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11-20 12:04 作者:赵清俊 责任编辑:
夕阳的余光透过树梢,斑斑点点的光圈落在秀水的脸上。满脸沧桑的秀水,灰色的老年斑呈现出瞬间的光泽。一缕缕闪闪发光的银丝,亮得让毫无思想准备的秀水心碎。没有规则的风,让一缕缕轻飘飘的炊烟在上空弥漫、交织、融合。秀水漠然地看着周围几个村子的烟雾汇合交融,干枯的血液在体内涌动。秀水站起来,手中的拐杖指着周围的村子画着一条条弧线。一条条虚拟、复杂的网状线条,把四周的村庄紧密相连。那种连接,像秀水几十年前一举手,一投足,不费吹灰之力,把姑娘们从这个村庄送到那个村庄,找到自己的归宿。秀水在宽阔的马路上,弯弯曲曲的田埂上,清澈透明的小河边,夜幕缓缓来临的朦胧村庄里寻找着自己当年步伐矫健的影子。渐渐的,秀水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清晰而明朗。
那时土地还没有下户,队长的哨子在村子里一吹,男女老幼倾巢出动。工分的多少把年富力强和体弱多病割裂,把男女老幼划分,把日子的滋润和苦涩相连。秀水望着双目失明,全身瘫痪,胃口却大如牛的丈夫,愁云布满了未老先衰的沧桑容颜。秀水的丈夫砍柴摔断了双腿,哨声一响,躺在床上嚎啕大哭。长时间的嚎啕,眼球瘪了,眼眶深陷,太阳和月亮慢慢在眼中消失,日子一片漆黑。口齿伶俐,成天唧唧喳喳的秀水一下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劳作的人群缺少了秀水的唧唧喳喳,劳作像秋天的景象失去了生机,丧失了活力。秀水用一双肩膀扛两张嘴巴,日子苦不堪言。生产队分粮食的时候,队长把工分一公布,迫不及待的男人们把堆积如山的包谷、豆子、洋芋汗流浃背扛回家,女人们脸上开出一朵朵灿烂的鲜花。秀水望着自己那孤稀稀的粮食,横看竖看都像深水中的一座孤岛,被急剧猛涨的潮水慢慢吞噬。秀水站在孤岛上,渺茫而绝望,看不到一丝光亮。秀水转过身,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弯下腰,扯起一口袋洋芋,甩上肩,步履蹒跚往回走。秀水的丈夫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走进屋,用力睁了睁眼睛,世界一片漆黑。秀水咚的一声把肩上的洋芋放下,丈夫掀开被子挪了挪身子,木床咯吱一声响,掩盖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在地里劳作的秀水心神不定,目光在本村或外村青年男女眉来眼去,躲躲藏藏的脸上游走。那种微妙的眼神,心照不宣,明眼人一目了然。队长向发呆走神的秀水一声大吼,秀水,眼睛长在后脑勺了呢。秀水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锄头把一棵棵鲜嫩的玉米苗铲断。歪歪倒倒的玉米相互纠缠在一起,伤口处冒起一串串水生生的泡,像秀水心里滴滴嗒嗒的血液。那种隐形的伤口虽看不见,却揪心的疼。秀水的脸瞬间从脸红到脖子,一副尴尬无比的样子。
