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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

发布日期:2012-05-09 来源:昭阳信息网

刘平勇

马成功认识柳小秋是因为一场文艺演出活动。

二十二岁的柳小秋大学毕业,分在一所中学教书。而马成功却在县城里当文化局的局长。那天是教师节,马成功参加了在人民影剧院举行的庆祝教师节的大型文艺演出活动。马成功被其中一个节目深深地感动了。那是一首歌,歌名叫《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特别是那个唱歌的人,一出场就让马成功的心震颤不已。她身材颀长,亭亭玉立,身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脖颈挺长,显得精致而玲珑剔透,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既古典而又有现代气息。那如风的眼神,那高挺的鼻梁,那雪白整齐的牙齿,那湿润柔红的双唇,无不让马成功的身心有沐春风般的惬意。特别是那一首歌,如一缕风,掀开了时间的帷幕,露出了马成功千疮百孔的童年。马成功知道,那是一首写给老师的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那饱含深情的、一声声的吟唱,让马成功的心柔软着,疼痛着。不知为什么,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已是泪流满面了。当他发现自己失态的时候,连忙干咳了两声,低下头轻轻地抹去了眼中的泪水。他抬起头,看到台上的女孩眼里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那个让马成功泪流满面的女孩就是柳小秋。当马成功跟着其他领导上台与演员们握手时,他握着柳小秋潮湿软和的小手不忍放下。不经意中,他的手就有些用力,他分明看见柳小秋的柳叶眉上下摇摆了两下,嘴角向上提了一下,两排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烁烁的。就在那一刻,马成功就毫无理由地预感到,这个透明纯洁的女孩儿,也许会跟他未来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个月后,县委、政府要搞一次规格档次都很高的文艺演出,迎接省政府“两基”检查验收组的光临。马成功在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时,忽然就想到了柳小秋。一想到柳小秋,他一下子就觉得担子减轻了,一身轻松了。他决定把柳小秋那个令他激动不已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支女声独唱歌曲拿进来,再加上文工团的那些老牌的传统节目,整个文艺演出节目就基本敲定了。

他决定单独见柳小秋一次。

马成功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等待着柳小秋的到来。在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真的不容易,虽然做到了文化局长,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疼痛,还是常常像放电影一样的在他脑海里放映,每一次放映,他都更加坚定权力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诱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权力,就会有自己想要的。这是他摸爬滚打到今天悟出的真理。

多年前,马成功的家是极度贫穷的。破烂的土墙,衰败的茅草,歪斜的柴门,屋内常年飘着灵幡一样的尘灰吊吊。马成功的爹,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整天早出晚归,在公社的一个炭厂挖炭,每天苦十分工分。十分工分,充其量只能换回两斤洋芋。在马成功的印象里,爹除了牙齿还有点白外,简直就是一根黑色的木炭。在连接炭厂和家的土路上,爹幽灵一样来,幽灵一样去,只有肩上那把被泥炭磨亮的锄头,在春夏秋冬的天空下,一亮一亮的。

马成功排行老二,他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哥哥在十岁那年,因为肚子疼痛,便痛死在了火塘旁。他那瘦小的、扭曲得像麻花一样的身体,多年以后还在马成功的脑海里翻来扭去。在许多个暗夜里,马成功都会在恶梦里大喊大叫,他老是看到哥哥的身体在火塘旁痛苦地扭曲。妈总会紧紧抱住马成功,哭着说,儿呀,你别吓妈,你哥早就走了。每次妈都会伤心地说一句,都怪妈没出息,哪有钱去救活你的哥哥?

村里人都说,妈是十村八里最漂亮的美人,马成功不知道什么叫美人,但马成功觉得妈长得像小画书上那些女人。十一岁的马成功是看过一些小画书的,那本名叫《孔雀东南飞》的小画书里有个叫刘兰芝的女子,那脸型就长得极像妈的,妈的眼睛里总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好像是水的浪花,又像是雪的反射。马成功曾听到那个五大三粗的大队支书对妈说,妈的眼睛像秋水一样诱人。当时马成功不明白秋水怎么就会诱人。多年以后长成大男人的马成功才知道秋水的含义,才理解秋水的宁静纯洁,才感受到秋水的脉脉含情,也才感知到当时大队支书的险恶用心。当成为大男人的马成功再看妈妈的眼睛时,马成功没有看到了秋水,马成功看到的是妈花白头发下面的一双浑浊的眼睛,老是把浑浊的泪水,流至皱纹密布的脸颊。马成功的目光穿过黑夜,他看到了那个蓬头赤脚的少年泪水涟涟的过去。

十五岁的马成功是在一个秋日的中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的。

马成功背着一背柴踉踉跄跄地推开柴门时,眼睛都直了。他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赤裸着身子伏在妈的身子上起起伏伏。马成功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某种凶猛的动物低低的咆哮。马成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觉得那个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不该到他家里来,不该到只属于妈和爹的床上,更不该把妈压在他的身下而且还发出动物的奇怪的叫声。

马成功一下子恨透了妈,更恨透了那个侵略者。同时他又恨爹,爹怎么就只知道挖炭呢?自己的女人被人占了,还不知道。

马成功抡起锄头向那个光着下身的男人砸去,当锄头刚要触到那男人的身体时,就稳稳地握在那男人的手里。那男人用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马成功的头,笑着说,小娃儿家,别管大人的事,滚开!那男人将马成功往前一推,马成功的锄头就离开了手,身体就像一块干柴,猛地倒在了柴门口。马成功一翻身爬了起来,大吼一声,像疯了似的扑向那男人。那男人伸出一只大手,卡住他细小的脖颈,一按,他的头就弯到了男人的裆部,他的脸就伏在了那团乱草上。马成功猛地一撞,那男人就叫了起来,小狗日的,撞坏了你妈的宝贝,老子宰了你!他卡住马成功的脖颈,像提一只鸭一样将马成功提起来,然后往前一丢,马成功就在空中手舞足蹈地滚落在了墙角。

男人狠狠地说,你他妈的吃饱了有力气了,会撞人了,你就不知道你这穷鬼是咋个吃饱的?马成功想站起来,但腿疼得厉害,站不起来。妈却穿好了衣服站了起来,她一把抓住那男人大声吼道,你不能打孩子!你不能打孩子啊!妈跑到墙角抱起马成功,然后就一个劲地哭,她说,老二,快喊表舅!马成功怒视了一眼妈,猛地一甩,就把妈抓住他的手甩开了。他咬着牙,又像是对妈,又像是对那个男人狠狠地说了一声,我爹是不会饶过你的!马成功呸地吐了一口浓痰,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柴门。

马成功恨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会让爹和自己联手,杀了这个在别人家还比在自己家威风的男人。可是,他的誓言还未来得及实现,爹就出事了。

爹是在挖炭时,被垮塌的炭块砸断了双腿的。爹变成了废人。爹整天爬在墙角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屋子,望着柴门外面的那一小方天空。起初他会痛苦地大喊大叫泪流满面,后来就不声不响地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伤的老鼠或者一团破败的垃圾。他没有了泪水。

看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大队支书从柴门里出出进进,爹就破口大骂,他骂那个男人是土匪是强盗,猪狗都不如,他还骂老婆是贱人是荡妇是牛马畜牲。他骂得口吐鲜血的时候就沉默了。看着大队支书带来的粮食,他拒绝进口,但后来还是进口了,他想,其实这个坏男人良心还没死完,他还舍得带来珍贵的粮食,正是这粮食,养活了自己、老婆和儿子。

可是有一天,村庄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怪事,大队支书十六岁的女儿翠花被人强暴了。

有人说,天呀!天底下竟还有这么胆大的亡命徒呀,老虎嘴里也敢拔牙,连小命都不想要了。

有人说,肯定不是本村的,是本村的量他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干这事,这事能干吗?这是大队支书家的千金呀!

这事是马成功干的。马成功恨大队支书,马成功想杀了他,但马成功杀不了他。后来马成功就想到了这一手。

马成功知道大队支书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翠花,马成功知道大队支书是非常疼翠花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得瘦瘦精精,翠花却长得白白胖胖,脸是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像电影里那些好看的女演员一样。十五岁的马成功想,我收拾不了你这老东西,难道你家翠花我还不能收拾吗?但怎样收拾呢?马成功又没有了主意,马成功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大队支书那丑陋无比的赤裸的下身,想到了妈披头散发的模样,听到了那些含糊不清的暧昧的声音。马成功在心里狠狠地对大队支书说,老东西,你能睡我妈,我就不能睡你女儿吗?马成功这么一想,翠花就鲜活活地以各种姿态在马成功心里活了起来,马成功的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涌动。

大队支书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了干这件事的人是马成功。大队支书是从马成功举着锄头恶狠狠地砸向他时眼里露出的那份凶光里看出来的,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羔子,在这个湾子村,谁还敢那么胆大妄为的对他这个大队支书不敬?

大队支书心里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但他强忍住了。他真想把马成功这个小王八羔子撕碎了去喂狗,但这对女儿翠花又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那么多村民都知道了女儿出了一件什么样的事,出了这样的事,无疑是在他的祖坟上撒尿,在他风光十足的脸上抹屎,就算把这个小王八羔子废了,他脸上的屎也依然是在的。还不如将错就错,把翠花许配给这个小杂种,让全村人都知道马成功这个小杂种喜欢翠花。马成功本来就是他的女婿,这样自己的面子也就挽回了,也还可以明正言顺地常去马成功这个小杂种家,去跟小杂种的妈腾云驾雾。这样既可以遮掩一下黄脸婆老婆的视线,又可以让村民们觉得他大队支书为人实在,不讲门第差异,与贫民依然可以结成亲家。更何况,马成功这小杂种也算他妈有种,对他这样一呼百应的人也敢不敬,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来。这样的小杂种培养一下,说不定还真能够成大器呢!

大队支书果然找到了马成功家。

大队支书狠狠地给了马成功一个响亮的耳光。他骂道,都是你这小杂种干的好事!算你有种,你狗日还敢在老子头上撒尿!

马成功的母亲连忙跑过来拉着大队支书,她用身子隔着马成功,他怕大队支书再打马成功。她惊恐地说,他表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样打孩子?

