下,立马就活色生鲜,鲜颤颤闪巍巍的了,朱嫂让那青年土匪带她到山顶的一个小潭里洗衣服,天地造化真是神奇,这山是独立兀然的一座山,四面峭壁山头上竟然有一股山泉,真应了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古话了,她先为年轻土匪洗了衣服,晾在一蓬茂盛的荆棘上,又说兄弟你闪开一点,嫂子身上捂出一身酸臭了,我要洗一把。她故意这样说,那年轻土匪说好嘛,我走开,嫂子好好洗。

太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天空蓝得水洗似的,白云柔柔地贴着松树梢飘,风也柔柔地,吹得朱嫂也柔得水似的。她泡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水淹在她的小腹处,游鱼在她的脚踝处大腿间游来游去,毫不惧怕地碰触,把她的脚弄得痒痒的,心也痒痒的,朱嫂虽然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正是春春勃发热情似火的年龄,正是开得绚丽开得舒展的年龄,青涩味儿已去,成熟芳香正当其时,江边的女子都是水做的,她的身材就像流水一样流畅,就像河道一样窄处则窄,阔处则阔,就像山岭一样该隆则隆,隆得丰满,隆得圆润,她的肌肤丝绸般光滑,油腻而有弹性,她的手撩起水来,水在肌肤上泻珠溅玉,手揉搓着皮肤,连自己也脸热耳红,心驰神怡起来,她知道不远处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住自己,那灼热的眼光烫得自己也灼热起来,她的身上一阵热流涌过,身上痉挛起来,她不由收紧小腹,目光迷离、呼吸急喘,她渴望有人搂紧她,揉搓她,把她揉碎,她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听到了粗重的喘息,一个人影已跃入水中,将他紧紧搂住,她说来呀,来呀,我把身子给你给你。那人一听这话,像骤然而至的山洪,瞬间就消失了,他瘫软了,松开手臂,踉跄着走到岸上去了。她不知道咋的了,茫然地看着那背影,听见那人说我不要身子,我要的是心,是心……她明白了,是她昨天的话影响他了,他感到愧疚可她能做到吗?把心把身子都给他,这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如果要说出来,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的。

最终,那年轻土匪还是被她感动了,他悄悄把她放走,同时悄悄地告诉她那个马锅头现在的小商贩在哪里,他说在这个山头他是在不住的了,帮有帮规,违反了帮规是被活活打死的。她问他要到哪里?他说他也不晓得,这个世道人比狗贱,走到哪里算哪里,活一天算一天。她说我连累你了,对不起你。他说不是连累,是我自愿的,你一个女子家做的事任何男人都会感动的。只是如果我死了,你要记住给我烧张纸,认我这个兄弟。二人说着伤感起来,她流着泪说兄弟如果真死了,托个梦给我,清明、七月半,但凡鬼节我都会烧纸给你,让别的鬼晓得你还有个姐姐在阳世。

那货郎被土匪们抢劫后又押回山里,他们要他入伙做土匪,说你与其千辛万苦奔走,牛马样吃苦受累,不如与我们合起来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活得潇洒、干得愉快。他不肯,他惦记着古镇上那个女人,惦记着她的儿子,他答应等攒了钱要来娶了她,与她生活一辈子,走到一处险峭的地方,他趁着他们不备,纵身跳了下去,这一跳,他不再也不可能回到古镇去娶那个女人了。

土匪们感慨嘘唏,寻到崖下将他找到,恰巧他跳下的地方是个岩洞,土匪们念其仁义,将他背进洞里,用石块堵住洞门,也算是个天然墓穴了。

年轻土匪带她到了崖下,寻到洞口,他动手扒了封住洞门的石头,领她进去。洞深且阴凉,凉风嗖嗖吹来,叫人汗毛尽伏,犹如一个天然冰窖,也亏得这冷得人发抖的山洞,那人竟然如睡着一般,身上的皮肤除了剐烂的外还有弹性。她大哭一场,哭得哀哀怨怨,伤伤心心,哭得天昏地暗,阴风惨惨,那年轻土匪禁不住这等伤情,悄悄地溜出洞来跑了。

她把他背到小沟边,解下头巾沾了水,为他洗了脸,擦了身,他的腿在跳崖时摔脱了,她小心翼翼地找来草药用口嚼碎,细心敷上,又折来树枝,折成棍,撕烂头巾为他包扎,包扎好了才背着他上路。

背着死尸,她是无论如何攀不上悬崖的,她就在崖底等待,一有人影在崖顶上闪现,她就拼命嘶叫,她把声音都喊哑了,眼睛都快裂了,才有人问下面是啥人?摔下岩了吗?她忙应声,说快救命,我不小心摔下岩了。等岩上的人下来,知道她没摔伤而是要请他帮忙把死尸弄上来,那人一边吐口水一边大叫晦气,说啥也不干。她抱住那人的脚,那人说我不图你的财,我图个清静,说着又要走,她紧紧抱住那人的脚不放,那人生了气,硬拽着走。把她拖了十几步。那崖壁底尽是荆棘和尖石,把她抱得膝盖流了血也不放。她哭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那人动容,想不到世间有这样的痴情女子,心一软就答应了。