忽闪忽闪的煤油灯下,秀水望着黑漆漆的楼梯下,一口袋洋芋一天天的瘪了下去。瘪下去的口袋,像丈夫魁梧雄健的体魄,躺在床上一天天消瘦。瘪下去的口袋,像自己丰满滚圆的身子,被日头一天天风干。黑夜如潮水般涌来,把秀水和丈夫的叹息声淹没。这种叹气声像在黑夜里生了根一样,人一躺下,秀水和丈夫的叹息声便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一丝星光透过断了裂的瓦片,落在秀水以泪洗面的脸上。黑夜里的一丝微弱的光亮,让秀水心里打了一个激凌。一对对眉来眼去的青年男女在秀水脑海中闪现,那种眼神让秀水心里躁动不安。秀水感到体内久违了的血液在沸腾、翻滚、涌动。秀水在心里说,别人用力气过日子,用汗水养活老婆儿女,我就不信一张灵巧的嘴巴养活不了两个人。秀水把头深深埋在丈夫怀里,丈夫一根根显山露水的勒骨硬梆梆的。秀水轻轻吻了吻丈夫枯瘦的脸,含了一嘴冰凉的泪水。
放了工,劳动了一天的人群拖着灌了铅的步子往回走。虽然心急火燎,走路却歪歪倒倒打不起精神。秀水轻轻拍了拍梅花的肩膀说,大嫂,快当奶奶了吧。梅花用漠然的目光望了秀水一眼,叹口气,抗着锄头继续走路。秀水接着说,听说你家强子不是要找叶子做媳妇,情况咋样?梅花把锄头重重一放说,家里锅儿高吊起,人家咋看得起强子呢?强子都二十五了,愁人啊!秀水咯咯一笑,大嫂,你往高吊起的锅儿里装东西,好事不就成了么。梅花抓了抓乱糟糟像枯草一样的头发,用惊奇的眼睛望着秀水,拿啥子装高吊的锅儿?秀水把嘴凑近梅花的耳朵嘀咕了好一阵子,梅花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眼里放射出一道亮光,满脸的笑像水波一样荡漾。梅花说,他婶,我让强子给你磕一百个响头。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怯生生的叶子跟着娘和秀水走进了梅花家院子。院子里洒满了金灿灿的包谷,几只鸡正在狼吞虎咽地抢吃包谷。看着鸡抢吃地上金灿灿的包谷,叶子和娘眼里流露出惊奇、怜惜、仰慕的神情。秀水把叶子和她娘微妙的内心变化洞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条狗汪汪的咬个不停,梅花笑眯眯地走出门,大声怒斥,瞎了,亲戚也咬啊!秀水说,大嫂,一回生,二回熟嘛,下次叶子来了狗就摇头摆尾了呢。叶子看了一眼正在低头砍猪菜的强子,红晕在脸上滋生蔓延。梅花把白生生的米往锅里一倒说,他爹,快去楼上割点肉来炒。强子的爹大声地说,割去年的还是今年的?梅花说,割去年的火腿。叶子的妈吃惊地张了一下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一个啊字掩盖。秀水望着叶子的娘的嘴巴,看了看强子的娘,点了点头,会心的笑了一下。吃饭的时候,梅花把油汪汪的菜夹给门前拴着的花狗。秀水一声大叫,啊呀,大嫂,太浪费了呢!梅花笑了笑说,他婶,这狗啊,每顿离了油不动口,难伺候。
秀水和叶子娘俩走后,梅花用扫帚把饿死鬼一样的鸡打得到处乱飞。梅花弯下腰一边捡地上的包谷,一边心疼地说,死鸡,你把儿戏当成,老娘还在饿肚子呢!梅花把花狗的链子狠狠一扯,死狗,拿给你就当真吃啊!梅花突然笑了起来,秀水啊,秀水,你脑袋涂满了油,滑着呢!
