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在大山包

故事简介：一个骗子和一群骗子的故事。

1

A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队伍像一列甲壳虫在大山凹里吃力地行进着，这是他们徒步朝圣的第三天。第一天，A讲自己是如何创办“环球高端旅游俱乐部”的。A说创办的初衷很简单，不记得何年何月，A坐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楼下三环的汽车已凝固成一条死龙，A想，难道生活除了谈判就是会议吗？除了钢筋水泥就是咖啡吗？他实在是不想再被上市公司的各种数据、报表所纠缠，他恨不得马上逃离现场。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尽管外面还有一百多员工等着他开会发言，但他还是干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A找了个借口离开公司。然后，这家上市公司瞬间失去秩序，员工在大厅里乱成一团，作为A的父亲，兼这家公司的董事长看到这张字条后，十分气愤，脸红脖子粗地在电话里对A训斥道：你这个败家子，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A说，尽管早年在美国某大学深造过经济学博士，但他实在是厌烦那种被家族企业胁迫的生活，他要自由，他要空气，他要做真正的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他先是去欧洲狂奔了一把，肆无忌惮地挥霍了那里的夜景美食以及赛马场，回国后立即创办了这家环球高端旅游俱乐部，旨在聚集一群有信用，有品质，想环球世界的自助旅行爱好者，对世界重新定义，用脚步去深度探寻旅行的美。不料，他一呼百应，不到半个月，竟有数百名人来主动报名加入，他又在百人中百里挑一，最后选定了24人，作为俱乐部的核心成员。

A是俱乐部的队长，为了守住俱乐部的性质，A制定出三个铁规，入会者，先交一万元会员保证金，其次，要有丰富的驴行经验，再者，凡入会参加活动的，一律隐藏真实姓名及职业。A说这是一个纯玩的，高端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不用进来的，不带任何商业色彩的名副其实的环球旅游平台，一旦发现有人趋炎附势，攀爬富贵，立马取消资格。因此，24位核心成员的真实身份只有A知道，大多都是和A一样，背景殷实，他们有的是海归，有的是来自中产家庭，有的是来自行业大咖的合伙人，等等，简言之，这个俱乐部成立后，几乎轰动驴行界，在万人网络的热门聚焦及搜索中，去年短短的一年，他们先后成功直播了徒步攀登阿尔卑斯山，暴走尼泊尔边境，探索七藏沟无人区，重走丝绸之路，以色列城市跑步，阿拉斯加跳伞运动等活动。

A谈论高端旅游平台的事，几乎说了一整天，每每提起都眉飞色舞，每讲一场活动的奇闻趣事，他都十分自豪。

小辣椒一脸懵呆地听他喋喋不休，然后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小辣椒说：他们为什么不好好上班，跑这里受罪呀？

小辣椒说：我们为什么要徒步，不直接开宝马坐奔驰地来？

小辣椒说：你们干嘛非要去耶路撒冷跑步呀？围着三环跑两圈不一样嘛？干嘛要折腾呀？真是麻烦呀？

A说：这个问题，你得去问问万科的老总王石，为什么好好的企业不经营，偏偏要冒着生命代价攀珠穆朗玛峰？

然后，A轻拍小辣椒的脑袋，就像大哥哥拍小妹妹的那种标准姿势，说：小辣椒，你是俱乐部里唯一一个破格录取的，尽管你父亲是企业家，可你一次驴行的经验都没有，涉世又浅，也罢，看在你具有驴行潜力，哥才放宽政策收了你吧。

这一趟旅行，是徒步云南昭通大山包，在来之前，小辣椒根本就没听说过昭通这个城市，就更别说什么大山包这样小众的景点了。一路上，小辣椒总担忧些不着边的事，说：晚上搭帐篷，万一有人来抢劫我们怎么办？……万一路上生病了怎么办？……我是重庆人，一周不吃辣椒，真可怜呀！……啊呀，天哪，一周都不能洗澡呀？那多脏呀！……然后仰着脸，又说：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

A问：那你为什么要来报名？

小辣椒说：我是无聊来的，总找不到什么令我兴奋的东西，什么购物啦，逛街啦，没一点意思。

A说：那就对了，你的答案，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答案。

第二天，A仍旧同小辣椒结伴同行。小辣椒年龄二十出头，个子娇小，又没驴行经验，所以总是落在最后面，但是小辣椒的耐力十分好，A早就看出她不是爆发型选手，只要步调适中，她就能走完全程。俱乐部的人开玩笑说队长偏袒新人，A却一本正经地说怕小辣椒路上没照应，万一拉队了，走丢了，或一不小心掉悬崖了，就不好办了。

小辣椒说，以前跟父亲去英国法国，一路上有专车和翻译，如今跑到大山包来，风景美是美，可每天超负荷徒步，再美的风景也都没心情看了。A说，那我就给你讲故事吧，我敢打堵，这些故事比你以前所有听过的还要有意思。于是，他开始讲故事给小辣椒听。第一天把俱乐部发展史讲了个通透，第二天就开始讲黄色笑话。A像一个运动员，总是英姿勃勃的。他体型健硕，皮肤黧黑黧黑的，嘴唇因炎热干渴而微微脱皮，双手粗糙，大概是常年攀岩留下来的，因此猜不出他的年纪来。说他三十也行，说他二十五也像，他有一米八的个子，往小辣椒旁边一站，小辣椒就更像个邻家小妹了。

在高原上行走，要比在内地辛苦得多。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光是空手徒步，也是内地运动量的三倍。A肩上背着户外包，户外包已经高过了他的头，他拄着登山杖，一面吃力地转山，一面讲黄色笑话。A的黄色笑话一个接一个，像是有一箩筐子，小辣椒起初听得懵懵懂懂，有好几个笑话都理解不了。A说有两口子结婚，一个诗人就去写了一副对联：新人新井新钻头，越钻越深越出油，横批：月日松。A讲完，一脸坏笑地低头看小辣椒，小辣椒歪着脖子，傻愣傻愣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A说，再想想。小辣椒忽然哈哈大笑，立即明白了笑话的意思，同A在路上追追打打的。