她回来的那天已是深夜。本来她白天就可以到的,但她不愿让古镇上的人看到她的落寞,她的衣服裤子早就撕成筋筋绺绺,膝盖流血,脚底磨破一走一个血印,头发成了鸡窝,一身血腥味酸臭味,她是个要强体面的人,不愿让人看见这副样子。同时,她也不愿人看见她背着的死尸,那死尸在路上已经开始腐烂,有着难闻的气息,还流着水,她不愿让人看见死鬼的这副模样,她要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上路。

这情景还是被玉婉看见了,玉婉那晚怎么也睡不着,她又要照看自己的店子,又要时刻注意朱嫂的店子,怕有个闪失不好交待,她刚刚有点睡意,突然听到古镇青石板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起来到临街的窗口上看,一看让她吓了一跳,朱嫂那模样鬼样的怕人,她背上背的明显是个死尸,玉婉又惊又佩服又感动,她忙下去接应,谁知朱嫂黑风丧脸一点也不买她的账,说你看啥子?你没见过我这日脓样子?没见过死人模样?你走,你走,不要拦脚挡手的,玉婉知道这女人爱面子崩面子,也不生气,说我去歇着,你啥时弄清爽啥时喊我。果不其然,玉婉回去眯了一会,朱嫂就来喊她了,真是个要强女子,一会儿工夫就洗得干干净净,换得齐齐整整,连月白色的汗衫上的那朵大红牡丹,也是现从什么地点剪来贴上的,两只蝴蝶,扑闪扑闪着翅膀,像刚刚嗅到花香赶来的,玉婉叹道,做女人做到这样,也算是做出骨气做出味道来了。

那晚的匪事平息后,玉婉狠狠地发了脾气,她毫不留情地撵走钟琴心。玉婉啥都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这种在关键时刻懦弱退却,把生命看得高于一切的人。钟琴心自知理亏,但他舍不得离开玉婉,舍不得这个他从内心真正爱着的女子,他的父亲坚决不同意他和这个开茶马店的女子往来,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县政府的科长觉得有辱门弟,尽管他的官仅仅是个科长,靠一手好毛笔字写写公文混碗饭吃。县政府的科长甚至提出再不与这女子分手,他就要断了他的学费,这自然是难不到他的,玉婉为他啥事舍得,何况学费。县政府科长一怒之下提出要断绝父子关系,这自然不是小事,钟琴心为此着实苦恼,生我养我者父母,人生岂能无父无母,但他又舍不得玉婉,两难之间让他伤心烦恼不已。倒是玉婉虽然儿女情长不忍分离,却是深明大义顾全别人的人,劝他算了,干脆分手,今生来了的姻缘来世再补。他却反而坚定起来,下了决心和父母断绝关系,并在边城的棉纸石印小报《边城日报》上登了启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钟琴心和所有的亲友都断绝了往来,这下,玉婉将他撵走后,心里又不免难受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摘肝摘肺的难受。

自从那晚玉婉率先登上古关口,击退土匪后,玉婉在古镇上的声望一下子高了起来。镇上的一 班老 先生联合了各商铺、马店、茶室的老板、刻制了一面大大的匾送来,匾上写的是“侠肝义胆、须眉不敌”八个大字,字是镇里一个痴子写的,何谓痴子,憨包日脓包之谓也。这痴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任何手艺任何谋生的手段都不会,独独钟情于书法和填写对联,他栖息在川主庙里,靠帮人挑挑东西做些杂活为生,哪家马店,哪家商铺要做重活、搬杂货,叫一声他就去了,镇上凡是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有他,也不要钱,给一碗饭就行,菜好菜孬不要紧,但不吃剩的。座席坐东坐西不要紧,但必须请他入座。他做杂事、苦事舍得出力,做完扬长而去,到川主庙他的杂室仰天长睡,他穿着极为邋遢,衣服七长八短,裤子长一截短一截,鞋子前卖生姜后卖鸭蛋,但活得极潇洒,有酒就喝,喝了必醉,古镇的青石板街上他睡过,茶馆、饭馆、客马店的檐角下睡过,悬崖边、大树下、古道上,凡是可以睡的都睡过,也不和人讲话,见到好的匾,好的联,好的碑,停下就不走,嘟嘟囔囔地看半天比划半天。尤其是袁滋摩崖,他不知去过多少次,看过多少次,每次去了,他必携一长竹帚,认认真真地将那里的落叶尘土扫得干干净净,扫完,必然拿出一块干净手巾,他是不用手巾的,清鼻涕流出来了,他顺手用袖子一擦,就擦干净了,所以他的袖子经常是油壳壳的,但这块手帕他却洗得干干净净,这是揩拭袁滋摩崖的常用手巾。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巾将碑上的尘土、摩崖上长出的星星点点的青苔拭干净,然后,才掏出半瓶酒,这酒他是舍不得吃的,他只吃散酒,将酒在碑前地上洒了,奠祭早已远去的大唐使者袁滋和碑刻,奠祭完毕,才敛气聚神、神色肃穆地看碑刻,揣摩袁滋笔意,如果有谁在碑下卖东西,在碑下嘻笑戏谑,被他看见他必然不饶,要和人家吵。吵他是吵不过的,他拙于言词,一句话还没说完早被伶牙俐齿的江边人抢了过去,说些难听的话,他脸红脖粗,挽了袖子要和人家拼命。几次下来,大家都知道痴子的心思,都不敢在摩崖下随便。

痴子字端的写得好,他没有理由写不好,他一有空就蹲在地上用根棍子划字,他一有空就用指头在身上划字,有时人家有红白喜事他去帮忙,提着个竹帚也在地下划字。古镇上骂小娃娃扫不好地的话是你不要唐痴子扫地东划西划的了。可见他写字是何等的痴迷。这样的一个人,写匾离得了他么?