欢快的唢呐吹得震天响,噼噼啪啪的炮仗不绝于耳。叶子红得耀眼的盖头,把腊月的村庄点燃。强子提着一瓶酒,端着满满的一碗饭菜,飞哒哒地往秀水家跑去。强子气喘吁吁地把碗和酒往秀水家桌子上一放,婶,这是给叔的,您快去我家吃饭。秀水摆了摆手说,不了,不了,客人多,你去招呼。强子急了,婶,您不去我妈可要生气呢。
强子把叶子娶进家,秀水在村子里一枪打响,一炮走红。秀水凭着一颗灵光的脑袋,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掩盖着男女的缺点,张扬着双方的优点。缺点被秀水有理有据,辩证地一压,可以忽略不计。优点被秀水一吹,男女便趋于完美,光芒耀眼。比如,女人嫌男人家穷,秀水就说,身前身后两张牌,穷吊前,富藏后。勤劳小伙身子一转,穷富翻转。小眼人看眼前,明眼人望今后的路。如果男人嫌女人长得不够靓丽,秀水就说,人肉不如猪肉,猪肉肥了身子,人肉可以当饭菜么?人好心不好,日子咋个过。如果女人嫌男人矮,秀水就说,个子高,伤布料,只要脑袋好使,高矮算啥子?如果男人嫌女人胖,秀水就说,豆花要烫,媳妇要胖。瘦牛干马,日子压垮。腿壮脚粗,力气不输,工分才能真正填饱肚子。总之,秀水头头是道,句句在理的话让青年男女心悦诚服,嘴上倔着,心里认可,好事十有八九黄不了。
秀水出工去晚了,再也没有人盯着和说闲话。秀水有事先走,很少有人去向队长咬耳朵。即使咬了,队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无济于事。秀水去河边挑水,遇到村里的小伙子,小伙子们把桶一放便说,婶,我帮你。秀水不说,不用,不用。小伙子不容分说,抢过秀水的水桶,打满水,脚下便虎虎生风。挑水的小伙子提起水桶往秀水家水缸里哗啦啦一倒,转过身想走,脚下却生了根一样不动。秀水笑嘻嘻地说,虎子,看上哪个姑娘了,婶帮你。虎子吞吞吐吐地说,婶,我倒是看得上人家,可人家咋看得上我呢。秀水说,放心吧虎子,包在婶身上。虎子踩着金灿灿的阳光在田埂上飞奔,晶莹的露珠在秧苗上空飞溅。
秀水抬着衣服去河边洗,本村或外村的姑娘也抬着衣服相继来到河边。其实,有的姑娘衣服本来就是干净的,只不过想为自己内心的秘密找个恰当的借口。本村的姑娘甜甜地给秀水打个招呼,婶,你也来洗衣服啊!外村的姑娘,望望秀水,一步步靠拢,在秀水下边蹲下。她们不蹲在秀水的上边,那是对秀水的不敬。蹲下的姑娘开始找话茬,婶,看您好面熟,对面这个村子的吧。秀水和洗衣服的姑娘攀谈,问问家里有几口人吃饭,属相是什么,今年多大了。秀水这一问,话也就渐渐抵达了姑娘内心的秘密。秀水说,闺女,这么俊,将来可要找个好婆家,千万别亏待了自己啊。姑娘脸一红说,婶,八字还没一撇,找啥婆家。姑娘嘴上这样说,却有一句没一句打听着某某村小伙子的品性、为人、家境等情况。秀水把衣服一放,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唾沫纷飞地介绍小伙子的情况。姑娘轻手轻脚拿过秀水面前的衣服,侧着耳朵静静听着,手在木板上不停地揉着。秀水激情满怀的话顺着清澈透明的小河哗啦啦流淌,载着姑娘惊喜的目光流向远方。秀水突然摆了摆手说,闺女,你给我洗衣服,这咋行呢。姑娘说,婶,我的衣服少,顺便给您揉揉。秀水在心里说,姑娘一主动,那事十有八九准成。
一缕月光透光过窗户,照射到秀水炒豆子的锅里。秀水用勺子不停地搅动着黄豆,黄豆在柔和的月光里舞蹈。烧得发红的锅成了黄豆的舞台。噼噼啪啪跳动的黄豆,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爆炸声,一股股浓烈的清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秀水看了看虎子提来的包谷,狗娃送来的豆子,毛三提来的包谷酒,梅子提来的鸡蛋,二牛挑来的洋芋,心里感到无比的遐意和温暖。秀水站起身,把装满黄豆的碗往床上一放,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躺在床上的丈夫说,下着豆子喝吧,香着呢。