第三天上午，A的黄色笑话稀稀拉拉的，时不时地努力崩一个出来。直到所有黄色笑话都讲完得差不多了，他还勉强精神地问，还听不？小辣椒一路上埋怨路途艰辛，一副可听可不听的样子，说：你继续讲嘛。A就冷场几秒，脑子苦苦思索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话来，而且那笑话还只讲了个大概，许多细节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第三天下午，小辣椒午睡后从帐篷里钻出来，在溪边洗了把脸，然后再次整理行装出发。今天下午的目的是要在大山包山脉走上八公里，直达鸡公山崖。

走在这山高地阔的地方，有好几次，小辣椒都感觉自己不是在云南，而是在西藏。只是，大山包少了西藏的那种怆然感。尽管高处不胜寒，一路上不见桃红柳绿，不见莺飞草长，但蓝的纯粹的天空和那片悠然自得的云，以及绵延不断的山丘，山丘的那一边，成群结队的牦牛和山羊悠闲吃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优美的画卷。这简直就是电脑桌面的画面嘛。小辣椒以前一直以为电脑桌面是人们PS上去的，没想到人间还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小辣椒和A就是行走在其中的一座山丘上，她一面爬坡一面抱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都有马路了，车也能直接抵达大山包主峰，干嘛非要走路呢？好吧，不走路，那骑马总行吧，刚才就有彝族人牵着马经过，租一匹马也总比这苦行僧地行走好得多吧。

A手里已没有了黄色笑话，于是，A说：我的千金小姐，你是来体验生活，不是来享清福的。去年我去西藏徒步，条件比这还艰苦，还缺氧，这儿条件已经很优越了。然后又说：这种风景，有的人活一辈子都不知晓，有钱不等于有品质，那些有钱人一说到旅游，都趋之若鹜地去看长城，看九寨沟，最后就成了看人。

小辣椒附和着说，是是是，你们旅游多高大尚啊。

A说，难道不是，看看，现在的旅游，要多俗有多俗，把民宿搬到景区，把酒吧搬到山上，有意思吗？

小辣椒说，还是你们会玩，行了吧。

小辣椒依然不太高兴，说：我都想回去了，不想走了，这么大老远，我跑这儿来吃什么苦呀。

A说，妹子，你都向我抱怨三天了，再坚持下，来，我给你讲个更拉风的事吧。

小辣椒说，我不想听再听你那个什么新钻头了，你说你，怎么着也算个高端人群，怎么尽讲这些下流的，我都还没谈过恋爱呢？

A一脸嬉笑，说，不讲不讲，我给你讲讲我们群里的每一个人的故事。

小辣椒眼睛亮了一下，说，那你说说，从最帅的D开始讲。

A在讲故事前，去大山包的一个路垭口方便了下，小辣椒别过脸等他，顺便看了看来时的路以及身后绵延无际的山脉。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即使回去，也得还要再走三天，不如再坚持下，把剩下的三天走完。小辣椒想。

A背着包一颠一颠地跑回来，两人拣了两块大石头，各坐一块，遥望对面大山层层叠叠的梯田，还有疏落的房屋和炊烟，清风徐徐吹来，在垭口转了一个弯，吹拂在他们脸上，这样的小憩也算十分惬意了。

A点了一根烟，重重地抽了一口，浅浅地吐出来，说：D有五个女朋友。

正在喝水的小辣椒差点没被呛住。

A说：怎么样，不相信吧。我慢慢讲给你听，省得你被俱乐部的老男人们骗。

A开始慢悠悠地讲述D的陈年旧事。

D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个我得保密。A故作神秘地说：有一回，我们俱乐部翻完阿尔卑斯山回来在北京聚餐，D喝多了，原形毕露，搂着队里的另一位女士跳舞，啃啃抱抱，那女士，尽管皮肤做了很多保养工作，但依然是掩盖不住年龄的。

第二天醒来，D只穿了一条红色内裤睡在女士旁边。两人到底晚上有没有发生那事，谁也说不清，都失忆了。那女士很惊慌地起床，倒不是惊慌别的，而是惊慌自己的容颜。她急忙起床搽脂抹粉，然后穿好衣服，死活不让D出门，原因是他们一行人驻跸在一所租售的别墅中，走廊上一直有人，大概是另外两位队友在走廊抽烟打电话，女士说，你一出去，我的名声就毁了。D呢，从最初的谦谦君子，在床沿边正襟危坐到最后在床上的横躺竖卧，百无聊赖，后来D说想上厕所，而恰恰女士的房间没有洗手间，D憋得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D憋尿把脸都给憋黄了，可走廊上的人迟迟未走，看样子也是一时半会不会走的。D蹲在地上又起来，起来又蹲下，来回在屋子里急走，像一个要生孩子的孕妇焦急不安。女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坐在镜前，施完粉底后，慢悠悠地描眉，又接着收拾行李，D几乎是要跪下来向女士求饶，说：我的大小姐，你就让我去方便吧。

女士也很无奈，说：你要知道，你这一出去，我俩以后都身败名裂。

女士在屋里转了一圈，补说道：哦，你不会，你不会身败名裂，你们男人嘛，做了那事，总喜欢四处炫耀。

女士又翻箱倒柜，然后从背包里找了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塑料袋，递给D。

D先是把塑料袋套在头上，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然后蹲在墙角不支声了。

女士给了D一个白眼。

最后，D实在憋不住了，拎着塑料袋，几分犹豫地往门背后挪，转了半个身子回头看女士，用询问的眼神，说：真的么？

女士说：那有什么办法。

D说：你确定？

女士说：恩，你自己看着办。

D失望地转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咬咬牙，嘴里忽然轻微地呻吟了两声，只听见哗啦啦的倾泻声，像水龙头滑丝的自来水匆匆地往塑料袋灌。

D尿完后，忽然打了个冷噤，他将塑料袋系好，挂在扶手上。然后坐在床沿边，一句话不说，很带情绪地玩手机。

女士也不说话，两人各坐一头，玩手机。

女士一边刷朋友圈，一边说风凉话：唉！——我第一次去青岛，青岛啤酒就是这样，灌在塑料袋里，就差一根吸管。

D给了女士一个白眼。

半个小时后，楼道静下来了，D准备提着裤子走，不料被女士压着嗓子拦下，说：把你的尿提走。

D很无所谓地拎起那包尿，慢摇慢摇，“咚”一声将尿包扔进楼道垃圾桶，拖鞋哒哒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A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小辣椒听傻了，她说D看着道貌岸然，怎么也没法把这人联系起来呀。A说：我又不是写小说的，我就一个小民营企业家，要能编，也编不出这样的事。