大队支书鼻子哼一声,他两只手一甩,就把马成功的母亲像甩一块破布一样甩开了。

他压低声音说,哼,还装得像,翠花出那么大的事了,你真的不知道?

马成功的母亲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一会儿看大队支书,一会儿看马成功。

大队支书指着马成功的鼻梁说,老子要是把你告了,你小杂种不吃枪子儿才是怪事。要不,老子把你撕成八瓣,丢在荒天野地去喂狗!

当马成功的母亲知道儿子做了什么时,她被吓坏了,扑嗵一声就跪在了大队支书的面前,她一边给大队支书磕头,一边喋喋不休的说,他表舅,求你高抬贵手,你就饶了娃儿吧!你饶了他,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大队支书看了看马成功的母亲,弯腰扶起她,摇了摇头说,巧儿,看在你的面上,我就饶了这个小杂种。巧儿是马成功母亲的小名,大队支书常常称马成功的母亲为巧儿。

三天后,巧儿带着马成功,背着礼物到了大队支书家去求婚。大队支书请了村里所有的有名望的人到了家里,摆了十八桌宴席。翠花许给了马成功,村里都把这件事传为佳话。

马成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大队支书家的女婿。村人都说马成功家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积了十八辈子的功德了,天上掉馅饼了,一个鲜湛湛的大姑娘就归马成功了。也有人说,难怪大队支书经常到马成功家,进进出出像在自己家一样,原来两家是亲家呢!

谁又能知道马成功的心事呢?他对大队支书的恨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他只想羞辱这个专横跋扈的大队支书,他把这种恨转化到了翠花身上。现在,大队支书把翠花许给了他,他懵了,他觉得自己不但没有羞辱到大队支书,反而让自己感到了无限的羞辱。当大队支书提出让马成功求婚的事时,马成功咬牙切齿吼了起来,他说,我不,我就是不!我就是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大队支书的女儿被人弄了。

妈跪在马成功面前。

妈说,儿呀!你就答应了吧!老天睁眼了,让你有了这个好福气,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啊!人家是大队支书呀!他的女儿,别人攀都攀不上,你看看我们家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呀!吃了上顿无下顿。你爹他……妈没说下去,她看到了马成功的爹忽然用两束白煞煞的目光射向她。

马成功狠狠地说,我不,我死也不,我恨他,我要让他面子扫地,不得好死!

妈的泪水就哗哗流淌了。

妈说,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当马成功看到以泪洗面的翠花时,马成功的心一下子就软了。马成功在心里说,翠花,你别怨我,你应该怨你爹,你爹是大坏蛋,谁叫你是这个大坏蛋的女儿呢?

大队支书经常到马成功的家里来了。

马成功的妈,常常跟大队支书干那事。即便是白天,把门一关,门销一插,那张木床就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那些喘息声,野兽声一浪高过一浪。马成功的爹,那个下身残废的木乃伊一样的男人,常常用牙齿把嘴唇咬出鲜血,用头使劲地撞墙,发出四筒鼓的闷响,那褐色的土墙,常常凝固着褐色的血渍。

马成功的爹快要不行了。临死前,他拉着马成功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啊,爹不行了,你要好好活着,要是老天有眼,让你有那个命,你就当官,当大官,你看大队支书那狗日的,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他的老婆神情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她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是身子打颤。她用木盆打来清水,用一块布为他擦身子,然后为他穿上一件干净的衣服。棺材是没有的,就用草席裹了,几个年轻的后生抬了,葬在后山上。

马成功十八岁那年,不知道为什么,就糊里糊涂地到南疆当了兵。

临行时,大队支书和妈站在一起,大队支书走上前来,伸出右手,摸了摸马成功的头,朗声说,娃,好好去吧!三年后回来就给你成亲。

马成功见到柳小秋,心竟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怦怦直跳。他让柳小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表面上快速而又潦草地看了柳小秋一眼,心里却知道这一眼其实是看得多么的实在。有一瞬间,他居然忘记了他找柳小秋来的目的,居然不知道他要跟柳小秋怎样对话。十多年来,他涉猎过的女人已经很多了。这种慌乱的感觉已经久违了。这种慌乱的感觉使他产生些许狼狈,但更多的却是内心的激动和欣慰。他敏感地察觉到,这种慌乱无序的狼狈,正在预示着他新生活的开始。也许激情是起动思维敏捷的金钥匙,或者激情是创造思维的奠基石。总之,柳小秋的出现,让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已经逐渐枯萎的激情,像久旱逢春雨的花草树木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短暂的慌乱无序之后,马成功就变得文采飞扬、口若悬河了,而且显尽了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

柳小秋微笑着说,马局长,你好!我是柳小秋,大青山中学的老师。

马成功热情地说,噢,知道知道,你歌唱得挺不错的,请坐!

柳小秋像一片白云飘落于沙发上,红润的脸蛋光彩照人。

好像有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掠过马成功的心尖尖,那种痒酥酥的感觉让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马成功站起身,用雪白细腻的陶瓷杯为柳小秋沏茶。那茶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叫“青山绿水”。用小匙取些许丝状的墨绿色的茶叶在素净的陶瓷杯里,在冲上滚烫透明的山泉水,那丝状的茶叶仅在水里沉浮几秒钟,魔术一般摇身一变就把身子彻底舒展开了。那身子翠绿绿的,鲜嫩嫩的,片片叶尖儿向上,精精神神的,仿佛再生于枝头。

柳小秋受宠若惊似的从马成功的手里接过茶水,那茶水白气缭绕,清香扑鼻,轻抿一口,回味无穷。

柳小秋的心里暖暖的,润润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她轻轻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前的马成功,心里就有些热乎。她觉得他面善,成熟,伟岸,富有一种特殊的男子汉魅力。柳小秋感到奇怪,多年来,自己对男人都是心怀恐惧的,可眼前这个男人,怎么会让自己感到如此亲切呢?后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总让她想起自己最最可亲可敬的爸爸。

本来马成功完全可以公事公办地跟柳小秋把事情说了,然后让她下去准备,就算完事。但是马成功不愿意这么做。他希望这个给他带来激情的柳小秋多在他的办公室呆一会儿,他产生了一种想深入挖掘这个女人的强烈欲望。

马成功喝了一口茶,以漫不经心但却满含赞赏的口气说,小柳是才女啊!

柳小秋红着脸说,马局长过奖了。

马成功说,一点也不过奖,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你在人民影剧院演唱的那首歌吗?《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唱得太棒了!无论是音质、音色、气息、情感、技巧、表现力、穿透力等,方方面面都特棒。说实话,不怕你笑话,我当时流泪了。那弦律,那韵味,优美,深入灵魂,这年头,能够震撼人心的好作品,实在少见了啊!当然,有好作品,还要有好演员,否则,也不能震撼受众。在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城,说真话啊,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啊!

柳小秋的脸红得像桃花,烫得像着了火。她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来了。她刚从学校走向社会,接触得最多的也就是老师和学生,官最大的也就是校长。她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演出就获得了好评,她哪里得到过像马成功这样的大官的高度赞扬和肯定呢?她那激动啊,全都化成清纯妩媚的笑魇,所有的笑魇,全都哔哔剥剥地开在马成功的眼里和心里。

马成功说,小柳呀,我这个人,你跟我第一次接触,你不太了解。我这个人呀,没有什么本事,但我坦诚,直爽,好才。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作为一个县里抓文化的领导,我肯定不会沉默的,我肯定会向上力荐的。古人说,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其实这句话有一些疏漏。要是把这金子深深地埋在土里,这金子怎么发光?人就与金子大不相同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一被埋没,那青春就完了。人,能有多少年的青春啊!

柳小秋始终微笑着看着马成功,那微笑清纯自然,略带几分羞怯和腼腆,那目光水灵灵、清汪汪、坦荡荡地折射着蓝天和白云,清纯纯地沐浴着雨露春风。这让马成功的心里非常受用。这在马成功四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还是第一次。

柳小秋笑着说,谢谢马局长,我的命真好,遇到了马局长这样的大好人。

马成功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做了一些自己份内的事。

马成功说,一个月后,县委政府要搞一个大型文艺演出,迎接省上“两基”验收组的到来。整个文艺演出的组织策划都由文化局来承办。方案一定下来,我首先就想到了你。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认识你呢?我还跟你握过手呢。那天演出结束时,领导们上台跟演员握手时我在场。人多,你可能对我没啥印象了,可你给我的印象却深着呢!你那天的舞台形象和歌声深深地打动了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却让我当众弹泪了呢。马成功喝了一口水,说,我是想让你抓住这个机会,把你这个拿手的节目献给省上来的领导。一方面为我们清贫县争光,另一方面借此展示自己的才艺,为自己创造发展的机会和条件。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听听你的想法。小柳,你就谈谈吧!

柳小秋激动地说,非常感谢马局长,谢谢你为我提供这个机会,我会珍惜这个机会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报答马局长对我的关心的。

马成功说,谢什么,我才要谢你呢,你这是在支持我呢。

柳小秋一激动,脸就灿若桃花了,声音颤抖着说,马局长,你真好!说真的,我从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好的人。

马成功的心里感到了无比的滋润。他起身站起,伟人一样地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声音响亮地说,唉,就别说这些了,只要你同意,那就好好练习,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你。说实话,我是非常欣赏你的,当然,不仅是你的漂亮和气质,更重要的是你的才华。

唉,喝水,喝水!天气热,多喝水有好处,美容的啊!马成功一边说,一边端起柳小秋的茶杯,到热水器前接水。柳小秋连忙站起来去抢马成功手里的茶杯,嘴里说,不用,不用,马局长,我自己来。柳小秋的手指触到了马成功的手指,一种仿佛电流似的感觉传遍了马成功的全身,马成功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看着柳小秋灿烂的脸,正好撞上柳小秋有些惊愕的目光。两人的目光和身子就像照相似的定格了一下,柳小秋的手才缓缓地缩了回来。马成功笑着说,我来我来,还是我来,到了我这儿,你就是客人。

柳小秋坐回原处,马成功也坐回原处。那翠绿的茶还在水里沉浮缭绕。清香味儿分明丝丝缕缕飘荡在屋里。

马成功说,小柳啊,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柳小秋说,蒙城师大啊。

学哪样专业啊?