秀水找到队长,说,队长,你搞错了吧。队长说,啥错了?秀水说,我的工分每天是八分,你咋计成了十分呢。队长看了看四周,低声说,秀水,你脑筋进了水不是。秀水说,队长,你真的搞错了啊。秀水一边说,一边拿出计工分的本本证实自己所说的话。队长笑眯眯地说,秀水,如果哪家的男人双目失明,全身瘫痪,我照样这样做。秀水在心里琢磨着,队长咋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秀水晚到几分钟,队长扯着嗓门大吼八叫,在这样,我扣你的工分。秀水曾经向队长要求过,打谷场离自家近,让她和丈夫在夜里看看粮食。队长白了秀水一眼,把头摇个不停,我说秀水,一个女人和一个看不见,走不动的男人去看粮食,出了差错咋办?队长用一双疑惑、轻蔑、防备的眼神望了秀水一眼。秀水在心里苦思冥想,队长给好处,准没有啥子好事,天上会掉下馅饼来么?秀水眉头一皱,摇摇头,一声轻叹,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晚上,秀水家的门被敲得咚咚直响。秀水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秀水开了门,只见队长挑着满满的一挑玉米闯了进来。队长进的样子,自由随便,大摇大摆,像似进自己的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队长把玉米往秀水家屋子里一放,用袖子抹了一把汗,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煤油灯掩盖了秀水的惊慌失措,秀水听到了自己怦怦怦的心跳。秀水说,队长,这咋行呢?队长说,他婶,你家困难,送挑玉米来解解燃眉之急。他婶?秀水在心里说,怪了,以往队长都是秀水长,秀水短的称呼,今天咋一下子变成他婶了呢?秀水的脑袋里装满了一连串的问号:加工分,送玉米,改变称呼,这这是啥子意思?俗话说,吃了,拿了,不可推卸的责任来了。队长见秀水呆若木鸡的样子,连忙说,他婶,我有件头疼的事得麻烦你。秀水连忙摆了摆手说,队长都摆不平的事,我咋帮得上忙呢。队长连忙说,他婶,全村除了你,哪个还有这个能耐。队长接着说,他婶,你看你那侄儿,都二十五了还高不成低不就,我心里急啊。队长那儿子个子矮小,皮肤漆黑,目光呆滞,整天都是嘿嘿的笑个不停。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队长儿子的怪异行为。比如,两只狗在交配,他用竹棍在两条狗尾巴中间嘿嘿地一阵乱戳。公狗被打得生疼,调转头,朝腿上狠狠一大口,咬得哭爹叫娘。比如,队长和媳妇晚上把床弄得咯吱咯吱地响,那傻儿子拍着门大喊,娘,你哪里不舒服,咋个不停的哼啊。秀水正在犯愁发呆,队长就急不可待地说,他婶,你侄儿的事就全指望你了啊!按说,秀水穿针引线,牵线搭桥可是水到渠成,举手之劳的事情。帮队长家儿子做媒,这是秀水遇到的第一桩棘手事情。秀水不便直说队长儿子的缺陷,更不敢推迟。秀水说,队长,你家吃穿不愁,房子高大,要说个媳妇不是很简单嘛。秀水接着说,媳妇这事儿急不了,慌不得,得看缘分。
秀水走进队长家,一家人正在吃饭。队长和他的老婆赶忙放下碗,眼里放射出奇光异彩。队长老婆说,他婶,快来吃饭。秀水说,吃了,吃了。队长老婆不容分说,硬是舀了一碗饭塞给秀水。队长一边往秀水碗里夹菜,一边说,咋样,他婶本事就是大。队长的儿子一边吃饭,一边望着秀水嘿嘿笑个不停。吃完饭,秀水说,队长,姑娘明天就来你家,你得准备一下。队长说,全听他婶你的安排。秀水说,大嫂,侄儿得穿一套像样的新衣服。队长老婆说,他婶,前天刚缝了一套天蓝色衣服。秀水说,队长,侄儿上衣口袋里得挂一枝笔。队长说,他婶,我马上就去买。秀水站起来指着楼梯说,队长,那里挂几只猪脚。队长抓了抓脑袋,没有说话。队长老婆说,他婶,我想办法去借。秀水说,供桌上多摆点空酒瓶。队长说,我到村子里转一转就可以要来一挑。秀水说,大嫂,吃饭的时候放出两头肥猪来吃食。队长老婆说,家里只有一头,我们把毛三家的借来用用。