A说，D在群里不算啥，我再给你讲个E的故事吧。说着，A和小辣椒俩人起身，继续往前面走。队伍早已走在前头寻不着踪迹了，A说，不怕走丢，在大山包，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我们走快些，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

A又说到别处去，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迷恋上爬山的，总之就是翻完一座高山还想翻下一座，这辈子，就是翻山上瘾，总想征服些什么，或许是为了征服自己吧。

接着，A讲到了E。E是个富二代，到底是什么角色，也不是很清楚，但A保证，E并没有多少钱，甚至还不及A，这一点，是从E的那块蓝气球卡地亚手表判断出来的。A说，E就是个宝器，出来驴行，他几乎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身上了，你说，驴行就驴行呗，就好好驴行呗，你带什么卡地亚手表，LV皮带嘛，唉，生怕不知道他有钱似的。

E在去年，去翻西岭雪山，话说那天，E丢掉自己的公司，悄悄潜入到西岭去，走到西岭雪山脚下，冲着大山磕了一个响头，E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人，除了爱炫耀，还非常注重仪式感，他认为万物有灵，但凡是高山，高山上都必定住着一个神，比如喜马拉雅，玉龙雪山，再如西岭雪山。敬拜完神灵，E找了个住宿，正是淡季时刻，E站在院子口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应。

转了几圈，此时进来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和小辣椒差不多，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像是还在读大学。她走进来时，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戴一顶红色羊毛帽子，穿一双带有亮片的红色雪地靴，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可爱小红帽。

“你也是来住店的？老板不在吗？”女孩声音十分清脆。

E说是。然后说：看样子，老板应该很长没回来了。

女孩说：那咋们自己翻窗户住进去不就好了，总不能在外面冻死吧。

于是，两人一人翻了一个窗户，分别开了个房间。

房间大概许久没人住，从里面散发出一种霉味，两人费了很大劲才将房间打扫好，然后又一起去厨房弄吃的，E劈柴，女孩烧水，两人搭配得挺不错。两人从灶屋找来米和几节香肠，大概都不太会煮饭，就胡乱煮了一锅，待吃得饱饱的，烤得暖暖的，两人就有了想法。也不知那女孩是真有想法，还是不知世故，吃完饭天就黑了，屋外风声很紧，呜呜乱响，女孩说，这里夜晚会不会闹鬼呀？然后非常警觉地看了看厨房周围。E又站在窗台，朝外面扫了一圈，趁机提议道：要不，今晚，咋俩睡一间屋子，你就把我当你大哥，万一晚上有啥动静，我也好保护你。

女孩说：行，大哥。

于是，女孩又去收拾E的房间，正准备往E这里搬，不料，此时院子里恰好来了第三个游客。这个人是开车来的，他将车停在院子门口，正巧碰见了E，他说：陈公子，原来你也在这儿。原来那人与陈公子的父亲有生意关系，一听说E是来这里游玩，非要把E拉走，到镇上去喝酒。结果E就被热情“绑架”了，当晚也没回来，反而是住了镇上的酒店。第二天，当E回来找她时，女孩早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一张字条。女孩果然在E的房间等了一晚，煮熟的鸭子在嘴边就这样飞了，E扼腕叹息。

A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小辣椒听得一头雾水，说：怎么那个女孩的性格这么像我？怎么感觉是在说我？

小辣椒又说：照你这样说，好像群里就没有一个是好人了。

A说：说你幼稚你不服，这些有钱人，哪一个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小辣椒说：那你呢？那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A说：说实话吧，我以前也坏，但现在已经过了那坏的年纪了，对那些事都不感兴趣了，睡多了，都一个样。

此时，从山下下来两个当地的彝族人，一男一女从远处牵着马走过来，他们披着厚而粗糙的羊毛毡，大概是路过，走得更近了，他们便停下，眼神迟钝又好奇地望着小辣椒和A的行装，小辣椒也好奇地望着两个彝族人，双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小辣椒说：他们怎么像是从天堂下来的。

彝族人说：你们骑马不？

A说不骑。

彝族人说：你们是考察队的吗？

A不理，拉小辣椒走。

小辣椒说：你怎么那么没礼貌呢？

小辣椒说：旅游旅游，就是深度了解民风民情，你这是什么跟什么呢？

A说：我们的旅游是超越自我。

A又要开始讲故事了，他想了想，讲谁，最后决定讲F，小辣椒说你为什么讲的人和他们的长相，反差那么大呢？

A说：难道小偷脸上会写小偷两个字吗？

A继续讲F，说：你要防着F，群里的女孩来来走走，基本都被F玷污过，他的花样十分多，还有几个小公主，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都被她玷污了。

小辣椒说：又是什么事呢？

A说：这些事我永远讲不出口。

小辣椒的胃口被吊起来了，继续追问，A遮遮掩掩，说：总之，就是上完床就闪了，还能有什么。

小辣椒说：他到底干嘛了呢？

A有些不厌烦，说：你问那么多干嘛，总之就是很恶心，离那个人远些。说完，方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然后又扶扶小辣椒的肩膀，说：好好好，咋们不说F，有些事不是女人听的，我给你G的故事。

G大概是群里最变态的人，是性格变态，还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G之前追俱乐部里的另一个女孩，追得扑爬连天，一路上又是背包又是倒水的，对女孩无事献殷勤，可是人家有男朋友，再后来呢，也不知怎么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得知，总之就是那女孩跟男朋友分手了，同G好了一段时间，去年徒步尼泊尔，他俩一起去的，住的一个帐篷。可从尼泊尔回来之后，他俩又拉爆了，据说是G甩了女孩，女孩十分伤心，分手前送了一辆跑车给G，以表挽回的意思，但G依然不愿意。过了一年多，俱乐部开了个私人派对，G以为女孩从此消失，没想到那天女孩偏偏来了，女孩看见G十分惊讶，似乎有旧情复燃的意思，G的眼神闪闪躲躲，不多一会儿，另一个形体富态的女人走过来，女孩一见便明白了。更不巧的是，他们被安排在一桌吃饭，言语之间，女孩得知他俩孩子都三岁了，女孩掐指算了算，才发现G是玩弄了她。

晚饭结束后，G开着那辆跑车，载着妻子走了，留女孩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上哭。女孩给G发去短信，问他为什么要骗她。