写这几个字唐痴子倒真的用了心,费了神,用了力,他左揣摩右揣摩,进三步退三步的看,将这几个字在心里揣摩得烂熟,于是他就叫拿酒来,大家是知道他的脾性的,倒了满满一土碗,他一仰脖,咕咕咕就将酒倒了进去,气也不喘眼也不眨,看得众人目瞪口呆,他酒气喷发,醉眼惺松,步子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有人说今天白费劲写不成了,谁知他丢掉别人递给他的笔,抓起一块抹布,在砚海里浓浓醮了,叫声压住纸,然后刷刷刷刷写了起来。写完,将抹布朝门外一掷,也不打招呼,哈哈哈大笑着,东倒西歪地朝青石路上走去了。众人看那字时,呆了。那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出神入化了。每个字仿佛都动了起来,神气酣畅,精力张扬。这匾后来被一个从古道上经过的国学大师书法大家看到,茶也不喝饭也不吃,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连连叹息、击节叫好。他以为是途经古镇的大师手笔,再三打听,得知是古镇上一个无业的痴子写的,大师摇头叹道,山川钟毓,文风沛泽,出个痴子都是文墨饱透的呵。

尽管受到人们的爱戴,玉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钟琴心与她融合在一起,她爱他的风流倜傥,爱他的儒雅博学,爱他的知情解意,为了爱她不惜与父母家庭断了亲缘,玉婉性格虽刚直,不能容忍他关键时的怯懦、怕死,但她性格中还有温柔、多情的一面,每每想起与他在一起的缠绵日子,心里就忧伤,怀念起来,做事也没精神,脸色也憔悴了。

这早朱嫂送来一条活蹦乱跳的河鱼,这江鱼细长,肉质细腻、味道极美,由于生长在水流湍急水质极好的关河里,这鱼的肉味极香醇,又滋补人。朱嫂说妹子看你脸色黄腊腊的,又在想那个白面书生了吧。我挨你讲,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丢了就丢了有啥可惜的,关键时候贪生怕死贼戳戳的,这种人还靠得住,你看我,将那死鬼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埋了,又有上门的了,过的滋滋润润的哪点不好,不怕妹子笑,你嫂子床上没闲过呢。快将鱼拿去炖了,补补身子,这鱼滋阴壮阳呢!

玉婉强忍住内心的厌恶送走朱嫂,她看着放在木盆里的河鱼,鱼在盆里不断扑腾,身上光光的滑腻腻的,像个精力充沛脱光了衣服的男人。她一发怒,猛的将鱼倒在院子里了,离了水的鱼不断地跳不断的折腾,终于跳不动了,躺在地下睁着鱼眼茫茫然地看着天空。她心里涌起一丝怜悯,将鱼捡起放在盆内,重新倒满水,那鱼活了,却再也扑腾不起了,静静卧在水里。

玉婉有些看不起朱嫂,朱嫂历经千辛万苦,冒着死的危险将她心爱的死鬼背回来,体体面面的埋后,古镇的人众口一词地称赞她,觉得她侠肝义胆重情重义,她的事在古镇,在来来往往的马帮中,客商中广泛流传,好些没到过古镇的人慕名来古镇看一眼这位忠诚信义恩爱侠义的美人。玉婉也从内心敬佩她,真心地喜欢她,可她很快就和一个打鱼的好上了,朱嫂的儿子正是胆大而贪玩的年纪,朱嫂一天忙于生计没有时间去管他,让他野马山丘地折腾,上树掏鸟、爬山逮兔、下河摸鱼,天天不到天黑不回家。这天这娃儿从古镇后面的山岩上径直下到峡谷,跑到关河下去摸鱼。这关河是随便下得的么?尤其在绝壁下,河水回旋湍急,暗礁密布,急流汹涌,他一下去,人就不见了,只见一个小黑点在急流里时闪时现,恰巧以捕鱼为生的刘猛子在岩石上捕鱼,见到有人落水,一个猛子就扎下河去。刘猛子水性没的说,但绝壁下这段河水特别地险恶,多少水性好的人都逃不了这关。他在水里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一会儿被推到礁石上一会儿又旋进漩涡里,直溜溜地转圈,他终于抓住这个娃娃,但又旋入下一个漩涡,他被漩涡漩到礁石时,娃娃的头恰巧在礁石方向,碰上礁石就没命了,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娃娃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脑袋去碰,没碰到脑袋倒把他的脚碰折了,几经折腾,总算救出了人。