从队长家出来,秀水心里怦怦直跳,一双眼睛在梅花娘和梅花脸上游离不定。秀水想通过娘俩的面部表情,透视内心。梅花娘眉飞色舞,拉着姑娘的手,侃着队长家的粮食,肥壮的猪,挂着的火腿,满桌子的酒瓶。梅花娘的话似乎偏离了主题,那种偏离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梅花不说话,低着头走路,像在思忖着自己脚下的路咋走。梅花说,婶,他个子矮小不说,怎么老是嘿嘿,嘿嘿个不停啊。秀水回避着梅花的问说,梅花,你在村子里走走看,哪家喂得起两头肥猪。梅花,你在看看人家口袋里挎着的笔,那是有知有识的啊。梅花,要不是你表姐大老远跑来找我,哪个愿意做这样的麻烦事情。梅花娘把脸一丧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咋不识好歹,挑,挑,挑个破灯盏。秀水接着说,一个村子姑娘小伙多的是,队长只有一个。看上队长家儿子的姑娘多着呢,如果梅花不愿意的话,我保证三天之内给他介绍一个抻抻展展的。梅花一急说,婶,你得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吧。秀水看了梅花一眼,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大凡姑娘说这样的话,事情也就成了八九成,这是秀水的经验。
秀水成了众星拱月,被村子的人像神一样贡着,让人心生嫉妒。老人过高寿,秀水被请了去。杀得起猪的人家,头几天就跑到秀水家三邀六请。儿子娶媳妇,姑娘出嫁,秀水被生拉活扯拉上了上八位。秀水不坐不得,美好姻缘的促成,秀水动了不少脑筋,跑了不少腿,磨了不少嘴皮。新郎新娘给秀水敬酒,说着感激的话。秀水抬起酒杯,祝福的话像打机关枪一样排山倒海。秀水把酒一饮而尽,量量杯底,脸色灿若桃花,美滋滋的心里便有了一种成就感和自豪感。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足够秀水享受和回味一辈子。村里眼睛发红的长舌女人,在大年三十敬神时指着满身沾满油,香烟缭绕的土地菩萨说,你算啥呀,秀水全身一年都是油辘辘的呢。秀水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乐开了花。别人对自己眼红,那是自己的本事。自己对别人眼红,日子难过着呢。
这世道就像脚下的路,转个弯,坎坷变平坦。分条岔,让人彷徨徘徊不知所措。调个头,又是另一番景象。至于什么时候出现转机,难以预料。说到底,这是命运。就像这土地承包到户,队长的哨子哑了,人群鸟雀般散去。这乍一散,热闹变成孤独,很多人心里难以适从。秀水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心里闷闷不乐。以往一听到哨声,秀水心急火燎骂着,队长,你这催命鬼啊。听不到哨声,秀水心里变得寂寞孤独。秀水听着青年男女缠绵悱恻的歌声,眉头一皱,望着脚下的土地叹了一口气。那无休无止的歌声潮水般涌来,在秀水心里荡漾,搅得心烦意乱。秀水在心里说,这世道咋说变就变了呢。
秀水在心里说,以前村子里的人有求于自己,送粮食解决燃眉之急。现在不愁吃不愁穿,来帮着种种庄稼,收割收割还是理所当然的吧。我秀水从来没有上哪家门厚着脸皮要过一颗粮食,你们可是自己送来的啊。我就不信现在要亲自上门请人帮着做农活。不来也行,我让你们养儿子的讨不着媳妇,生姑娘的一生人围着爹娘转。秀水望着行色匆忙的人,心里笑了起来。
村庄沐浴在静谧的月光里,舒适而安详。青年男女的笑声把宁静的村庄搅得沸沸扬扬。这样的场景天上的月亮没有见到过,村庄没有见到过,秀水也没有见到过。秀水拉开窗帘,几个手拉手,相依相偎的影子无机无束从马路上走过。秀水脸红心跳,哗啦一下把窗帘拉上。秀水在心里说,乱套了,村子全乱套了。