他回短信道：我与她早已名存实亡，去年，她家族企业一夜之间破产，她的父亲暴死，她因得知你的存在，要去寻死，我实在是不忍为她雪上添霜，才勉强同她一起。我与她在一起，仅仅是孩子，债务，责任。

女孩信以为真。

不料又过几个月，女孩又在俱乐部的派对上碰见G，她对G的妻子流露出一种女人间的同情来，她向她敬酒，喝多了，才发现两人十分聊得来。女孩对G太太说：去年的事，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去自杀，更何况还是在你父亲离世后不久，那时，我真是自私了，也不知道你的存在的。G是个好人，你以后同他，一定要幸福。

G太太听了，一脸惊诧，说：谁说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正好着呢？

女孩听了更惊，一脸尴尬。事后，女孩向G追回那辆跑车，G置之不理，据说那女孩还要起诉G，偏偏不知G叫什么名字，还来找我扯皮，你想，会员的隐私我能告诉她吗？肯定不能呀。

A说完这桩事，小辣椒仍然不相信。小辣椒说看G面相，虽然有时说话有点流里流气的，但也不至于人渣到这地步吧。A说，你呀，就是个小妹妹？这年头，人人做的事，不过就是用真诚欺骗信任罢了。

小辣椒说：你读过《源氏物语》吗，你应该去读读，人家光源氏从不玩弄女人感情，只是多情罢了，像你们这些富二代，缺的就是文化。

A说：你说我的同时不是也是在说你自己吗？

A说：你要知道，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整个俱乐部，大概只有我是好人了。

A继续喋喋不休地讲故事，说完G，又说H，几乎把队里的人说了一大半。A一面说，小辣椒心里就挨个排除，她尽量把自己的秘密藏住，装作没什么事。

A又说，我悄悄告诉你，我旗下有个分公司在美国，爱睿希，你知道吧，目前全球最牛的保健品，一万五一个会员，吃了能美容，缺啥补啥，像你们女孩子，吃了皮肤好，妇科方面也好，女孩子嘛，就是要气血足，气血一足，就有气质了。

小辣椒仍在暗自嘀咕自己的事情，她说：不需要，我现在什么都不吃，我还没谈恋爱呢。

2

驴友转山，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一座又一座，几乎就是耐心对峙耐心的消磨，终点不可预知。只有转过山的人才知道，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许多潜在的极限，不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极限在哪个刻度。转山的心情，就是频临绝望，然后到无望，再到眼前一亮的过程。

天色擦暗的时候，驴友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寻到一户当地彝族人的住家。大山包人说：看到屋，走到哭。驴友从山脚走到这户山上人家，几乎爬了四个多小时，这户住家单家独户地立在山顶上，黄土垒成的房子十分简朴，院落宽敞干净，队长上前同农家交涉，尔后，农家也同意他们在此作为营地。于是，队员们纷纷卸装，在院子里搭帐篷，一个挨一个，整个院子红一包，黄一包，绿一包。

这户彝族人家只住了一位孤寡老人，原来他的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了，只留得这位老人守余田。老人拿出灶屋的土豆，还有腊肉，二十四人在厨房里东倒腾西倒腾，还高价买了老人的五只土鸡和两只羊，人多花样也多，二十四人在厨房里弄得兵兵砰砰，不多时，烤全羊宴就香喷喷地出来了，G不知上哪弄来一箱红酒，一人逮一瓶。二十四人分成两桌，吃大肉喝大酒，划拳猜子，怎么痛快怎么来。

吃到余尾，桌上乱七八糟的，人们的兴奋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夜晚静悄悄的，E举着手机，四处找信号，G说：不用找了，你的保时捷手机在这里，也只能当一块砖头，敲核桃管用。

说到手机，队长A脑瓜子一转，说：这样，咋们都把手机掏出来，打个赌。

二十四个人由最初的两桌，然后围拢来坐成一桌，大家挤挤挨挨的围着一只羊骨架。

队长说：来，谁把手机丢炭火里，10秒钟再捞出来，要是还能再开机，谁就赢。

队长首先掏了一万块出来，其他各位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也各自从背包里掏出一叠，小辣椒也掏了一万，24万放在队长跟前，堆成小山，大家再次你看我，我看你，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G说：要不要追加成两万？A说：我无所谓，多少都行。小辣椒立即把目光锁定到G身上，心想：难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A队长说：就一万吧。

然后队长说：堵谁的手机呢？

G说，赌小辣椒的？

小辣椒连忙捂住自己的手机，说：凭啥堵我的手机？咱不赌你的？

G打趣地说：你是用的锤子手机，让咱们检验检验你的锤子呗。

小辣椒说：什么歪理，去一边。

G说：怎么，连个手机都输不起？坏了让你爸买个。

说着，就将小辣椒的手机拽过去，小辣椒又把手机拽回来。

队长再次发话了，全体开始站队，说来也巧，正好一边12个人，小辣椒以及其他人站为了一队，A和G以及其他人站了另一队。

G说：小辣椒，上吧，把手机扔出来吧。

小辣椒说：万一炸裂了怎么办？万一我毁容了你赔得起吗？

G说：你要毁容了我娶你！

小辣椒说：去一边！

G说：你这点胆子都没有，这么没自信？

说着，G再次抢过小辣椒的手机，小辣椒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机就已经掉炭火堆里了。G队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听见里面嗤嗤的声音，火苗越窜越高，小辣椒的脸色变了，眼睛都鼓圆了。

六……五……四……

小辣椒的额头上出汗，她感到心跳加速，仿佛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只看见火光映着人们的脸，人们的脸红通通的，个个有兴奋得忘形了。

三……二……一……

小辣椒急忙用筷子将手机从火堆里拨出来，手机像一只被丢在火坑里的土豆，冒着热气。G立马使坏，用红酒淋了一把手机。水机再次嗞嗞嗞冒着热气，还有一股糊味。大家狂笑，笑得前俯后仰，只有小辣椒一个人没笑。

G有些不满意了，说：你至于嘛，你还在意这点钱？不就是个破手机吗？

小辣椒气得脸色都变了，但又不好跟G撕破脸，又不得不把气憋回去。

显然，G和A方赢了，小辣椒之前投出的一万元立马打了水漂，而G手里的一万，立马变现两万。

高兴的人高兴，不高兴的人不高兴，说风凉话的人说风凉话，开玩笑的人开玩笑，大家胡乱地打打闹闹，不多时，又赌了一把。这回为了显示公平，就将G方的手机往里丢，丢的是应该苹果7，小辣椒没参与，只说自己很生气，于是很丧气地往帐篷里钻。