朱嫂嗷天抢地赶到关河边,娃娃和刘猛子已被激流卷到河滩边,那娃娃福大命大不说,这么惊险的事他却没事人一般,抖抖头上的水说这漩涡玩倒好玩,就是冰得狠,把老子的鸡鸡都冷了缩回肚皮去了。朱嫂来不及骂他,被刘猛子的呻吟声吓住了,忙去看他,他的小腿已经骨折了,忙请了人将他抬到自家客马店里,又去请了古镇最有名的孔一手,孔一手是古镇人对他的尊称,他的真实姓名已被大家忘记了,他是祖传的治跌打痨伤的名医,古驿道上到处是悬崖峭壁,古镇周围是险关狭隘,跌断手跌断脚跌断肋巴骨的事就经常发生,跌断了,错位了,崴伤了,骨折了,他叫几个人杀猪样按住,眼不眨,手不抖,含口酒猛的喷在伤处,手起声响,只一下就将错位掰正,将崴伤的地方正位,拿些草药敷上,也没有打石膏一说,几块黑漆油亮的竹片一夹,再拿几包谁也不知道的药面面,每天用酒送服,十天半月就好了。孔一手听说是刘猛子折了腿,也不着急,慢慢地嚼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朱嫂风风火火赶来,一把夺了他的酒杯,将他半碟花生米也掀了。孔一手忙蹲到地上捡花生米,他眼近视,东摸一颗,西摸一颗,说急啥嘛,又不是你家男人,你心疼啥?孔一手爱和朱嫂开玩笑,朱嫂说莫说屁话快些走,不是自己男人更要心疼,人家是为救我家小杂种伤的。孔一手说莫啥、莫啥,疼不死人的,我晓得刘猛子这龟儿耐实得很,疼一哈儿算不了啥的。

孔一手果然好功夫,让几个膀大腰圆的闲汉将刘猛子按在门板上,喷口酒,手起手落,还没等刘猛子杀猪样的叫声停息,药已敷好,竹片已上好了。他猛转身说朱嫂你还欠我的一杯酒半碟花生哟,赶紧抬来补上,要不然我今天一天都不舒展哟。你晓得我的脾气,一不舒展就要睡在你的铺上,你不把我偎热乎脱不了手哟。朱嫂见手术已完,也有了心肠和他开玩笑,说你看你瘦得脱了形,净是骨头杈杈,只怕我一把你压上,压断你的肋巴骨没得人为你接上哟。说得众人笑的拍肚皮。

这刘猛子朱嫂认得的,他住在古镇过去的一个村子,他无爹无娘,穷得讨不起媳妇,靠在关河里捉鱼为生。捉到鱼了,用柔柔的柳条穿了提着,到古镇里卖给酒店或有钱的客商,得了钱,吃顿饭喝碗酒。他人沉闷,不多言不多语的,大家对他知道的也不多。朱嫂是侠义人,知道他的情况就将他安置在客马店里治伤养息,这一治就是半个多月,治着治着、养着养着,两人就上了床。刘猛子是童男子,三十多岁没沾过女人的光棍,常年太阳晒水里泡,身子出奇的好,和朱嫂做起那事来生猛得很,朱嫂经常快乐得大喊大叫,急得刘猛子用枕头来压她的嘴,差点把她压了背过气,刘猛子说让人听见多不好,这又不是升官发财中状元,弄得人人知道。朱嫂说升官发财中状元也不过如此,你怕啥。

玉婉尽管内心看不起朱嫂,可有些时候又有些羡慕朱嫂,人哪,活到朱嫂那份上,也算是活得潇洒活得自在的了,也算活出滋味活出风格了,可她能这样吗?她能做到这份儿上吗?不能,她是不能的。所以,她也就恹恹地情绪低落地活着了。

这些日子,古道上的马帮和客商日渐稀落了。日本人长驱而入,大片国土沦丧,连国民政府也迁到长江边上的山城重庆了。这条大道上经常闹匪患,国难时期商品极为稀缺,外边本来就少,连人们每天都离不了的食盐都短缺,一小碗青盐可以换一条牛了。也不晓得官军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官军剿匪,土匪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菌子,到处冒出来了。马帮、客商少了,古镇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繁华,每天稀稀落落的走来一些胆大的马帮和客商。

那天,古镇上来了三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他们扛着一些仪器带着一些木箱,这三人中有两个操着外省口音,有一个不大讲话,偶尔开口,都是一些很简短的句子,而那句子听着很生涩,很别扭,发音似乎有股怪怪的味道。他随时沉着脸,更多时候用手势说话。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朱嫂客马店门口了,也不知道啥原因,就选中朱嫂的客马店了,扛着仪器、木箱、支架啥的,住进了朱嫂客马店。

可这几个扛着仪器、背着箱子的人,古镇人确实没见识过。他们对围着他们看的人说这是勘测仪器,知道么,勘测仪器就是穿山镜,可以把山肚子里的旮旮旯旯都看透,哪里有个山洞,哪里有条暗河,哪里有矿都能弄清楚,弄清楚了就可以开矿,一开矿这里就富裕了。他们一说,古镇的人惊奇极了,想想这些人这些玩意都是不得了的,就敬慕起来。开酒店的方老六说既然这么厉害,请你们给我家老人看下风水,撵撵龙脉,找个风水好的地穴。那几人说我们不是看风水的,我们这是科学,你说的风水我们不懂。方老六很失望地转身走了。