汉语言文学。

噢,难怪,言谈举止那么富有表现力。

过奖了,我其实是个很笨的人。

你笨?那天下的人不是都变成蠢猪了吗?

柳小秋的脸更红了,她低着头说,你,你都让我快要飞起来了。

那不更好吗?变成天使了。不说不在意,你真的比天使还漂亮。

真的吗?柳小秋轻声说。笑容也变得如春花一样灿烂自然了。

真的很奇怪,跟你在一起觉得心情愉快得快要飞起来,这种感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有的人天天见面,甚至早就见了十年八年或者几十年,但就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有的人哪怕只见过一面,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让你永生难忘。这就是人的神秘,情感的神秘。

柳小秋静静地看着马成功,她不知道怎样回答。

马成功说,你还挺小,我大你许多岁,说句毫不掩饰的真话吧,其实我跟你根本没有任何接触,仅仅只是听了你的那首歌。可你的歌声和形象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古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可我的感受比古人的还厉害,是余音绕梁多日不绝啊!小柳你别笑话啊,我总觉得你很面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记不起什么地方。也许是在梦中见过吧,或许是前世我们就已认识。再或者就是你的形象,恰好符合我心中的审美要求。虽然你才出现,其实你的形象早已在我心中活了多少年了。

柳小秋笑了。笑得很甜。她说,马局长真博学,你这理论又玄又有意思。马局长,我在你心中真的有这么好吗?

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你这人挺特别。

有什么特别的?

怎么说呢,你不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人。你不艳丽,不惹眼,更不抢眼,应该说,叫养眼吧。总之,是那种清清淡淡的、纯纯正正的、润物细无声的那种类型。就像三月的春风,你摸不着,看不见,但你分明感受得到它的逸人和清爽。如果用花来形容,你不属于鲜艳的牡丹,不属于妖娆的桃花,也不属于标新立异的梅花。你属于山上那种吸天地精华、沐日月雨露的山茶花,不卑不亢,既普通而又高贵,坦坦荡荡、自自然然地盛开在天地之间,让世俗、虚伪的人因你而羞愧。

马成功一副思想者的造型,双眉微蹙、目光犀利,好像是在思索和表述着一个深邃的哲学命题。他把这些风月情场中的玫瑰话题表达得如此精道深邃,而又没有半点玩世不恭的嫌疑。这让刚走出大学校园不久的柳小秋惊心动魄、激动不已。

柳小秋面对的不是一个奶油小生,而是一个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成熟男人,更重要的是,在柳小秋的眼里,他是一个领导,是一个县文化局的局长。这一天,柳小秋真的有了一种长了翅膀要飞翔的感觉。在她的眼里,马成功绝对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一个成功男人的话语竟然会有如此的魔力?柳小秋的脑海里满是鲜花和自信,身子里流淌的全是激情喷涌欢乐无比的血液。

起初柳小秋坐在沙发上的身子是笔直的,头端端正正的,眼睛平视前方,一副照证件像的造型;两条修长精致的小腿紧紧地靠在一起,两只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压着她那乳白色的裙子,好像裙子里藏着一只白鸽,只要她的手脚轻轻一放松,白鸽就会扑楞楞地飞起来。可被马成功那玫瑰花般话语的春风一吹拂,柳小秋封冻的言行举止就解冻了。她的手脚也像春天的树枝自由自在了,随风飞舞了。有时她会把双肘支在面前的桌子上,十个手指交叉在一起,托住圆润的下颚,像一个坐在门口盼着爸爸妈妈回来的天真的小女孩;有时又会用左手或者右手的掌心托着左腮或者右腮,像一个专心听讲的中学生,或者像一个多愁善感的怀春少女。两条腿也自由了,有时她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有时又把右腿搭在左腿上,乳白色的裙子在她光滑的大腿上站不稳,就顺水推舟地往上滑,那浑圆的大腿就有些肆无忌惮地挑逗着马成功的眼球。但柳小秋却不知道。

时间随着茶香在空中飘散。马成功已经忘记了时间,时间全部化为了柳小秋优美迷人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

马成功说,小柳,上一次在台上,也许你不在意,但我却忐忑不安了。

柳小秋说,马局长怎么会忐忑不安呢?

马成功说,说了你别笑话我!当时跟你握手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捏了你的手,你当时分明感受到了疼痛,眉头皱了一下,我当时就真的有些无地自容了。过了,我都觉得不自在,生怕你把我看成那种不正经的人。

柳小秋笑着说,马局长真会开玩笑,你哪里会在乎我们这些小字辈呢!

马成功说,真的,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这么说,说明你不在意我,这让我感到遗憾,同时又感到欣慰。遗憾的是,我的良苦用心没有在你心里溅起一丝丝的涟漪;欣慰的是,你没有把我看成不正经的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马局长真会说话,跟你在一起,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真的,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又风趣,又幽默,又博学,又随和的领导呢?

漂亮女人的赞赏话,特别是让男人心仪已久的漂亮女人的赞赏话轻而易举就滋润了男人的心田,轻而易举就让男人心花怒放。马成功心里很受和,哈哈笑着说,小秋呀小秋,你太有意思了,不仅歌唱得好,人长得漂亮,而且还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真是才女呀!才女呀!

柳小秋被马成功的话弄得有些耳红心跳,但心里却很滋润。马成功先喊她小柳,现在却喊她小秋,虽然乍一听觉得有些生疏和别扭,但很快就觉得既亲近又入心。

看着可爱的柳小秋,马成功的心有一种要飞翔的感觉。

马成功在部队的几年里从没有给家写过一封信。尽管在许多个夜晚,马成功都会想到妈。他老是在黑夜里看到妈怯生生的眼睛,听到妈带着麦穗香味的飘飘忽忽的喘息。妈飘散的黑发,白亮亮的胸脯,大队支书那高大的身子,冷漠的脸,射着凶光的眼神,翠花惊恐的表情,两条雪白的大腿上蜥蜴一样爬动的鲜血……这些,结成一张厚实的网,让马成功心灵的疼痛,全部变成网上垂死挣扎的昆虫。

娃呀!要是老天有眼让你有那个命,你要当官啊!你看,大队支书狗日的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爹临死前的遗嘱一次又一次把马成功黑暗的心灵照亮,也一次又一次变成钢锯把马成功的心拉扯得鲜血淋淋。

马成功从部队回村庄的那一个黄昏,看到了自家的柴屋,冷风吹着门前飘零的破塑料袋,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柴屋好像更矮更黑了,并且还向右边倾斜,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临死的老人,散发着可怜的死亡的颓废气息。马成功站在柴门口,心里像堵着一团冰,他刚要推门,屋里便传出令马成功心烦而又令马成功熟悉的呻吟声,鼻孔里扑进一种令人心痛的气息,马成功的心快要爆炸了。

马成功转过身,向村外走去。他的眼前浮现出妈苍白的脸,浮现出大队支书凶狠的眼神,马成功呸地吐了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了一声,老东西,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那祸根挖去喂狗。马成功站在一个土坎上,就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那身影站在离马成功几丈远的地方不动,马成功上前去,就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蛋。

马成功有些惊奇地说,你是翠花?

那女人嘴巴微张,没说话。

马成功的心里就浮现出一堆干草,一张惊恐的脸蛋,两条爬满鲜血的雪白的大腿。

你是翠花?

那女人还是微张着嘴巴,没说话。

你是翠花!马成功走上前两步声音急促地说。

那女人的身子微微地动了动,点了点头。

马成功心里就一怔,面前的这个女人与过去的翠花相比,身子明显变得粗了,眼神呆滞了,动作也迟钝得像一个怀孕的妇人。马成功心里就有些痛,他在心里说,我怎么要对翠花那样呢?她爹有罪,翠花有罪吗?

翠花木木地说,你,你是马哥?你不是去当兵了吗?

马成功低声说,我是。

马成功又说,我复员了。

翠花说,天冷,快回家里吧!翠花的声音有些发抖。

马成功冰凉的心就热了一下,马成功冰凉的心也就疼了一下。

不久,马成功当上了大队调解员。

马成功与翠花结婚了。结婚仪式很铺张很排场。单独酒席就摆了四十桌,公社上的许多领导都来了,村民们都或找或借或卖鸡蛋或卖粮食筹钱前来祝贺。大队支书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服,叼着烟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马成功的妈也穿戴一新东奔西忙。

洞房里,马成功在翠花身上忙得热汗如雨,翠花也在马成功身下直喘气,直流眼泪。

马成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停止了动作说,这是结婚,不是死人,你哭啥?

翠花哽咽着说,我没哭。

马成功说,没哭你流啥子泪?

翠花说,我没流眼泪。

马成功伸手在翠花身上抹了一把说,没流眼泪这是啥?

翠花就不住声。

马成功说,笑,我要你笑,跟你结婚我就要你笑!