小辣椒想死的心都有，但又提醒自己，无论怎样，也不要太表露，毕竟在事情未揭晓之前，谁都不要得罪，G很有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忽然有人指着天空说：看，银河。人们就抬头看银河，接着又一杯红酒的来，一杯红酒地去。喝得有些多了，最后喝了个大团圆收了场。

3

第四天早晨，小辣椒带着昨天的酒味去溪边洗脸，溪水很凉，大概是从石头缝里流下来的。小辣椒想，还是不要刷牙了，水比冰还冷，实在是后悔加入这个俱乐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风景也没看好，实在是太受罪。早饭依然是牦牛肉面条，这是很奇怪的吃法，已经吃了第四个早晨了，大概牦牛肉是大山包的特产吧。小辣椒用自带的饭盒吃面条，也没有洗碗，只因溪水实在是寒冷刺骨。小辣椒找到了一个不用洗碗，但能使碗很干净的办法，她用手纸巾给擦，把饭盒表面的那层油擦得干干净净的，盒子干爽爽的，崭新崭新的。

G收拾好行装后，就故意挨着小辣椒走。大概是头晚G太针对她，小辣椒就对他没啥好脸色看。小辣椒准备去找队长A，可是A今天必须要打头阵开路，走在最前面，用匕首割路上的荆棘。

小辣椒又走得慢，又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最终还是拉在后面了。G嬉皮笑脸地陪着小辣椒，小辣椒一脸厌恶地对他，他却涎着脸，矢志不渝似的。

大山包名字土得掉渣，风景却惊艳迷人。那是一种壮丽的美，但那种壮丽又区别于西藏的荒凉。这几日都是晴天，山丘起起伏伏，宽阔的草原开着小白花，小蓝花，像点缀的蕾丝，偶尔峰回路转，还能遇见几枚清澈明净的湖泊，或是一群牛羊无忧无虑地低头啜饮湖水，仿佛就是一座时间之外的地方，被上帝隐藏的天堂。小辣椒本想找个地方自拍下，留作纪念，可G老是跟着她，弄得她也不好意思自拍。

G说：妹子，还在生哥哥的气？

小辣椒不理，气鼓鼓地往前走。

G说：不生气，哥回去给你买个好的。

小辣椒说：不稀罕。

G说：小气。

G说，妹子，原来你是内八字哟，你看你，左脚有点内八字，有点点。

小辣椒还是不理。

G说：内八字的女孩最可爱。

G又说：妹子，你肯定是希腊脚，不信脱掉鞋子看，你二脚趾比大脚趾长。

小辣椒给了他一个白眼。

G说：美女不一定都是希腊脚，但希腊脚的百分之百都是美女。

小辣椒脸上有些包不住笑了，她闷头往前走。

G见有点缓和了，说，来，大哥给你讲个我当年读书的故事。

小辣椒心想，不就是开着跑车买地立碑的故事么？

G在身后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小辣椒也没认真听。然后G说：妹子，你知道胡兰成追女孩的绝招是啥吗？

小辣椒说：不知道。

G说：就是特别坦诚，特别坦诚，坦诚到女人吃惊的地步。

小辣椒还是不搭腔。

G见小辣椒没笑，于是说：我们队长就是这样的人，就靠这一手追女人的。这样，我给你讲我们队长的故事，怎样？

小辣椒说：你这人怎么像个苍耳呢？你不仅是苍耳，还八卦。

G还是满脸嬉笑，说：我保证你听了会笑，你若笑了，回去后我请你吃饭，你赏个脸。

G也不管小辣椒到底听不听，说，等我下啊，我去尿一个，就回来给你讲。

小辣椒也不等他。

一会儿，G拎着裤子，急急忙忙地追来，说：来了，来了，本哥哥给你讲故事啊。话说……这个，恩，A有五个女朋友。

走在前面的小辣椒差点没被摔着，G眼疾手快，立马扶住小辣椒。

G说：小心点，小心点。

然后G又接着讲：话说，A有五个女朋友，怎么样，不相信吧。我慢慢讲给你听，省的你被我们这种老男人骗。

据说有一回，我们翻完阿尔卑斯山回来在北京聚会，A喝断篇了，就和群里的另一位女士啃啃抱抱，第二天醒来，A穿一条红色内裤睡在女士旁边。那女士很惊慌地起床，话说，那女士真的很丑，要我，我还不睡呢！女士急忙起床化妆，还死活不让A出门，原因是我们一行人住在一所租售的别墅中歇脚……

此时正值炎炎七月，尽管大山包只有十来度气温，但因长途跋涉，小辣椒背上汗津津的。她停下来，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冷冰冰地打断道：不就是用塑料袋接尿了嘛。

G把眼镜挂在鼻梁上，瞪圆了眼睛，他先前透明的眼镜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咖啡色了，他说：这你都知道？

小辣椒看G眼睛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身体也圆滚滚的，轻笑一声，心想，猫儿就是猫儿，走到哪儿都惦记着荤腥。

G说，看来，这个事情俱乐部的人都知道啊。那我再给你讲个你肯定不知道的。还是A队长的丑事。

于是，G又开始讲了，说：这个，A队长啊，有一次去西岭雪山，遇见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和你性格挺像，聪明活泼，年龄也差不多，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像是还在读大学。……G绘声绘色地讲，小辣椒端着水杯，一脸狐疑地看G。这一回，小辣椒没有打断G，她要听G把这个故事讲完。真是奇怪，G不仅知道D的故事，还知道E的故事呢？他明明就是讲的E的故事。

G讲完A的故事，小辣椒还是没笑，反而严肃起来，他发现G讲的A的故事，竟然跟A讲的E的故事一模一样，她竟然主动问起来，说：还有别的故事吗？

G一听，立马说：那当然，我的故事多着呢，再给你讲一个。

于是，G说：那个……啥啊，A之前追群里另一个女孩，说什么没有拆不掉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A就追了个女孩，活生生地把女孩的前男友弄下课了。等A把女孩睡得差不多了，就厌烦了呗，从阿尔卑斯回来之后，他俩又拉爆了，女孩十分伤心，分手前送了一辆跑车给A，以表挽回的意思。……