这几天在这附近的山头转来转去,也不见他们找些什么矿藏,甚至连个石头也没捡回来,古镇的人就没心肠跟着他们转了。他们也极少出去,每天住在朱嫂客马店里咕咕嘀嘀不晓得讲些啥。有些时候他们又会出去一天才回来,他们在古镇后面的山上、密林里、小河边、悬崖坎坎上走来走去,做些很奇怪的事,譬如遇到一个岩坎,他们会跳下人去,找好的落脚点,甚至会搬些石头来垫好,遇到一条河,他们会跳下去反复地走,甚至不惜花大力气搬些大石头来垫在河里当过河石,遇到树林密集、荆棘丛生的地方,他们会挥舞着砍刀,浑身大汗地砍出一条路径来。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搬一块石头,让人先跳下岩坎,然后上面的人把石头递下去,在递的时候他们做得小心翼翼,要反复操练好些次,直到认为万无一失才罢手,好在这满山密林荒天野地的地方遇不到一个人,要不然人家肯定以为他们疯了,他们不仅认真地探路,那个不大讲话的人还在认真地做标识,有的岔路口他系上一小条红布,有的地方放一个石头,没有东西可挂了,他甚至把自己脚上的一双鞋子也脱了挂在两个地方,光着脚走路,他踩着尖利的石头和硬刺,疼得龇牙咧嘴的。他这样一做,那两人也只得照样做了。古镇的人看见他们光着脚回来很感动,说到底是搞科学的,人家这样认真,啥子做不成。

与此同时,玉婉的旅店也住进了一个客人,这人穿着长衫,戴顶破烂而肮脏的礼帽,眼睛上戴架墨色眼镜,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左手擎着一面长条的布幌,上面写着“幼年学”三个大字,两边的小字是预测未来,占卜凶吉指点迷津,化解祸福之类。他磕磕绊绊地走来,木棍在青石板上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这种人古镇的人见得多了,无论是赶场天还是闲时,古镇上往常有来自各处的算命先生。也不晓得是啥原因,他偏偏选中了住玉婉的客栈,玉婉见他一身肮脏,心里有些厌恶,但开着店是任何人都可以住的。尽管心情不好,她还是让他住在客马店里,她领他去住的地方是马祸头住的大房间,通铺,一排可以住五六个人的。那算命人却说能不能单独给他一个房间,他喜欢清静,玉婉想你这样子还讲究个啥?但也没说出,单间房只有一间,是钟琴心住过的,人尽管走了,她还是让它留着,有时来这房间嗅嗅钟琴心留下的气味,看看他们共同做爱的小巢,心里百般感慨,叹息一回,伤感一回,怀念一回,这算命先生坚持要住,她想也罢,让人住住省得睹物思人,去了这块心病。她让客人等着,去将房间里的被褥用具收了,换上其它,然后引导他住进。

算命先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一身肮脏一脸胡须,但细一看又不是那种年纪很大的人,他脸色虽脏但皮肤也不是很粗糙的,他驼着背,走路踉踉跄跄,但细看他的身板也是很好的,他坐在那里一脸木然,嘴嘟嘟嚷嚷的不知念些什么,走路的时候用棍子探路,但她总觉得他那墨镜后的眼睛是看得见什么的,这种感觉很奇怪,她认定他是看得见东西的。为了试探,她在他走路时把一根木棍斜放在他脚前,他的木棍没探到,他被绊了差点跌倒,她似乎放心了些。

算命先生也给人算命,他在街上走来走去,拿着他的算命幌子。有人招呼,他就坐下,开始问人家的生庚八字,讲些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生死祸福、求财求平安之类的话。也有讲得对的地方,听的人频频点头,也有讲得离谱的地方,他又扯回来,绕来绕去总把算命的人讲高兴,但他似乎更关心别的事,和别人闲扯一些闲话,更多的时候,他就抬个凳子坐在玉婉门前,木然地呆坐,有时候他也顺着古镇走出去,走到很远的地方,有人见了好心地劝他回去,他说我走走、走走,这山上的风,好香好香啊。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玉婉这些天总有些神思恍惚,总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她觉得似乎要发生一件什么事,但这是什么事她这说不清;她总觉得要碰见个什么人,是什么人她也不清楚。她想起来到这里已经几年了,这几年飞快地过去,而事实上她都是一天一天、一刻一刻捱过的,她来到这关隘之处,四方必经之地,就是在等待一个人、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她铭心刻骨不能忘记的人,她要大海捞针一样将他捞到,她要在如过江之鲫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将他找到,将他亲手杀了,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关口上,奠祭父亲,了却了自己的杀父之恨,然后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可几年当中,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过着极为艰辛的日子,苦苦地等待,寻找这个人,这人却神秘地蒸发了,一点信息一点踪迹都没有,每想到此,她就难过得揪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去撞墙。