翠花就咧开嘴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了笑。泪水却更汹涌了。

马成功躺在翠花的身边。就有一个幽长的声音从黑夜里飘荡而来,娃仔,你长大后要当官啊!大队支书狗日的骑在我们的头上拉屎撒尿。这是爹的声音。爹的声音刚好停住,马成功又听到一串串喘息声和混浊不堪的啪啪声。马成功的心一下又痛了起来。他一翻身,就骑在了翠花身上,他的动作又快又凶又狠,嘴里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马成功把对大队支书的恨,全部化为凶猛的动作。翠花的泪水打湿了马成功的胸脯。

其实,柳小秋出身在一个贫困的山村。八岁那年,柳小秋的父亲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二十八岁的母亲带着她嫁到了一个名叫小石岩的村子里。她的继父是一个小老板,经常在外面揽一些土木工程来做。

当初母亲看上这个小老板,完全是出于无奈。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本来母亲是决定再也不嫁人的,她打主意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孩子,供孩子读书。

八岁的时候,柳小秋已读小学二年级了,她天资聪颖,学习特别好,老师、学生都喜欢她。父亲一死,就像房屋断了大梁,整个家就摇摇欲坠,一副倒塌的景象。好在母亲手巧,起早贪黑地做凉粉、磨豆腐,走村串户地叫卖,日子还可以勉强维持。可那年年成不好,春夏之交没有一滴雨,泥土板成生铁,禾苗全被箍在了泥土里。夏秋之交暴雨倾盆,土地变成了湖海。秋冬之际阴雨绵绵,遍地泥泞。那一年,洋芋、苞谷、水稻、荞麦,所有的庄稼全部完蛋。母亲的生意做不走了,家里粮食没有半颗,孩子读书,肯定化为泡影了。母亲急得团团转,嘴唇起满了火泡,一转眼就老了许多。这时,家住小石岩的姑妈为母亲做媒来了。母亲提出了两个条件就嫁给了那个小老板了。一个条件是要求那人要对孩子好,另一个条件是要求那人要供孩子读书。那人爽快地答应了,母亲也就爽快地躺在了小老板的床上。那人在小石岩算是有钱的了,只是脾气有些古怪。他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跟着他,几年前,由于他常常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整天东游西逛,好吃懒做,他的妻子一气之下到城里去打工,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丢下女儿到城里去打工,后来跟人家搞修建,再后来就回到家乡,自己当起了小老板。

那人起初对母亲好极了,百依百顺像一个乖顺的儿子,甚至连工地上都很少去了,整天缠在母亲的身边。

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日子的方向发生了改变。一个民工挑灰浆从三楼上摔了下来,死了。据说,继父本来是要坐牢的,但继父通过多方协调私了了。但那一大笔私了的费用把继父压垮了。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见啥砸啥,锅碗瓢盆被他砸完了,他就打人。母亲的身上全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咬着牙忍着,她苦口婆心地劝他,希望他东山再起。可所有的劝解和忍让都是白搭。母亲失望了。

最让母亲和柳小秋悲痛的是,十二岁的柳小秋被她的继父强暴了。那天柳小秋放学回来的时候,家中只有继父一个人在家。继父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他见柳小秋回来,就嘶着声音喊,柳小秋,柳小秋,你快过来呀!柳小秋连忙奔到床边,浓烈的酒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继父一把抓住柳小秋的手,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把她扯到了床上。然后一个翻身,就像一堵倒塌的墙似的,把柳小秋压在了下面。柳小秋大喊,放开我!放开我!可她的嘴巴很快就被继父的嘴巴堵住了。她想伸出双手去抓继父的身子,可她的两只手臂被继父的两只大手紧紧地箝住,丝毫动弹不得。柳小秋穿起衣服,用手臂抹了抹眼泪,恶狠狠地说,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柳小秋不能把这事告诉母亲。她把内心的疼痛埋在心里。柳小秋瘦了,两眼无神,脸色泛黄,走路都好像要飘起来了。柳小秋发现下身疼痛难忍,而且还散发着恶臭。走路都很困难了。母亲以为她病了,再三追问,柳小秋哇地一声扑在母亲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知道内情后,犹如五雷轰顶,她把柳小秋紧紧地搂在怀里,哭得肝胆俱裂。

母亲将一把劈柴的刀子抓在手里,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等着那个畜生的到来。那个畜生回来了,结果当然是一场恶斗。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刀割了那个畜生令人恶心的阳根,虎毒不食子,可是这个畜生,竟然对自己的女儿下起了毒手!你说他还是人吗?母亲的心绝望了,她为自己当初瞎了眼,嫁给了这个衣冠禽兽而后悔。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女儿。她内心的疼痛可想而知。但后悔有什么用呢?她在心里决定,要尽快离开虎口。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吗?不,这太便宜这个畜生了。她想杀了他,但她知道,要是把那畜生杀死了,那她得坐牢或偿命。坐牢或偿命倒不要紧,但谁来照料孩子?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啊!她要让孩子长大成人。她活着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孩子么。

那次恶斗的结果是,母亲一刀劈在了继父的右腿上,继父抢过刀子,一刀又劈在了母亲的右臂上。母亲撕烂了自己的一件内衣,包在伤口上,拖着女儿在山路上奔命,直到天亮时才赶到城里。

母亲是这样打算的,她想,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就先找到一个住的吃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再找一个收费便宜的学校让孩子读书。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孩子了。孩子最大的出息就是读书。不读书,不就只有刨泥巴的命了吗?一切都为了孩子。孩子就是母亲的命根子。

母亲带着女儿逃到举目无亲的城里来,是有她的苦楚的。当时她决定离开那个恶魔,那个畜生,是想带着女儿回到老家的,那里有她自己的土地,虽然已包给了别人,但她会去找那个包土地的人,把情况说明白,还她的土地。有了土地,吃饭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那个畜生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呢?这样的无赖会轻易放过她吗?母亲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男人有钱的时候还是一个男人,但无钱的时候,就变成了无赖。柳小秋的继父就是这样的男人。母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决定永远离开老家,通过自己的劳动让孩子在城里上学。

母亲带着孩子在一个叫做“添一家”的小吃店里落下脚来了。这家小吃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所有洗碗拣菜的工作全都落在母亲和柳小秋的身上。天不亮就要起床,把捡出来的菜洗好,特别是那些姜葱蒜苗之类的东西,不仅要拣好洗好,而且还要切细,摆在橱柜里。两个大盆摆在里屋的角落里,白色的泡沫上浮着许多暗红的油渍,母亲蹲在布满泡沫和油渍的大盆旁,把衣袖捋得老高,在泡沫里不断地洗碗。白气弥漫了母亲的脸,然后化成了水,和着母亲的汗水,在母亲的脸上滚落。柳小秋蹲在另一个大盆旁,用清水把母亲洗过来的碗,清上一遍。然后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碗柜里。老板只要听到洗碗的声音大一些,就会背着手走过来,说,轻一些轻一些,谁洗碗像打架似的?把碗碰缺了,你们赔?

母亲只得陪着笑说,小秋,轻一点啊!

吃住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小秋读书的事又像石头一样压在母亲的心上。

母亲想到了她那两亩田地,原来包给李老二,每年八百元钱,钱都是年尾付给。现在,孩子很快就要开学了,她身上没钱。

母亲找到李老二,说,你能不能先把钱付给我?

李老二说,都是年尾付给你的,现在粮食都还没收,我哪有钱付给你?

最后,李老二以母亲违约,克扣了两百块,母亲没有办法,只得收下了六百块。

母亲向老板了解城里学校的收费情况。那些学校的收费高得差点把母亲吓晕了。最后,母亲问到了城郊的一所学校收费要低一些。人不熟,就算你抱着钱,孩子也进不了学校的。母亲就只有厚着脸皮求老板,胖老板看着母亲虽然憔悴但却端正清秀的脸庞,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唉,真难为你啊!我就帮你去说说吧!最后,柳小秋终于进了那个城郊小学。母亲对那个胖老板感激得只差磕头了。

后来,母亲就在居民区租了一间房子,那房子不宽,两个房间,带一个小小的厨房,刚好能放两张床,还可以做饭吃。因为小秋读书了,不能在“添一家”小吃洗碗洗筷了,当然,人家也就不供饭了。小秋只能在屋里做饭吃了。母亲白天在“添一家”小吃上班,晚上回来睡觉。

不知不觉假期又到了,小秋想跟妈妈去洗碗洗筷,混一碗饭吃,但妈妈不允许。妈妈说,孩子,你就在家里好好读书,把学习搞好,妈妈苦死苦活就是要让你好好读书。母亲深情地说,小秋呀,你不知道,你爹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要把你盘出书来,读得越高越好,哪怕是卖血也要盘。你爹是多么的想读书啊,由于家里穷,他高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在家了。小秋呀,你不知道,你爹那时读书是村子里人人都公认的呀。可惜,可惜呀!母亲双唇紧闭,把眼眶里的泪水强制性地逼回去。

六年级开学的前两天,柳小秋惊奇地发现母亲去卖血。母亲苍白着脸回来的时候,柳小秋以为母亲病了。柳小秋把母亲扶在床上躺下,意外地发现了母亲衣服口袋里的卖血的单据,还有崭新的两百块钱。十三岁的柳小秋偷偷地伏在床上流了许多的眼泪。

再后来,母亲的脸色红润了,母亲还添了两件新衣服,床头还多了一些搽脸、洗头用的东西,这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柳小秋想,母亲怎么有钱了呢?是不是母亲加工资了?母亲爱打扮了。母亲本来就漂亮,再打扮一下就更漂亮了。可是,漂亮了的母亲好像不开心,常常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头结出两个小疙瘩。柳小秋说,妈,你真漂亮。妈笑着说,妈老了,还漂亮啥呀。柳小秋说,妈,你的新衣服真好看。妈又笑着说,妈加工资了,就买件新衣服来穿了,过一久,妈领了工资,就为小秋买一件新衣服,好吗?小秋说,妈,把钱留着,以后读书还要很多钱呢。妈一把将柳小秋搂在怀里,说,我的好女儿呀!