小辣椒听傻了。

小辣椒说，这个故事结局我知道，不外乎就是买地立碑的谎言，你下一个故事是不是准备说：A还欺骗了几个黄花大闺女，一上完床就闪人了。

G十分惊讶，大惊小怪地说：妹子，你该不会是大山包飘来的神仙吧？

小辣椒忽然觉得眼前好像有两个美猴王，难辨真假。小辣椒心里好奇不断，G怎么连DEFG的故事都知道呢？真是神奇哪？然后转念一想，不对，难道是被A骗了。可是，A又怎么能把这故事安在别人身上呢？

小辣椒越来越困惑，就将A的事原原本本全盘托出，G听后十分惊讶，猛拍自己的胸脯，说：妹子，我可告诉你，像我们这样吊儿郎当的人，也就是过过嘴瘾，不会有坏心，真正坏的人，都是表面看着好，背地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就像A，表面上是队长，背后不知道潜了多少女驴友？

小辣椒说：那怎么没潜我呢？

G说：他卖药给你没有？没潜你，说明重视你这个客户。

小辣椒说：不是说不能聊商业的东西吗？

G说，咋不聊呀，只是不摆桌面上聊嘛，A还给我打电话推销过他那什么美国的什么破爱睿希，我看哪，那就是传销，什么一万多，什么卖给五个客户，自己就等于免费次，什么裂变，那就是传销呀，还说我吃了就立马长头发，鬼信哪。

看到火候差不多了，G说：你将来是要继承你父亲的产业吗？我是做茅台旗下一个系列酒的，下来我们好好聊聊，买三万茅台酒，每年返十万，不是一次性返，是分天数返。

小辣椒说：你干嘛要做亏本生意？

G说：这哪是亏本生意，这是咋们在投资呀，你想想，我融资去投国家的阳光工程，再把利息返给大家，双赢哪。

小辣椒觉得有些乱，就刚才G的那几个故事把她弄乱了，眼前一切都混淆视听，欲盖弥彰，她说：打住！打住！你让我清净清净！

4

看来，这趟旅途没有那么单纯了，A和G说的话，谁才是真，谁才是假呢？这个俱乐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俱乐部呢？晚上，24人又投宿一户农家，依然是各种作，与各种想精想怪的糟蹋，腐败一番后，小辣椒没有参加任何活动，早早地回帐篷睡觉了。

小辣椒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几个喝酒的男人，在营地里划拳，吵吵闹闹。小辣椒仔细回味A的话，觉得A好像是有问题。又仔细回想G的话，觉得G的行为太轻佻，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小辣椒总觉得这个团队里，人人都很热情，有第三人在的时候，大家都是说旅行，可私底下，都是想拉拢靠近对方，都在私下约各种请吃饭。

实在是太复杂了。小辣椒头都想大了。而自己的事一点眉目没有，A和G也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到底那人在哪里呢？

第五天早晨，大山包的日出景象十分好看壮观。许多人都争抢着拍照，缕缕红霞映着苍茫大地，也映着他们的院子，像日出，像夕阳，令人分不清。不多时，又一片云海在山间升起，翻云滚雾，波澜壮阔，朝霞漫天，金光万道。

真是比牛背山还震撼啊！队员们纷纷拿出专业相机，各种姿势地拍。有人去过梅里雪山，就拿梅里比较，有人去过峨眉，又拿峨眉比较，大家都热烈讨论着，惊叹着，不住地抢拍，生怕良辰美景无情消逝。

小辣椒没有带单反相机，她也没有欣赏风景。实际上，在来之前，她做了很多功课，她知道很多东西，她看起来很傻，但实际上并不傻，她想起企业家王石，据说当时王石攀登珠穆朗玛峰，傍晚大家全去看日落了，只有王石没去，他为了保存体力。而小辣椒呢？队员们在看云海日出，她就趁机仔细观察每一个人，她想，不管谁是谁非，她都彻底不去纠结了，要想成功找到那人，就必须要专注，冷静下来。

她把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从左到右，然后又往回看了一遍，从右到左，看得十分仔细，最后把目光锁定在E身上。她是通过相机来判断E的，还有E帐篷边上的一个水素水杯。E的相机，是这一群人中镜头最好的，是可以达到拍摄天文的级别，E的水杯，是日本人自己用的水素水杯，在国内根本买不到。通过这两点，她初步认为，E可能性最大。

E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瘦得出奇，从侧面看，体型像一片纸，比女孩子都还要瘦。但是E很年轻，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皮肤白皙，听E的口音，E不像是在中国长大的，他谈话间，一口台湾腔，时不时夹杂着英文。

大家收拾好行李后，小辣椒故意找了个机会和E走在一起。

小辣椒说：你刚才拍的照片，回头传给我哦。

E说：sure!

小辣椒说：我也很喜欢摄影。

E说：really? 

小辣椒说：对呀，我以前骑行东南亚，拍了很多照片，我最喜欢拍孩子。

E是个海归，英文比普通话说得顺溜。

小辣椒问：你去过马来西亚吗？你知道马来西亚边境，也就是挨着菲律宾的地方，有个巴瑶族的地方吗？

E说自己在美国长大，自幼被父亲扔到美国读书，对中国的文化不是很了解。

小辣椒纠正道：马来西亚不是中国。

E说：哦哦，sorry，我是说对马来西亚的华人不是很了解。

小辣椒说：巴瑶族也不是华人。

然后小辣椒开始讲自己的行程，说自己是坐了八个小时的飞机，那时误了马航MH370的飞机，走到机场，飞机已经起飞了。接着，说自己在马来西亚仙本那海岛洗了四天的海水澡，还同巴瑶族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

小辣椒说：你不知道呀？用海水洗澡是什么滋味，就是一干了之后，一抹，胳膊上就是一把盐。

小辣椒又说：巴瑶族是海上的一支吉普赛民族，他们没有教育，没有医疗，没有货币交易，没有警察，每天就靠捕鱼为生，没有淡水。

小辣椒把巴瑶族讲得如同原始社会一般，E也是非常有礼貌地听着，也发着问，说：没有淡水和维生素，他们靠什么而活呢？

小辣椒说：这个嘛……啊，这个……啊，海里有一种鱼，那个鱼鳃里有他们需要的维生素。哦，对了，还有下雨嘛，他们喝雨水。

小辣椒说完巴瑶族，又讲柬埔寨的见闻，讲如何看到柬埔寨小孩被鳄鱼咬伤的，然后讲泰国的人妖，讲越南人的狡猾，基本上都是小辣椒一个人在讲。

有时候小辣椒也会夹杂两句英文。

两人聊天聊得还算愉快。小辣椒又说：你对中国了解吗？

E说不是很了解，三五年回国一次的。

小辣椒神情委婉地说：你们华人说国语，和我们内地人不一样哦。

E开玩笑说：我们华人舌头短，所以总说不清啦。

一场交流下来，小辣椒有些大汗淋漓，有时候中国人听华人讲中文，就跟美国人听英国人讲英语一样，一个字：累。两个字：生硬。偶尔聊聊，新鲜，还行，若是长期聊，多悲催，简直就是污染耳朵考验耐心的节奏。但小辣椒统统忍了，仍然装作很合节拍的样子。