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人要露面了,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告诉她的,她的太阳穴,每天都在突突跳,心很慌很烦,但这人在哪里呢?店里除了新来的一个瞎子外,就没别人了。

这天朱嫂才开店,刘猛子从院里出来要去捕鱼,住在朱嫂店里的那几人提出要去看他捕鱼,他们说这几天一天在山上跑,太累了,今天要休息一下,让刘猛子带他们去看捕鱼,其中一个很得意地说他们不回来吃饭了,让朱嫂给他们准备些油、花椒面、辣椒面、盐巴之类,再准备一罐上好的荞酒,他们要买刘猛子现捕的鲜鱼,在河滩上烤了吃。

这天,这几人和刘猛子在峡谷里的河滩上吃烤鱼、喝酒,几个人都吃得一脸红光、醉醺醺的。刘猛子显得很高兴,但样子也怪怪的,很神秘的样子,晚上朱嫂和他做那事时,他特别来劲,弄得朱嫂很舒服,亲热够了,朱嫂问他是不是捡到金元宝了咋个这样高兴,他嘿嘿直笑,朱嫂生气了他也不讲。他说你不要问了,反正是好事,以后你就晓得了,朱嫂转过背不理他,他余兴未尽还想亲热,朱嫂脚一蹬,把他蹬到床下去了。

第二天刘猛子天不亮就出门了,说要赶早捕鱼,到了天黑才回来,回来也不忙吃饭,神思恍惚地用眼睛四处找人,那个人听到声音出来,其中两人围住朱嫂要看她亲手做菜,刘猛子摸到廊檐暗处,对跟来的人说,人在街背后的土地庙里,你们去找他。

古镇多庙,小小的古镇竟然有十多座庙宇,土地庙在镇后面,地点偏僻,人迹罕至,老黄桷树铺天盖地,荆棘遍布,这里就显得阴森森的了。三人来到庙里,看见一个长须飘拂的干瘦老者坐在昏暗的偏殿里,他们和这老者谈了起来,谈完价钱,老头有些诧异,说我的手艺方圆上百里人人皆知,包管按你们的要求丝毫不差地揭下来,只是你们要那玩意干啥?当不得衣穿当不得饭吃的,咋会给我恁多钱?

原来,这三人来历非凡,其中不大讲话的那人是日本人,叫佐次龟郎,日本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汉学家,是他在有关资料上获悉了袁滋摩崖石刻有非同一般的考古价值、文物价值、书法价值,特别是它“维国家之统、定疆域之争”的特殊价值,更是其它碑刻所不能取替的。他将研究结果和碑刻价值洋洋洒洒极其详细地写了一份报告,送到日本国内务省,引起上层高度重视,指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摩崖石刻凿下窃回国内,日本特高科接受任务后,精选了两名长期在中国做特工的特务,这两名特务不仅功夫了得,而且是中国通,混同于中国人之中绝无特异,配合佐次龟郎把摩崖石刻丝毫无损地窃回日本,这三名特殊、神秘的人来到古镇,装成搞勘探的地质人员在古镇里活动,为了慎重、安全起见,开辟了一条秘密小道,把碑运到宜宾后,有专门的船等待接运,就万无一失了。他们花大钱买通了捕鱼的刘猛子,刘猛子也不晓得他们要那玩意干啥,但他知道这碑是重要而有价值的,否则怎么会给他一大笔钱呢?通过刘猛子找来一个技艺精湛手艺超群的老石匠,将摩崖丝毫无损的凿下,以便秘密运走。

这天晚上,玉婉怎么也睡不着觉,她在大脑里反反复复地演播着那神秘瞎子的形象,她不会画画,在女子中学虽然学过静物写生,学过素描,但画人物肖像却不行。她就试图在大脑里把瞎子的墨镜摘掉,把浓浓的胡子去掉,经过大脑的处理,也觉得这人就是杀害父亲的那名凶手了,经过漫长的寻访,包括她找过被击溃但又侥幸活下来的一个土匪,经过他的描述,这个人的形象在她的大脑里逐渐成型,这个住过店里的瞎子去掉墨镜、去掉胡须和脸上的污垢后,和已经在大脑里成型的样子几乎一样了。这人叫游云龙,是国民党军统中的一个本领超群的特工,那次他被派遣去执行击毙土匪头目的任务,完成任务后就神秘地蒸发了。想不到,在豆沙关古镇上苦苦等待了几年的让她眼睛流血的仇人,在这里现身了。

玉婉恨得把牙齿几乎咬碎,把嘴唇咬得流出血来,她想如若和这人硬拼,想必自己的功夫是敌不了他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动声色,悄悄地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将他毒翻后再取他的首级。想到这里,她不禁兴奋起来,她想明天就可以下手了,这古镇有很多神秘的人神秘的药,她若要去找孔一手要些用虫虫草草毒蛇配制的麻醉药,就可以下手了。她一想到将杀害父亲的万劫不复的人麻翻,亲手用利刃剥下他的头颅,把滴着血的头挂在古关上时,她就兴奋得不得了,兴奋得全身颤抖,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正在遐想,她听到隔壁朱嫂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说悄无声息是真的,那是刘猛子往门闩里门柱里倒了桐油,玉婉是凭感觉知道的,玉碗觉得奇怪,每有客人出进,凭朱嫂的脾气都是咋咋呼呼的,她翻身起床,从窗里看见那几人背着东西穿着草鞋身轻如燕地走着,她有些吃惊,他们半夜三更要去干啥呢?干得这样神神秘秘?接着,她又看见一个影子从她的客店里飞出,脚一沾地就轻轻站住了,接着箭一样朝前飞去。她心一惊,她知道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了,这从楼上飞下去的,分明就是那瞎子嘛!分明就是她要寻找的仇人。