没有人进秀水的家,秀水开始坐不住了。秀水放下脸皮,秀水试探着撮合一对青年男女。秀水刚一开口,双方的爹娘头也不抬就说:“土地自己种,媳妇自己找,管不了”。“愿嫁哪个嫁哪个,眼睛不亮走错路好过歹过由她”。那种口气,没把秀水的良苦用心当回事。秀水没有想到自己会自讨没趣,笑着的脸僵了,尴尬得无地自容。
渐渐的,自行车、摩托车、微型车、电视机、手机等一窝蜂拥进了村子。秀水看着这些新鲜玩艺儿,摇了摇头说,晚了,来晚了。秀水看了看贴在墙上美若天仙的姑娘,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以前有这些东西,再加上我秀水的一张嘴巴,不把画上的姑娘娶进村子才怪呢。秀水陶醉地闭上眼睛,看到一群头顶红盖头的仙女跟在自己身后浩浩荡荡走进了村子。村里的男女老幼,向秀水投来羡慕的目光。
村子里外出打工的姑娘,还没有过门,就挺着个大肚子雄赳赳,气昂昂,大摇大摆走进村子。坐在门口的秀水把落光了的牙狠狠一咬,重重地摔上门,用拐杖把头顶的楼板敲得咚咚直响。头顶纷纷扬扬的灰尘像浓稠的雾,把秀水裹得严严实实。秀水眼前一片迷茫混沌。秀水把脚一垛,轻飘飘的身体打了一个趔趄。秀水说,这都成啥子世道了啊。
秀水坐在家门口,看着一辆拖拉机轰隆轰隆从马路上开来。拖拉机头上扎了一朵鲜艳的大红花,那朵花开得鲜艳欲滴,在风中飘飘荡荡。车上挤满了人,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坐在车中间,像一朵尽情燃烧的花儿。溅起的灰尘遮住了秀水的眼睛,一眨眼的功夫,拖拉机从秀水家门前轰隆驶过。新娘被送亲的人簇拥着,踏着青松毛铺成的路,踩着噼噼啪啪的炮仗声轻手轻脚走进向自己的归宿。秀水走进屋,一屁股坐在草墩上,低下头,想着心事。秀水看着供桌柜上摆得七零八落的酒杯,心里空落落的。秀水像置身于空旷沉寂的大山上,心里有了一种冷清、凄切、悲凉之感。昨天,收酒瓶的把箩筐往秀水家门口一放,眼睛盯着秀水家的供桌柜说,大妈,给有酒瓶卖。收酒瓶的望着供桌柜上的酒瓶,像似明知故问。秀水说,有,不卖。收酒瓶的疑惑地看了秀水一眼,转过身,失望地走了。晚上,邻居闹房的笑声翻过秀水家院子的围墙,潮水般涌进秀水家,搅得秀水心里猫爪火燎般难受。秀水站起来,把酒瓶放在篮子里,走出门,一个个往浓稠的夜色里抛。一种干脆利落,直截了当的声音把夜色划伤。伤口被黑夜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摸不着,却疼得利害。
第一个发现秀水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是强子。强子提了一篮子鸡蛋去秀水家,见秀水躺在楼梯脚下呻吟。秀水是被村子里娶媳妇的炮仗声从楼梯上震了摔下来的。听到惊天动地的炮仗声,楼梯上的秀水感到头晕目眩,双脚颤抖,全身散架,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飘了下来。强子在村子里大声的喊叫,男女老幼一窝蜂拥进了秀水的家。“快绑担架送医院。”“担架慢了,快叫虎子把拖拉机开来。”屋里的人七嘴八舌出着主意。强子说,不用,小车马上就到。强子说完,走出秀水家,拿出手机,大声地催促着,良平,到哪里了,你给老子快点啊。
良平一个急刹,宝马车嘎的一声停在了秀水家门口。良平大声地说,快抱上车送县医院。秀水坐在强子和梅花中间,原来的疼痛轻微了很多。秀水躺在叶子温暖的怀里,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秀水咯咯笑了两声,摔死也值了。叶子说,婶,别胡说,你没事的。秀水又咯咯笑了两声,摔死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