小辣椒实在是有些忍受不了E的国语了，但天还得聊下去，于是小辣椒说：你会说重庆话吗？我教你吧。

小辣椒说重庆话是最有特色的一种方言，是中国汉语最形象的方言，中国嘛，就应该把重庆话拿去当普通话，因为重庆话实在是能表达太多了。比如：哦豁——！这个词，十分微妙，可以表达幸灾乐祸的意思，也可以表达失望的意思，可以用在东西掉落的时候，有人摔倒的时候，比如说有花盆从屋檐下摔下来，砸坏了悍马，你可以说哦豁——，就意味着：完了，活该！总之呢，这个助语得看语境。

小辣椒笑眯眯地说：来，你跟我学吧。哦豁——

E张了张嘴，清了清嗓子。

小辣椒说：别紧张，看我的。小辣椒把嘴嘟圆了，像个金鱼嘴，然后说：哦豁！——

E看着小辣椒的嘴型，学她，然后也说了一句：哦豁！——

E试着说重庆话，没想到发音非常标准。

小辣椒眼睛亮了一下，说：你极有语言天赋呀，难怪你英文说得那么好，你在美国做什么工作呀，华人好找工作吗？

E说：我是做金融的，全球资源配置，全球资源配置呢，说得再通俗些，就是把你们家的闲钱拿出来投资，可以在澳大利亚或美国置办房产，用来保值投资，还可以买美元，you know,美元马上就要涨，美元一定会升值。You know，现在国家倡廉反腐，许多贪官都是选择我们这种途径，把钱存在国外，anyway，还有些商人，为了人民币保值嘛，都把人民币拿去买英国的保险啦，美元英镑啦，置办房产什么的。

小辣椒自言自语地说：哦，是吗？那我该回去问问我爹呀，我爹好像在香港给我买了保险，我还没去香港认领生效。

E说：是的，我们的保险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投资五万美元，连续投资十年，三十年后变三百万美元，比中国的保险好多啦……

当天晚上，小辣椒又躲在帐篷里分析E，觉得E有些怪怪的，到底哪里怪怪的，她也说不上。她感觉E一直都在跟她推那个什么破全球什么配置，光那事，就说了好几个小时，跟个搞传销似的，不停地给她洗脑。小辣椒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忽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镜头，就是E学哦豁的样子，她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得出个结论——他明显就是重庆人嘛！

要知道，根据语言学的定律，以及口腔肌肉记忆的说法，重庆人说普通话是川普，云南人说普通话是云普，甚至云南人说英文都是云南版的英文，这种胎中带来的口音，是走到世界各地，如果不经过长年风化，不可能原汁原味。他的身份终于被她识破，真是卑鄙，一个重庆人装什么海归呢？

也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队里这样的人多的去了，那么，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他？

小辣椒回想起参加这个俱乐部的前一个月发生的事。那时，她穷，穷得很厉害。其实客观上讲，她也不算太穷，每月有四五千的工资，干设计的活，但她主观上认为自己穷透了。想买普拉达的香包，存一年钱，不吃不喝也买不上。她从来没感觉自己这般穷。穷起来，一切都完了，每天都是世界末日，日子过得穷，什么都白谈。

小辣椒想，女人，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老公。于是，这样，嫁入豪门，是她此生的梦想。不，也许是许许多多女孩的梦想。人家说人一辈子的财运啊，就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可是小辣椒样样不占，读书就更别提了，不是那块料。

她想，必须要找到他，否则这回就真的是赔本了。在来之前，她把在老家种地的母亲的十多万存款骗出来，花钱交了二万的“名媛培训”，又花了一万交这个高端旅行会费，剩下的，花钱置办了这些名牌户外背包，冲锋衣，冲锋鞋，登山裤，帐篷，睡袋，等等。为了在必要时表达下自己的身份，还去买了一块古驰的，小巧的，不影响徒步的手表。然后还做了很多东南亚旅行的功课，为自己编造了一个企业家女儿的身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一个人。据可靠消息，福布斯中国名人榜的一位二公子已经加入到这个“环球高端旅游俱乐部”里，尽管这个消息来源于网上，但绝不是空穴来风。甚至还有人说他的英文名字叫：Kind（戈多），还有人说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同时编造了另一个身份进来的。

    5

第六天，大山包起了厚雾，那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极低。但大家觉得这景色真是美极了，人说西湖风光好，浓淡总相宜，却不想真是山外有山，景外有景。大山包的美，是能驾驭任何一种天气，如今这雾霭蒸腾，犹如人间天堂，人们如身处镜中，回首仿佛尘世已过百年。

驴友依然对这大山包的奇景赞叹不已，看云雾缠绕山间，弥漫丛林，变化多端，优美舒缓。这一回，旅游拍花草树木拍露水，从未那样认真地对待大自然中的每一个小生命。而小辣椒极为理性，她起床后，仍然将景色搁一边，今天是最后一天了，错过今天，日后她是再没有本钱来这里左右逢源的。

她再一次把这群人挨个打量了一遍。她忽然觉得这个群体挺可悲，人人都在扮演皇帝的新装，看着那些男士手腕上的名牌手表，女士脖子上的四叶草项链，她替他们感到可笑，也为自己感到可笑。最终，她将目光锁定在V身上，他真是个十分特别的那人，特别到他身上无任何名牌服装。这个男人，面容清瘦，目光清矍，他站在离人堆稍微远一点点的地方，一副淡泊致远，与世无争，不拉拢任何人，曲高和寡的样子。

对，就是他，真正的有钱人应该这样的，低调而奢华，大气而内敛，不显山露水，衣服鞋子都是定做，拥有良好的家庭教育，那种头发间都会带有天然的贵族气质，行为习惯，品行品德都妥妥帖帖的。