那天因为老师开会,柳小秋放学回来得早。柳小秋发现妈的房间里有响动。柳小秋好奇地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就听到了噼噼啪啪的响声和长长短短的喘息声。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心肝,心肝!柳小秋就明白了发生的是一件最最不好的事。她头一晕,就看见了继父那张狰狞的脸。她的下身又在隐隐作痛。她想推开门,但她没有,她把书包一扔转身就跑。她躲在墙角好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胖男人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母亲倚着门警惕地往外看了几眼就转回了屋里。这时,母亲看见了凳子上的柳小秋的书包,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两腿发软,蹲了下去。小秋自从发生那事后,就在母亲的心里结下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疤。她必须事事小心,不能触动它,好像它是一把双刃剑,只要一动它,不但伤了自己,还会伤了女儿。现在,这把剑,正向女儿和自己的心窝刺去,刺去,她看见了两个深深的黑洞,黑洞里咕咕地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柳小秋明白了母亲喜欢打扮的原因了,也明白了母亲每次把钱压在她的手心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了。起初,小秋是不兴吃早点的。原因是手里根本没有钱。但从某一天早晨开始,母亲就把一块两块的钱压在小秋的手里,笑着说,小秋,带上钱,吃早点,米线、油糕、饵快之类的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小秋说,妈,钱就留着吧,今后读书还要很多很多钱。妈依然还是那句老话,说,妈有钱了,老板给妈加工资了。妈脸上露出的笑,是那种又干又涩的笑。小秋的心在流血。

柳小秋恨男人,原因是男人害了她。她害怕男人,就像一个从小就被狗咬伤的人,一见到狗就有一种天然的害怕和仇恨一样。她用冷漠和逃避编织一件保护自己的外衣,以此来搪塞男人,以此来避免引起男人的注意。遗憾的是,她越是这样,就越引起了男人的注意。还在初中时,就有许多男生向她写求爱信,男生们都说,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冷美人,有冰的魂灵,有雪的纯洁。更重要的是,这个冷美人,学习好得让男生自惭形秽,让男生感到自己一塌糊涂。可以说,她对那些求爱信是害怕的,是持否定排斥态度的。因此,她对那些信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付之一炬。好像看了一眼,那些文字就会变成一条条恶犬,穷凶极恶地向她扑来,把她的身体和心灵撕得遍体鳞伤。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除了老师的形象,都视而不见;她那对玲珑精致的耳朵,除了老师的话语,都充耳不闻。读高中时,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令人赏心悦目。可她那件用冷漠和逃避编织的外衣却更加厚实了。她以同样的姿态和方式拒绝着外部世界对她的种种侵袭。她以无以伦比的学习成绩把老师和同学的吃惊推向极致。进入大学校园,这个冷美人更是让那些青春似火的大学男生们众星捧月似的爱戴着。可那种爱戴是有距离的,就像星星跟月亮的距离,它们是永远不能走到一起的。通常漂亮的女人是最容易被蜜蜂一样的男人们宠坏的。她们的智慧被男人们的甜言蜜语所淹没,使她们变得愚蠢而又没心没肝,没高没低,没大没小。就像纸做的花瓶,塑料的花朵,五彩的气球,看是好看了,热是热闹了,却到底难落到实处。这样的女人,一旦人老珠黄,那些彩霞一样的甜言蜜语随风飘散了,她们才蒙头蒙脑回到现实中,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东西南北。可柳小秋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对男人的失望,使她穿上了抵御男人的防弹外衣。男人甜言蜜语的子弹于她不起什么作用。就算是众星捧月,也是星星们的一厢情愿。你要捧,你捧你的,那是你的事,反正与自己无关。

再好的防弹外衣也不可能把人的身子全部裹严实。柳小秋也不例外。马成功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她防弹外衣裹不到的地方。他甜言蜜语的子弹势如破竹地击中了柳小秋的柔软之处。再说防弹外衣只是防子弹的,却不能防水。马成功的柔情似水,无孔不入。马成功用柳小秋从没见识过的男人气质,为她制造了一个汪洋恣肆、波涛翻滚、深不可测的情海。柳小秋身不由己,坠入其中,不能自拔。

可以说,马成功以男人的方式,改变了柳小秋一贯对男人的看法。在她的成长史中,男人都是像狗一样的可恨可怕,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东西。可自从她认识了马成功,过去的看法就樯橹灰飞烟灭了。她惊奇地发现,男人原来是这么的好,这么的有意思,这么的有魅力。离开男人,她甚至觉得世界仿佛虚无了。回到屋里,柳小秋激动得一夜难眠。脑海里全是马成功的形象,耳朵里全是马成功的声音。她不知道这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新鲜,滋润,神奇。仿佛读一本从未读过的书,一打开书页,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她,身不由己地走进一片奇异而神秘的天地。那神秘的天地,颠覆了她固有的天地,让她流连忘返,乐此不疲。

这一天对于二十二岁的柳小秋来说确实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一天的演出非常成功。特别是柳小秋的那首《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非常具有震撼力,柳小秋的台风具有大家气派,情感的表现极富穿透力。马成功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之感,他为柳小秋的成功而莫名其妙的激动,就像柳小秋是他的亲人、情人、或者女儿什么的。当柳小秋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蹦跳出来的是两个词语:高贵清纯,风情万种。马成功心里有一种想把她拥在怀里、嵌在肉里的冲动。

演出结束后,马成功找机会将一把县委招待所的钥匙按在柳小秋的手里,轻声说,219,你等我,还有要事跟你谈。柳小秋感到有些突然,还想说什么。马成功说,辛苦了,辛苦了,你先走,你先走!我还有事要处理。柳小秋就只得先走,到县委招待所的219房间等着马成功。

柳小秋走进房间的时候,眼前一亮,心里一惊。这是一个豪华的标间,乳白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墙壁,猩红色的地毯,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是淡绿色的床单,淡绿色的被子,淡绿色的枕头。这么豪华的房间,在电影电视里倒是经常见到,但真正住进来,还是第一次。她刚刚打开门的时候,就嗅到了一缕缕淡淡的玫瑰花的香味。两个淡绿色的豪华单人沙发之间,一张方形的实木茶几,一只古色古香的长颈花瓶里,插着一只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柳小秋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在心里说,马局长让我到这里来干啥呢?

马成功敲门的时候,柳小秋的身子都有一半融在梦里了。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去开门。马成功成熟的微笑,一下就覆盖了柳小秋。这一个成熟健康、英气逼人的男人向她伸出了手,她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手向前伸了出来。他的手宽大而有力,带着几分温柔的缠绵和固执。她的手纤小而柔软,透着几许小鸟依人的乖顺和爱怜。他握着她的手,像握着一只惹人怜爱的小鸟,握松了怕它飞了,握紧了又怕它疼痛。他就这样不松不紧地握着它,呵护着它,像一只温柔的鸟笼。它也没有在笼里探头探脑的扑楞楞地作出想要飞的样子,而是就那么乖顺着,一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没心没肝的怜爱样。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马成功富有磁性的动听的男声让柳小秋彻底从梦中走了出来。她激动地说,马局长,坐,请坐!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沙发说。她好像依稀记得,她的这只手,曾经在什么时候,被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握着,那一份温热似乎还荡在她的心里,她的脸就莫名其妙地热了,烫了,着火了。

你今天的表现非常不错。应该说近乎于完美。柳小秋一脸喜悦地看着马成功,表情里已经有了惊愕。柳小秋听着马成功脆生生的话,就像走进了春天的百花园,身心都愉悦得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只想火爆爆地开了。

柳小秋惊奇地发现,面前的这男人不同于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在她的心里,天下所有的好男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帅气,能干,对人好。是一个十足的好男人。她常常把爸爸的怀抱当成生产快乐的乐园。爸爸把她举得老高,让她摘天上的星星和风中的树叶。拉着她的小手,采田野里的野花,逮大树下的蚂蚁。那些蝴蝶和蜻蜓,围着她翩翩起舞,金色的蜜蜂,绕着她欢快地歌唱。那时的爸爸,就是家,就是房子,就是田野,就是大山,就是天空,就是大地,就是乐园,就是世界,就是一切。后来,爸爸不声不响就走了,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的整个世界就坍塌了。还是妈妈,用她坚强瘦弱的手为她撑起了一方晴空。使她不会遭到风吹雨打。好男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死了。在柳小秋的心里,好男人都死了,剩下的,全是像继父那样的坏男人。可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怎么也不像坏男人。在某一瞬间,她好像觉得爸爸活过来了,爸爸来到了城里,爸爸有了钱,爸爸做了官,爸爸西装革履了,爸爸气宇轩昂了。爸爸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说,小秋,你真不错!小秋,你真是我的好女儿!可是,只那么一瞬,爸爸就不在了。爸爸分明到另一个世界了,她又分明看到了爸爸血肉模糊的脸庞。站在自己面前的,分明是面带微笑的马局长。

马局长说,小秋,你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先为你庆贺,走!我们到一个清静点的地方,我陪你喝两杯。

柳小秋有些受宠若惊,说,马局长,就不必破费了,我不会喝酒呢!

马成功就更觉得柳小秋可爱了。大凡漂亮女人不具备的品质,柳小秋都具备了。那是一种什么品质?说白了,就是清纯。那种没受世俗污染的原生态的清纯。这年头,大凡漂亮的女人都奢侈惯了,都骄横惯了,对男人的请吃请喝都习以为常了。俗气也浓了,厚了。她能给你的肉体带来安慰,却不能使你的灵魂产生愉悦和震惊。那样的女人,你容易把她与歌女舞女三陪女联系在一起。这样一联系,灵魂就没有了外衣,赤裸裸的没有了神秘。女人没有了神秘,那还是女人吗?有品位的男人,肯定是喜欢那种能让男人产生幻想和神秘的女人的。而柳小秋就是这样的女人。纯情,是世俗社会里的大熊猫啊,金贵着呐!纯情是天然的,与生俱来的,不能伪装的。伪装的纯情,就像包装精美的变质的食品,好是好看了,精是精美了,就是不能落到实处。柳小秋的纯情是一张纯净的白纸,一尘不染地干净着;是没有杂质的黑夜,单纯而博大,宽容而神秘。面对柳小秋,马成功的心像一口古井。清灵灵的,没深没浅的,映着星星和日月。那么漂亮的女人,竟然会替男人心疼钱,而且那种心疼不是虚假的,是发自心底的真实。这就更难能可贵了。

马成功说,小秋,我们就先吃饭吧!柳小秋略有迟疑。马成功就说,小秋,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柳小秋就在心里笑了,心说,你请我吃饭,还说给你一个机会,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你的上司。这话换成我来说,那还差不多。

柳小秋说,走吧!就让我来请马局长一次,马局长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马成功说,小秋,你这就不对了。是你在帮我的忙,还要你来请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柳小秋说,马局长,是你给我提供了这个锻炼的机会,我表达一下对你的敬意,这怎么就不对呢?