循着他们的脚迹,玉婉悄悄跟上了。她看见他们从古镇出来,朝古关那里奔去,她人还没到,就听到几声闷响,一个人沉闷地叫了几声就没有声音了。后来她才得知那人死了,死的是古镇有名的唐痴子,这唐痴子这些天也是莫名其妙地心烦,心慌意乱,头晕眼花,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总之,他一走到悬崖之下、古道之上的袁滋摩崖那儿,他立即就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了,这些天天气太热,他晚上干脆就抱了床草席来到摩崖下,带了些艾叶、苦蒿之类,在不远处焚起驱逐成群成群的蚊子,摇个破蒲扇,悠然自得地在摩崖下端坐,在膝盖上划字,坐累了,和衣而卧,梦里回到唐朝,和大唐使者侃侃交流切磋书法,他多么想永远住在这儿,与古道为邻,与摩崖为伴呵,这是一种心的托付,这是一种神的默契。

然而,他的这个梦却中断在千年摩崖之下,那几人这些天已探知他睡在摩崖下,这是棘手的事,他们经过商量,决定把他掐死移尸到崖下,然后动手,他们到了摩崖下,以他们的功夫,掐死唐痴子和掐死只蚂蚁差不多。将唐痴子掐死移开后他们才将老石匠带来,老石匠有些纳闷,说这就是个石刻嘛,咋个整得神神秘秘的,他们说你只管好好地凿,不要多嘴多舌,这石刻是搞研究用的。

住在玉婉店里的“瞎子”已经赶来潜在暗处,他叫游云龙,是国民党特务机构里的一名特工,他在大学时代便被选到特殊机构,经过近乎残酷的训练,他的射击、拳击、格斗、擒拿以及武功都是出类拔萃的,各项艰难的任务地几乎都参加过,是这个特殊机构里的佼佼者。最近,这个机构得到情报,日本方面有三人要到古镇古关偷盗国宝――袁滋摩崖,派他出来执行保护摩崖、剪除黑手的任务。这个地方几年前他曾来到,为击溃地方上多年清除不了的土匪,而这股土匪的头目枪法极好、功夫了得,地方上请上峰派一个功夫超群的人来擒拿这个土匪头子,他不辱使命,经过一番激烈搏斗,终于击伤这名土匪头目,取了他的首级,立了功劳。以后他听说这支土匪不抢穷人只劫富人,劫了财物后还分给穷人,在民众中口碑很好,他就感到有些内疚。他也是穷苦人家子弟,靠亲友资助才读上大学,后来他还听人说这土匪有个天资聪明、美丽、贤淑的女儿在边城读书,他父亲被杀后成为孤儿,下落不明,他的内心更感到惶恐不安。而他知道,当局之所以一定要消灭这支土匪,主要是中共地下党派人到这支土匪中做工作,土匪头子有赤化倾向,这才促成当局非剿灭不可的动因。这次来古镇他内心是不大愿意的,他怕旧地重游,怕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怕那双人虽死了却大瞪着,看得他背脊流汗、汗毛直耸的眼睛,但得知是日本人来盗窃国宝,他就不能不来了,国仇当先,每个中国人都义不容辞。

老石匠慢慢地举起了锤子。在举起锤子的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心悸神慌的感觉,手臂也麻酥酥的发不了力,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老石匠一生凿过的石碑石刻石料有多少,他也说不清,他技艺超群,手法精确,手臂有力,方圆百里享有盛誉,但凿这石刻,他的感觉不对劲,仿佛是自己凿自己,而且是凿心凿肺的感觉,他犹豫着、迟疑着。他没有文化成天只会干活,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啥出高价给他,为啥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来凿,他正犹豫正迟疑,那三人中有人突然拔出了枪,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命令他快凿,否则敲碎他的脑袋。面对凶相毕露的这几人,老石匠明白他是遇到了歹人,尽管他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他犹豫地说你走开点,你拿着枪我无法凿,那人退开一步,仍然举枪对着老石匠,老石匠的手臂刚刚扬起来,一个炸雷响起来,一个火闪扯起来,同时,一声枪声也响起来,那举枪人的手臂耷了下去,枪丢在地上。老石匠一惊,拔腿就跑,三人中的一人拔腿就追。而此时“瞎子”游云龙一步跳过去,将枪踢飞,另外两人刚要举枪,游云龙已用神秘的功夫将他们的枪踢飞了。游云龙不曾用枪击溃他们,他要用中国功夫收拾他们,他也将枪丢了,与那两人格斗起来。这两人也是有些真功夫的,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又有武士道精神,此时些刻,他们费了天大功夫,眼看就要得逞却遇到一个不速之客,心里难免焦虑,又不敢恋战,想迅速击败对手,斗志就昂扬起来,他们三人你来我往,进退据守,跳跃腾挪,鹞子飞翔,狡兔急奔,猿猿舒臂,黑虎掏心,白鹤展翅,犀牛挑角,变幻莫测,电闪雷鸣,也是游云龙功夫了得,和这二人交手自然不分胜负。正在激战方酣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游云龙”,游云龙愣了一下,被对方踢了一脚,正踢在胯骨上,游云龙慌忙中拔地而起跳到一块岩石上,叫他的正是玉婉,玉婉已认定此人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几年来郁积在胸的千种仇恨喷涌于心,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这一声证实了此人就是游云龙。