V具备以上的所有气质，但是V还多了另一种气质，那种虚弱的美，虚弱中又不失尊严。他的冲锋衣十分干净，登山鞋也很干净，他看上去，大概是在生病，面色有些泛白阴柔，微微弓着背，时不时还轻咳两声。

他正在用一个微单拍摄一滴雨露。

小辣椒走上去，在一旁温和地说：你拍完能不能发给我呀？

V转过来，对她友好地笑笑。

小辣椒说：我也很喜欢摄影，不过都是用手机拍，我认为吧，拍照不在于相机的好坏，而是在于会不会运用光，以及构图。

V说是。

V的话不多，他说完后，又朝前面走了两步，拍一株格桑花。

小辣椒又轻轻地跟上来，眼里有一点点湿润，在V耳边轻说道：你知道心动的感觉吗？

V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相机。

小辣椒神情委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V的瞳孔里有一丝惊愕。

小辣椒忽然神情黯然下来，像一朵刚谢的花儿，说：活动结束后，我再告诉你吧。

正说到这里，队长A招呼大家收拾行李，并嘱咐说：我们一定要遵循队里的原则，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干净，该带走的垃圾都带走，准备今天最后一天的行程。小辣椒和V走在最后，两人又一起聊天。V说自己是一位癌症患者，这次出来旅游，也是因为把人生看开了。

小辣椒略有心疼地说：现在医疗那么发达，一定能治疗好的。然后讲之前看过的一本关于治疗癌症的书，说癌症有几种治法。

V说，还是不说这个话题，我们大家出来，既然碰见了，也是有缘，就说些开心的事吧，免得使人丧气。

然后V说，大概是越来越知道生命的珍贵了，所以总爱回首旧事。时常想起祖父，祖父是一名将军，后来在1949年去了台湾，祖母则留在了中国，办了一所艺术学校。

小辣椒知道V是戈多，但她故意装作不知道，便说：哇，看来你家是书香门第哟，我最向往的就是这样的家庭，最讨厌的是土豪和暴发户。

V说：可惜富不过三代，如今自己又害了病。

说着说着，V又把话题不自觉扯回来了。这不是大款考验媳妇的通常伎俩吗？现在的人哪，事真是越来越多了，什么富翁跑去吃火锅，天天吃火锅，隐藏自己的身份，就是为了考验女服务员到底能不能跟他同甘共苦，是不是真爱。

小辣椒说：以前我读书时，我写过这样一句话，真的很适合现在的你和现在的我：如果人生总在倒计时，你是否不安，亦或倍加珍惜。如果真爱总在遥远处，我亦不动摇，繁星映出你面容。

小辣椒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我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许多年前，每年冬天九月九到三月三，黑颈鹤都会来大山包过冬。现在也是。可是那一年啊，有一只黑颈鹤翅膀受伤，三月三那天没走得成，被滞留了。她的伴侣，另一只黑颈鹤为了守护她，也留了下来。后来，这两只黑颈鹤被一户农家圈养，它们知道彼此再也飞不出去，于是相互绞颈而死。就是两只脖子缠绕在一起，打结。

V听了这个故事，眼神有些动容，说：你真是个多情的女子，可惜，当你遇见我，我已经晚了。

小辣椒不以为然，神情固执地说：我就是很期待这样的爱情，我想，爱情就是爱情，和金钱，地位，生死，等等，无关。

正说着说着，只听见山间里有吭哧吭哧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小辣椒看见拖拉机就像看见了希望，立马对V说：我们坐拖拉机出去吧，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身体不好，不要走路了，让我来照顾你吧。

V说：没事的，我还能走。说完，又咳嗽了下。

小辣椒跺了跺脚，娇嗔着说：难道——难道——难道我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V拗不过小辣椒，小辣椒首先第一个跳上拖拉机，伸出一只手来拉V。

开拖拉机的是当地的一位彝族大哥，拖拉机载着小辣椒和V，吭哧吭哧，像一头笨牛搬，碾过马路，也碾过些花花草草，还碾过了一淌小溪水。

不多时，拖拉机就追上了A队长和其他队友。当拖拉机经过他们时，他们才发现小辣椒和V坐在拖拉机后面。G看傻了，立即追着拖拉机，说：等等，上一个，上一个！

小辣椒在拖拉机后面起哄，对司机大哥说：赶快走，赶快走！累死他！累死他！

A队长在后面也傻了，他甚至有几分费解。后来等他回过神追拖拉机时，追了半天没追上，然后就呆呆地在马路中间立了两秒。怎么说呢，这一瞬间，他知道小辣椒完蛋了，也知道自己得到了救赎。

他想起最初办企业的初衷。最初，他工作不如意，每月四五千块钱的工资，男人比女人更怕穷，男人可以没有婆娘，但不能没有钱。于是就胡胡乱乱地骑单车去了西藏，那是不安的青春不安的风，也是对青春叫板的另一种方式。那些年，人们总流行用最少的钱走最远的路，将费用嫁祸到他人身上，穷游是一种炫耀。

后来，他脑子开窍了，发了一个全球环球旅游贴，玩了个空手套白狼，收了会员费，狠赚了一把，最初，他以为来的人都是有钱人，是高规格的，但最终他去查这些人递交的资料和公司，才发现都是虚虚实实，真假各半，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富二代，或许也有那么一两个隐形的富二代。终于有天，来了一个诚恳的人，就是V，V说，我是个绝症病人，我仅仅想去单纯地旅游而已。V说，他的生命最多还有半年，他想去看看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因为他相信，上帝总居住在最美丽的地方，比如海洋里，比如草原上，比如——大山包。V说，我还有三万元的存款，花完我就回家等死。

A识破小辣椒的身份，是在讲黄色笑话那天，一般的女孩都会害羞，而小辣椒那天并没有流露出害羞的样子。未来可怕的幻象在A的眼前浮现，他望着长长的马路，似乎看到了在接下来的一切。那时，小辣椒将会用怎样的智慧来骗取一个善良人的钱，一个身患绝症人的心呢？A越想越可怕，忽然觉得自己胆小如鼠，又忽然感到自己罪责难逃。

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远去了，前方本没有了路，但它压过了许多草木，开出一条路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辣椒叮铃铃欢快的笑声，那种笑声响彻在大山包的峡谷间。

2017年6月8日 烈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