马成功笑着说,你是才女,我辩不赢你,那就走吧!两人说说笑笑,就来到了“再回首”酒楼。

包间宽大而温馨,铺着紫罗兰色的地毯,墙上挂的是一幅行云流水的书法。纸张有些泛黄,但却更显得古老高雅。桌子是宽大的实木圆桌,椅子是古典的实木椅子。颜色皆是深褐色,透着古典高贵的气息。桌上放着一只褐色精致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带着晶莹露珠的玫瑰花。粉红色的墙灯把柔和温馨的光像绸缎一样铺在屋子里,屋子里就多了一份梦幻的色彩。柳小秋的心就开始吃惊了。她虽然没到过这样的地方,但她感到了豪华,感到了不一般,感到了这种地方是高消费的主儿。

马成功把菜单递到柳小秋面前,说,小秋,你点吧!柳小秋礼让着说,马局长,你就点吧!我对点菜很外行。马成功一再要求柳小秋点。他说,你就点一个你喜欢吃的吧!柳小秋潦草地看了几眼菜单,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被那些昂贵的菜价搞懵了。怎么尽是几十块,上百块一个的菜呢?

柳小秋感到有些别扭,甚至尴尬,她分明看到自己的土相了。这么高档的地方,她真的没有体验过。她说,还是马局长来点吧!我不懂这些。

马成功说,既然小秋不点,那我就点了。马成功说,来两斤红烧河鱼吧!穿旗袍的小姐彬彬有礼地笑着说,先生,今天的河鱼价升了,一百八十元一斤。马成功有些不高兴了,抬起头看着穿旗袍的小姐,眼里有了嗔怪的意思。他说,你这姑娘应该去进修进修了,客人点菜,你只管记就是了,多什么嘴呢!穿旗袍的小姐脸红了,但依然笑着,只是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再来一斤清蒸素大虾。马成功说,再加一份留得清白在人间,上菜吧!

穿旗袍的小姐像是装上电脑程序似的,依然彬彬有礼地笑着说,先生,请问,喝什么酒?

马成功抬眼征求似的望着柳小秋。柳小秋连忙说,马局长,你喜欢啥就喝啥吧,我是不会喝酒的。

马成功说,这哪能行呢?一个人喝酒,不是喝闷酒了吗?那还有啥意思呢?喝红酒吧?

小姐说,先生,请问,喝啥红酒?

你说都有些啥?

先生,品种很多。喜欢喝国内的还是国外的?

咱云南人,就喝云南的吧。

干红还是柔红?

随便吧。有些什么档次的?

一百八,一百二,八十,六十的。

那就一百八的吧!

柳小秋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顿饭少了八百块肯定是不行的。

她的口袋里只有两百块钱,那可怎么办呢?他觉得马成功太奢侈了,怎么就喜欢点那么贵的菜呢?区区几个菜,她一个月的工资全部垫进去还不够呢。柳小秋的心里确实有些疼痛。

马成功的脸上带着笑,看来他的心情好极了。菜还没上桌,马成功说,今天你就是公主,我就是仆人,我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你高兴。你高兴了,我就高兴了。你不高兴,就是我的失职。马成功做出一副奴才的表情。柳小秋被马成功逗笑了。她觉得马成功的风趣幽默真讨人喜欢。她一高兴,就顺势说,今天你应该是皇上才对,我就是你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皇上高兴我就高兴,皇上不高兴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马成功哈哈大笑着说,我要真是皇上,我才不要你当丫头。柳小秋收住了笑容说,是呀,像我这样幼稚,连作个丫头都不配。哪里哪里,马成功连忙说,像你这么优秀,做个丫头不屈了你吗?小秋,说了你别生气,要是我当皇上呀,小秋,你猜,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柳小秋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马成功说,小秋,你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柳小秋说,谁想听假话呢?马成功说,那我就说真话了,只是不许你生气!柳小秋笑着说,你说真话我高兴啊,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我怎么还会生气了?马成功说,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选你当妃子。但我决不像古代的皇帝,古代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而我,就只是一宫一院一妃。柳小秋的脸倏地一下红了。她没想到马成功会这么说。马成功的话有几分调侃但又有几分动人。他用调侃的方式把内心的想法准确地表达出来,但却又显得那么的轻松自如,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那种格局。这种突然的袭击,让柳小秋的身心顿时就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

马成功说,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啊!我始终还是相信缘啊!上苍始终用他那无形的大手,随心所欲地点化着人类,什么时候要让你见到谁,什么时候要让你离开谁,那是有个定数的啊!要不,为什么我四十几了才与你见面,为什么你二十几了才与我见面?为什么有的人不见白不见,见了也白见。为什么有的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而且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这就是缘啊!就为了这份缘,我就是一醉方休也心甘情愿。而你,天生就是一副贵人相。柳小秋有些哀怨地说,马局长就别笑话我了,我其实是个苦命的女子。马成功说,哪里哪里,你看,我说让你点菜,可你偏偏不点,这就是贵人命啊!你看,哪个贵人会干点菜这些小事呢?只有下人才干这些事。柳小秋说,马局长这是在损我了,你是在笑话我连点小事都干不来。马成功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马成功有何德何才,敢损你笑话你呀!

菜上来了,确实色味俱全,清爽宜人。杯子透明、丰满、高挑,气质不凡,被艳丽的红酒一点缀,红尘情调就显露出来了。尽管室外很热,但因为有了空调,室内也感到凉爽惬意。马成功用另外一双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在柳小秋的碗里,说,小秋吃吧!这鱼味道鲜美呢,刺少,肉嫩,味鲜。这鱼已经很少了,它生存条件极高,水质要好,又要是长流水。这条件要是在过去,算不了什么,但现在就难了。你看,这年头,没有被污染的水还有多少呢?柳小秋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我们还在小的时候,这种河鱼多得不得了。人们下河一摸,随便就可以摸到,人们用柳树条穿住它们的鳃,大串大串地往屋里提。现在,生存条件恶劣了,也就物以稀为贵了,你看,摇身一变,这鱼也就身价百倍了。

马成功哈哈笑着说,再身价百倍,也是人们的口中食。

柳小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这是谁的悲哀啊!是鱼?还是人?

马成功说,这不存在着谁悲哀的问题。人吃人会是新闻,但人吃鱼就再正常不过了。古人说,食色,性也。你说对于食色者来说,是人悲哀?还是色悲哀?其实,谁都不悲哀,应该谁都幸福呢!

柳小秋笑着说,马局长这么博学,我说不过你呢!

音乐响起来了,是《春江花月夜》,那优美的调子,把人带进了一个清幽闲适的人间胜境。柳小秋本来是不喝酒的,但哪经得住马成功润物细无声的劝酒。玻璃杯叮叮当当地响,那像血一样的酒,像跳劲舞的妖艳女郎,扭着迷人的腰姿,使柳小秋恍若梦中。起初柳小秋还在想着这顿奢侈的晚宴她一定要请,可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成功脑子灵活,当过兵,见过世面,又礼貌又谦虚,又加上他老岳父编织了几十年的关系网,后来,他进了电大,弄到了一个蒙城电大的专科文凭,再后来,竟然成为了一个省委党校行政管理的研究生。他在三十岁就当上了乡党委副书记。马成功如鱼得水,尝到了当官的甜头。他常常在心里说,当官真好,它能让众人仰你鼻息,能让漂亮女人给你抛媚眼。

马成功清楚地记得,乡政府那个漂亮的广播员,多少人是垂涎欲滴的,但她那个俏啊,从许多职工们身边飘过,目不斜视,连眼睛的余光都不耐烦在人们身上轻轻一掠,只留下一阵香风让人空羡。可马成功不同,马成功是分管广播室的党委副书记,那个叫小芳的广播员见到马成功就笑得灿若桃花,声音粘得能粘住空中飘飞的蝴蝶。

有一天马成功到广播室去检查工作,小芳的身子又像水波一样活泛起来,声音又像蜂蜜一样粘乎起来,她的脸露出桃花粉色,扑闪的眼睛喷射着电波。她说,书记坐吧!坐吧!她伸出手去拉马成功的衣襟。他的目光热辣辣地看着小芳的粉脸。小芳微张着小嘴,一副花朵等待雨露的样子,目光由散乱而执着,痴迷。

小芳真美啊!马成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他心里有一股热潮往上涌。马成功的双手伸了出去,小芳迎了上来。但马成功的双手握住了桌上的那个话筒,他把话筒移到桌子的一边,然后又移到原处,再移到另一边,又移到原处。他有些喘息,他说,小芳,这话筒质量没问题吧?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马成功,你爹临死前对你说的话你忘记啦?你要做官,你要珍惜自己,你才三十岁,你还能把官做得更大,做正书记,做副县长,做正县长……只要把官做大了,漂亮的女人还不像稻田里的谷花鱼吗?一长串一长串的排着队来抢上水呢!马成功这么一想,果然身体就平静了下来,他伸出手,他想拧一下小芳那会说话的粉脸,但刚伸到小芳面前,他的手就缩了回来,伸到自己的包里,摸出一支烟,咔嚓一声,用打火机点燃。

后来,三十四岁的马成功,凭着他的聪明,当上了乡党委书记。那一年秋天,乡长因贪污受贿被双规了,原乡党委书记老徐调到县里,党委书记的位置空着,虽然组织部门暂时安排马成功全面主持工作,但还有另一位副书记老钱。论能力和群众基础,马成功都比老钱强,但老钱上层路线不错,这就给一心想上爬的马成功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在这关键时刻,马成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必须拼,必须斗,必须为自己赢得更加有利的条件。

那年夏天,大雨磅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山洪忽然爆发。泥石翻滚,岩洞村的数十户人家已被洪水洗劫,村民死伤十余人。马成功得知消息,带着一干人马快速赶至现场。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在马成功的面前。房屋倒塌,断墙残垣,男女老少在泥水里挣扎哭叫,撕心裂肺。马成功心里发怵。那翻滚的泥水让他腿脚发软。一干人也像呆了一样。副书记老钱走到半路脚就被扭伤了,是乡上的两个年轻人把老钱背回到乡政府的。马成功心里告诉自己:你是主持工作的副书记,你不能怵,你必须勇敢坚强,你必须带头跳进泥水里,非常时期,人命关天,你不是一直寻找机会吗?他大喊一声,救人要紧。然后扑嗵一声跳进了泥水里。

马成功带着一干人马救起了二十四个村民。当县里的领导赶到时,马成功他们已在泥水里挣扎了五个小时,他们全都像泥人一样躺在乱石块上,只有胸口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是活人。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被石块、树枝剜得筋筋绺绺的。又冷又饿又累,使他们几乎失去了知觉。

马成功被石块砸断了一只腿,全身的皮肉破裂得像烂柿子。

马成功躺在病床上。县长来看望他了。县委书记来看望他了。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成群结队的来采访他,马成功成了英雄,成了名人。

马成功的伤好后,马成功就名正言顺地当上了乡党委书记。

当上乡党委书记的马成功,常常为自己关键时候拥有较强的决断能力而感到欣慰自豪。马成功心里明白,那天晚上老钱是假装扭伤小腿的。老钱遇事就退的为人马成功是了解的。马成功当时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回老钱的。但事后一想,老钱恰恰是因为他的自私和奸滑而失去了难得的机会,从某个程度来说也成全了马成功。但马成功也为自己当时的冒险而感到心惊,险些把老命都搭上了。但想到救出的二十四条生命,马成功心里又涌起一种英雄感,灵魂又找到了一种莫大的慰藉。他告诉自己,要成功,岂有不冒险的?