站在岩上的游云龙一面抵挡着对手的进攻,一面问道你是何人?叫我做甚?他已看清此人就是店主,但不明白她跑来干啥?为啥认识他并且叫出了名字,住在店里他明明就是个算命的瞎子嘛,那女人制住向他进攻的人,说二位且慢,我不晓得你们为何争打,这是你们的事。但这人是杀我父亲的凶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杀父之仇是不能不报的。如果你们是义士,你们应当帮助我剪除这个恶人。如果不是,我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杀了他,报了我的杀父之仇,除不了我死而无憾。那两人说我们虽然不是义士,但这样的恶人我们不帮你就天理难容了。说着又要扑过来,这一来,情形就很危急了。游云龙一边躲避,一边说你这女人不要短见,这二人是日本特务,来窃袁滋摩崖的。日本人侵占中国,全国老百姓被他们蹂躏,国仇当先,家仇退后,你帮他们就是背叛国家民族,你要做国家民族的罪人还是要做报私仇的人,你要想好,请莫后悔。玉婉一听,脑袋里咣的一下,像是受到重击。这袁滋摩崖是古镇的镇山之宝,也是国宝,中国的国宝怎么能由日本人窃取,如果此时和游云龙纠缠私仇而让日本人得逞,自己就成国家民族的千古罪人。玉婉虽然未遭受日本人的欺凌,但亡国之恨、民族之仇她是深深感受到的。她无法辨认那几人是否是日本人,如若不是,她岂不是被游云龙欺骗了吗?游云龙说你已看见这几个日本人欺骗、强迫老石匠凿袁滋摩崖,老石匠被那个日本人追杀,生死未卜,你赶紧去看,我们过后再理论。

玉婉朝古道下跑去,古道上石块凸凹不平,陡峭难行,她顾不得许多,跑了很远的路,已经跑到峡谷下的关河旁,才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来。玉婉一看,正是追老石匠的那人,她挡住他的路,问你是什么人?为啥强迫老石匠凿摩崖?为啥追杀他,此人正是日本学者龟郎,他既是学者,就没有过硬的武功,派他来是指导完整地丝毫无损地将摩崖石刻窃回国去。他虽是汉学家,但口语不好,只会讲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一讲话就听出他是日本人来了。玉婉已经完全相信游云龙的话了,她不再和这个日本学者纠缠,她毫不费力地就将这个日本人打晕了,她点了他的穴,让他躺在那里,就飞身朝山上跑了,可惜这个日本学者,没追到老石匠,倒被打晕点穴,定定地躺在冰冷的地下,像只被翻过龟背的海龟,等人来慢慢收拾了。

和两个功夫过硬的的日本人相拼,游云龙渐渐感到体力有些不支,他想找到那支枪,用枪将他们击毙算了。日本人讲武士道,说格斗就格斗,但摩崖下是一片萋萋青草,哪里去找枪。此时天上又电闪雷鸣,大雨下个不停,更是找不到的了,地面上太滑,游云龙心又急,一下就跌倒在地了,两个日本人猛地扑上来,他们在地下扭打着,游云龙头部已被一个日本人猛击几拳,一只手臂也被扭住了,情形万分危急。恰好玉婉赶来,玉婉从背后猛踢扭住游云龙的那人胸口一脚,那人唉哟叫了一声松了手,游云龙趁机站了起来,情形发生了根本变化,两个中国人对付两个日本人,经过一番殊死较量,终于将两个日本人打翻在地,打得他们口吐血沫,闭着眼睛讲不出话来,连动一下也动不了。

也是奇怪,刚才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巍巍然的山崖也摇摇晃晃似要倾倒。等到打翻了日本人,雷声停了,火闪止了,大雨停了。浓黑如铁幕的天空变沉静了,星星眨眼,连月亮也出来了,在冉冉升起的地气中,玉婉看见摩崖上走来一队大唐使者,他们骑着乌蒙马,执着大唐旗帜,铁马重戈,彩旗飘飘,为首的是大唐使者袁滋,骑在一匹枣红的骏马上,手执大唐王朝的诏书,面带疲惫的微笑慢慢走来,而众多卫士中,她看见最前面的那个面目俊朗的人,竟是她自己,一时间,她神思恍惚,不知此身是何身,此处是何处。大唐之梦,萦回天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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