柳小秋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穿着裙子睡觉,外衣倒是脱了,只剩着贴身的内衣,她模糊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再回首”酒楼与马局长喝酒,什么时候回到宾馆来的,她记不清楚了。更让她吃惊的是,她一歪头就看见了歪躺在沙发上的马成功,他打着轻微的呼噜,睡得正香,面部显得十分的安详。很显然,马成功昨夜没有走。柳小秋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自己的裙子和衣服穿得好好的,身上也没有任何异样。柳小秋纷乱的思绪很快就理顺了:昨晚她和马成功在一起喝酒,后来她喝醉了,后来马成功把他背回宾馆,把她的外衣脱了,本来想把她的裙子脱了的,但又觉得不恰当,于是就只脱了她的外衣。然后把她的鞋脱了,然后把她抱到床上,把被子盖好。然后坐到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睡。再然后呢,他也困了,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看着睡得正香的马成功,看着他安详平静甚至幸福的脸,她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激动。他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爸爸,在她小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经常坐在旁边看着她睡觉,她一睁开眼就会看见爸爸的笑脸。她会甜甜地叫一声爸爸,然后就扑在爸爸的怀里。爸爸会一下将女儿抱起,慈爱地说,我的乖女儿,你醒啦?自从爸爸死后,柳小秋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样陪过她。

柳小秋的心就一下一下软了,一下一下蜜了。她真想一下扑进马成功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开开心心地笑几声。她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他舒缓悠扬的呼噜声。心里缓缓地漫过幸福的潮水。忽然,他手机上设置的闹钟响了,他一个激楞醒了。他看着坐在床上一脸幸福的柳小秋,猛地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说,小秋,你终于醒了!

柳小秋的脸倏地红了。她说,马局长,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马成功笑着说,我才不好意思,真没想到你那么不胜酒力,早知这样,我绝对不劝你。你看,把你弄成这样。

柳小秋说,我从来不喝酒,但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不喝,马局长对我这么好,我能不喝吗?

马成功说,小秋,你心性直爽,又很善良。但不能喝,就坚决不喝,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啊!这次,都怪我!你看,怪吓人的呀!幸亏好不容易买到一盒葡萄糖,幸好你还勉强能喝,竟然还喝下去三支。马成功从桌上的一个纸盒里拿起两支葡萄糖,说,小秋,再喝两支吧!解酒好着呢!

马成功的话语如同春风吹过,柳小秋的心里溅起涟漪。心中的温暖随着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柳小秋说,马局长,你真好!这句话来的有些突兀,但却干净有力,直来直去的,没有半点转弯的意思,实实在在地就击中了马成功的心。他的心麻酥酥的,有一种经脉畅通的感觉。这句话,来自于柳小秋的心底,温暖暖的,带着她的体温和体香。也就是这句话,马成功的心里很受活,他心里意识到,他已拥有了打开柳小秋心灵的钥匙,而那把钥匙,就是柳小秋那句温暖暖的、带着体温的――你真好。

女人一旦真正爱上了一个男人,往往就会奋不顾身。甚至除了她所爱的男人之外,世界就仿佛虚无。也就是所爱的男人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所爱的男人。柳小秋不可抗拒地爱上了马成功,马成功变成了柳小秋的生命,变成了柳小秋的世界。

柳小秋终于投入了马成功的怀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继父,她用手指抓他,用嘴咬他。她闭着眼睛大喊,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她的泪水顺着双颊流下来,打湿了她乌黑的长发,打湿了雪白的枕巾。马成功被柳小秋奇异的举动吓傻了。他一下从柳小秋的身上下来,把柳小秋轻轻地搂在怀里,说,小秋,小秋,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小秋,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呀!你原谅我吧!柳小秋睁开眼睛,看着马成功轮廓分明的脸,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肌,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意。马成功说,小秋,对不起!你别记恨我啊!柳小秋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手紧紧地抱着马成功的腰。马成功感到一股暖流在他的心里涌动。柳小秋再一次睁开眼睛,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柳小秋再一次搂紧马成功,把她丰满玉洁的身子紧贴在马成功的身上。柳小秋哭着说,马哥,我对不起你!马哥,我爱你!马成功愣了,他不知道柳小秋为啥会这样千变万化,难以捉摸。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他就那样惊奇地看着她,傻乎乎地看着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调整干部的时候,因为马成功的文凭高,偶尔还写一点豆腐块文章,马成功调到了文化局任局长。虽然从乡党委书记到文化局长属于平级调动,但马成功善于从平凡的事物中,发现不平凡的东西。俗话说得好,背心改乳罩,虽然是平调,但位置更重要。一个乡党委书记,面对的只是一个乡,而一个文化局长,面对的却是一个县的文化建设,接触面比乡党委书记大得多。又加之身在县城,为建立上层关系提供了便利。

他像一只鹰一样,敏锐地捕捉着对他发展有利的信息。机会终于来了。他敏锐地发现,清贫县几乎没有什么产业支撑,但近年来,有的乡镇利用当地的地理位置,大量栽种桃树。一到春天,数万亩桃花盛开,如火如荼,蜜蜂飞舞,清香四溢。马成功眼睛一亮,他想,现在全国文化旅游产业不是很红火吗?为什么不借此契机,大力宣传,打造文化旅游业呢?他明白,这是对农民有利,领导有功的大好事。

马成功精心准备,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找了许多文化名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起草了一个“中国西部桃花文化艺术节”的详细实施方案。特别是对此次文化艺术节的目的意义的剖析,深入透彻,言之有理,对于小小的清贫县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方案中,外宣的力度尤其大,几乎囊括了中国所有主流媒体。

马成功拿着精心准备的方案去找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刀辉煌。刀书记正想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对县情又不熟,正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燃。马成功双手呈上方案,刀书记漫不经心地接过去,然后开始翻看,看着看着,浓黑的剑眉就慢慢动了起来。看着看着,嘴角就有了微笑,看着看着,整个面部就舒展起来,生动起来。马成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心也随着刀书记面容的舒展而舒展。终于看完了,刀书记猛地一拍桌子,马成功被吓出一身冷汗。随即刀书记连叫了三声好!笑眯眯地看着马成功,说,没想到我清贫县还隐藏着这么优秀的人才!马局长,你这个方案做得很好,这才是知识型的干部,创新型的干部啊!

因为激动,马成功的脸红红的,他觉得心里有一股激流在涌动。他在心里说,我马成功这一招,离刀书记越来越近了。谁都知道,刀书记就是清贫县的政治中心啊!

刀书记喝了一口茶,眉头忽然皱成两个小疙瘩,定定地看着马成功。马成功的心一下又揪紧了,他弄不清刀书记的表情里究竟藏着什么?

刀书记慢悠悠地说,马局长,照你的经费预算,这个活动,至少要一千万,可我们清贫县财政吃紧,哪里有这么多钱?巧媳难为无米之炊啊!马局长,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这一点,马成功是想到了的,他有自己的办法,但他没有说出来。来之前他就想过,要是刀书记问到这个问题,他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要是不问,他就不说。多年的从政经验使他明白,在上司面前,太聪明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

马成功眨巴着眼睛,作思考状。好一会儿他才说,书记,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说出来请刀书记指正。刀书记点点头,说,你说吧!

马成功说,这笔钱可以把它分解一下,政府出一点,企业出一点。我们清贫县不是有十多二十家煤矿吗?虽然不是什么大煤矿,但也不算小。他们开煤矿还要靠政府支持啊!再说,煤是国家资源,他们把国家资源变成钱大把大把地往腰包里装,政府有困难时,他们理所当然该帮助才是。我觉得政府可以通过安监部门给他们施加一点压力,让他们出一点小血,再召开一个全县的表彰会,给他们发一个优秀企业家证书,这就会双赢。一家出三四十万不高吧!剩下的部分,政府出,就可以解决这个经费问题!

马成功说完,谦卑地看着刀书记。刀书记点点头,这也不妨是一种办法啊!

“中国西部桃花文化艺术节”办得十分成功,全国主流媒体和主流网络发表了宣传推介的文章五百多篇。中央电视台还录制了一个九十分钟的文艺专题节目。清贫县变成了一个全国知名的桃花源。

一年后,马成功当上了分管文化旅游招商引资的副县长。他的枕头旁必然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厚黑学》,一本是《国画》。他明白了政治这东西的神秘和怪异,即使五脏六腑都坏了,脸上依然要开满鲜花。也明白了官场其实无所谓真,无所谓假,有的只是利弊。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这正是官场的怪异和神秘。他知道,作为一个官场中人,若不明白这些道理,若做不到这种境界,那他就不适合做官!

马成功的内心可说是柳暗花明、风生水起了,见人就点头,就微笑,做事又很干练,这就给领导和群众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为马成功锦上天花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跟他分居多年的老婆,那个大队支书的女儿翠花患肝癌死了。这印证了现实流行的一种说法: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尽管马成功最喜欢的女人柳小秋跟他好了一年多了,但他是家里有老婆的人,又没有离婚,他们的交往都是地下的。现在名正言顺了,可以转到地上了。马成功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爱情。

马成功和柳小秋结婚了。凭实力,他们完全可以很铺张的搞一个结婚仪式。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低调地到民政局办了结婚证,请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摆了两桌,然后就把精力和浪漫转移到了宽敞的大床上。

柳小秋从一个中学教师摇身一变,成了团县委副书记。柳小秋才二十四岁,人们都认为,这是清贫县近年来,最年轻最漂亮的副科级干部。

三年后,马成功当上了常务副县长,柳小秋也当上了团县委书记。这在清贫县的政界中,是人们最看好的一对政治夫妇。

谁也没有预料到,人们最看好的这么一对政治夫妇,竟然在一夜之间翻了船。

那一天,马成功正参加全县党风廉政建设干部警示教育大会,刚一散会,走出会场,就被检察院的干警把他带走了。

一个月后,结果令人震惊:马成功利用职务之便,受贿一百一十万元,以职务为筹码,以市场价格的一半购买了两套低价房。这大大出乎柳小秋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两套低价房的户主,竟然是文工团的一个年轻漂亮的舞蹈演员。柳小秋大病了一场,身子弱得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她对男人充满了绝望。

两个警察把马成功推进看守所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萎靡不振了。他面色苍白,两眼无神,佝偻着腰,看不出半点领导干部的样子。

铁门哐当一声响,他的双腿一软,竟然跪倒在了穿着统一囚服的人群里。

一个光头懒洋洋地向他走过来,把叼在嘴里的烟头呸地向他吐了过来,那烟头就划出一条红色的直线,子弹一样直击在他的脸上,溅起一串火星。他立即感到一阵锥心的灼痛,但他不敢说话。光头后面跟着一串懒洋洋的人,眼里露着凶光,嘴角挂着冷笑。

光头说,犯了什么?

马成功过去听说过这些人的厉害,不敢说真话。他略一迟疑,说,杀人!

光头眼睛一亮,说,杀人?为啥杀人?

马成功说,报仇!

光头说,报啥仇?

马成功一时语塞,说不上来!他双腿打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光头抬起一脚,踢在马成功胸脯上,把马成功踢翻在地,嘴里骂道,一看就是软蛋,你狗日还敢骗人?杀人?你狗日也像杀人犯?杀人犯会是你这种日脓样?

后面的人就拥上来,你一拳我一脚的,把马成功打得晕头转向。光头手一挥,那一帮人就立即住了手。光头手又一挥,就有两个小伙子扑上来,把马成功拖到水管边,让他洗一个冷水澡,顺便把脸上的血渍洗干净。

第二天,马成功又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打得比第一次更厉害。

光头一边打一边说,你狗日,就是不诚实,明明是个贪官,还冒充自己是杀人犯!老子们最恨的就是贪官,最恨的就是搞别人老婆的强奸犯!你狗日一定没少搞别人的老婆吧?打!狠狠地打!一群人围上来乱打一通,然后又把他拖到水管边洗冷水澡,直到他昏倒在水管边。后来,马成功才了解到,光头是杀人犯,他在广州打工,他最爱的老婆被村长搞了,他就把村长做了,而且还把村长的阳根割了喂狗了。

深夜,看守所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多个男人,他们有的在磨牙,有的在放屁,有的在梦呓,有的在打呼噜。屋子里弥漫着混浊的气味。他对这样的环境厌恶极了。他觉得胃里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往上翻,好像要呕吐。但他紧紧地咬着牙,闭着嘴,生生地把那些翻涌的东西逼回去。

囚室里的二十多个男人,有杀人犯,有抢劫犯,有盗窃犯,有诈骗犯,有贪污受贿犯。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一个威风八面的常务副县长变成犯人了呢?而且跟这些无恶不作的坏人关在一间囚室里,还常常受到他们的嘲弄和殴打,马成功感到生不如死。

在看守所的日子里,马成功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反思,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他想着自己一步步由卑微的丑小鸭变成了骄傲的白天鹅,享受着令人羡慕的政治待遇。可自从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起,多年的辛勤努力就毁于一旦了。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钱”是人人向往的,但“钱”又是个什么东西,“钱”多少才是多?“钱”能给你带来一切吗?恰恰是“钱”蛀空了人的灵魂,带给人牢狱之灾。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到了这时马成功才真正把“钱”看得很淡很淡,钱能买来自由吗?不能;钱能买来幸福吗?也不能。

钱是什么啊?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过去的日子真好啊!宽敞的住房,高档轿车,吃穿随心所欲,老婆温柔漂亮,多么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啊!可这一切全都化为乌有了。

曾经拥有的鲜花、掌声到哪儿去了呢?曾经以为自己是父母最大的安慰,可如今怎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呢?

常常梦到柳小秋,欢声笑语,朦胧中一阵短暂的甜蜜,醒来后自己却蜷缩在黑暗的囚室里。

周围,都是令人所不齿的社会渣子,听到的只是叮当作响的镣铐声,曾经从心酸屈辱中走过来,走得一路风光。家人曾以我为荣,亲友亲近我,群众仰慕我,下属敬畏我。多少人主动上门和我攀亲戚、套近乎,恭维我,都以羡慕的眼光仰视我,围绕我的是一张张笑脸,一声声溢美之辞。而今,身在高墙内,却变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无依无靠,在漆黑的风雨黑夜中飘摇不定。

马成功睡在一个死刑犯身边,他身上脚镣手铐的哐铛声时时让他心惊肉跳,刚开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还得装睡,更不敢乱动,偶尔入睡也是恶梦连连,经常吓醒。在这里,看不到日出日落,天是方的,地是方的;看到的只是高墙铁网和荷枪实弹雕像般的警察,唯一看到的自由就是偶尔在铁窗外的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和几朵白云,真是生不如死啊!

马成功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长出来的头发全是白发。一日三餐稀饭、馒头、咸菜。想着过去吃的全是山珍海味,迎来送往前呼后拥,打网球、练太极……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遥远的美梦啊!

十一

马成功想得很多很多,他后悔,但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后悔药。他进了看守所,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最想见的人,不是柳小秋。面对柳小秋,他真的无地自容。他想见的是赵美娟,就是那个文工团的舞蹈演员。赵美娟跟他已经五年多,她漂亮,风骚,性感。马成功一直迷恋她的身体。而她,也一直迷恋他的地位和金钱。两人的来往是很隐秘的,可以说他们是很理想的性伴侣。她在外一点不声张,不招摇,只是默默地获取自己所需要的。在她心里,马成功是有妇之夫,再加之,马成功年龄上可以做她爹了,她就从来没有产生过想转正的想法。她想,只要有钱,她完全可以要找多帅气就多帅气的小伙子,一个又有姿色又有钱的女人,魅力是无限的。她的这种想法,恰恰也是马成功最看重的。他想,即便他离了婚,也不会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的。说到底,这样的女人,还是花瓶似的女人。这不是他心中的女人。可以说,他心中的女人,应该就是柳小秋这样的女人。

他跟柳小秋结婚,赵美娟不多事。主要原因是,他用两套低价房安抚了她。这样的女人,马成功内心是小看的,但同时又是马成功看好的。否则他马成功要跟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结婚,也是步履维艰的。

马成功在心里说,赵美娟,这些年来,你在我身上捞到的好处,不低于一百万了吧!即便你只喜欢钱,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该来看我一眼啊!更何况,五年啊!难道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即便是石头,五年也可以焐热乎了啊!但转念一想,自己都变成阶下囚了,你还指望别人来看你?做梦吧!

柳小秋倒是来看马成功了。本来她是想亲自问一问马成功跟赵美娟的事的。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让才华横溢的马成功赠送她两套房子?如果说马成功贪污受贿她还能有些理解,那么他跟赵美娟的那些烂事,她就怎么也不能理解。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骗取了自己的身体和感情,一边又在为一个烂女人倾尽积蓄贪污受贿。这就是自己仰慕不尽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吗?

当柳小秋看到马成功没有半点血色苍白的脸、佝偻的腰身、呆滞的眼神时,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站起身,牙齿把嘴唇咬出了鲜血。她冷冷地说了一声,我会在那边等你的!她转身就走,直到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这天是九月十日,不知是第几个教师节。金色的阳光照在宽阔的大街上,奔驰的车辆,匆忙的行人,这些都让柳小秋感到陌生。一家音像店里正在播放一支歌,这正是她最喜欢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她在心里说,你,你究竟是谁呢?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

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

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

…………

深情优美的歌声一下让时空混沌起来,柳小秋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她捂着脸,在大街上飞奔,引得许多人指指点点。

十二

这天晚上,马成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柳小秋来看他,但无论如何就是看不见柳小秋的脸。他说,小秋,让我看看你,怎么就看不见你的脸呢?柳小秋沙哑着声音说,我哪还有脸?我的脸早已丢尽了!马成功用力扳过柳小秋的头,他说,我就要看你的脸!没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皮。马成功被吓醒了。他喘着粗气,惊恐地在被子里打颤。

马成功万分恐惧,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柳小秋出什么事了?

他向狱警提出请求,他要见一面柳小秋。现在,这个曾经摸爬滚打,翻山越岭一路走来的男人,已经像稻草人一样,弱不禁风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撑,也就只有柳小秋了。可他却对不起她。他想,要是柳小秋出什么事,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柳小秋的手机开着,但总没有人接,再打到单位去问,说柳小秋没有进办公室。

警察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强制性地打开了柳小秋家的房门。眼前的一幕让警察们吃惊:卧室的地板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她和马成功的婚纱相,两人都笑得很甜蜜,相亲相爱的让人羡慕。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安定的瓶子,旁边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

马成功,你是个坏蛋!是你拯救了我,也是你毁了我。我恨你……

下面落款写的是:2003年9月10日。

柳小秋躺在床上,一副熟睡的样子。她的身子早已僵硬了。

马成功是在知道柳小秋自杀的消息后,用牙齿咬破了手腕上的动脉血管的。

天快亮的时候,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监室。有人大声喊,33号自杀了!33号,就是马成功的编号。

幸亏抢救及时,马成功被救活了。

他想以此来结束自己的罪恶,可他没有如愿。他缓缓地睁开浮肿的眼睛,他看见一扇门,一扇冰冷的铁门向他洞开。他还看见有一股潜流,在他内心深处汩汩流淌,从他眼里涌出来,变成浑浊苦涩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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