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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幸福(小说)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1-22 18:31  作者:沈洋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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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朵是被自家的狗哭醒的。

秀朵家的狗不知咋的,今晚的叫声很特别,总是像人在哭,凄凄惨惨的,死了老娘一般。金家坪有种说法,说只要哪家的狗哭,哪家必在不久的将来有血光之灾。这种说法听起来真叫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愿相信,但很多事情的发生又让金家坪的人不能不信。

当秀朵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自己家狗的哭声时,秀朵一下子惊醒过来,她已经很多年没听到狗的哭声了。她还清晰地记得,十二年前,娘家的那条大花狗哭过一次,一连哭了三天,整个村子都让它给哭得阴风惨惨的。村里的人们都把目光盯着娘家,都指望着秀朵家出点什么大事,因为村里的人都明白,这血光之灾不光是应在狗的主人家,也有可能会应在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的。因此,大家都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好让村里的人们早点放下悬在心中的石头。果然不到两个月,秀朵的爷爷出去放牛,让自家的牛给抵下了悬崖,连一点骨头渣渣都没有找到。

要不是以前曾听到过狗哭,秀朵今晚还不会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呢。秀朵脑子里嗡地一下,身上顿时像泼了一桶冷水,打了一个激灵。她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的,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伸手去揽了一下头发,感觉到湿湿的、粘粘的,还以为是昨早上进山粘到了松油。秀朵扎挣着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在枕头下摸出了一盒火柴,擦的一声划燃,点亮了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糊满了血,惊得哎呀一声尖叫起来。

秀朵伤得不轻,头皮被撞破了一大块,连墙上都糊了一大片血迹。秀朵坐在床上大哭起来。秀朵的哭声和狗的哭声交织起来,哀乐一般在村中上空回荡,令村里的许多人家都睡不着觉。

秀朵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越哭越悲伤,越想越寒心。秀朵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心里一直爱着的人是金土,却因差阳错地成了金山的媳妇。在秀朵的记忆中,金土是如此关心人,体贴人,是真正爱自己疼自己的人,秀朵想,为什么金山和金土只是一字之差,人性反差却天壤之别?秀朵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那是从金家坪村的山脚一直向西淌到金沙江的一条长流水,河边长满了灌木丛。秀朵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穿一件天蓝色的土布衣服,头发剪成一个马桶盖,脸上笑得灿烂如霞。他的背上背着一位十二岁的红衣少女,白头巾在微风中自由飘逸,活像是一位天使。少年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像一块天然的玉石。少年背上的女孩脸色粉红,笑得特别开心,什么烦恼也没有的样子。少年刚背着女孩走到河中央的时候,少年的手突然松了一下,女孩啪的一声掉到了河里,女孩一声惊叫,裤子全打湿了,随后河里便打起了一场水仗。谁也饶不了谁,非打出个输赢来。直到打累了,两人才爬上岸来各自隔着一篷灌木把裤子铺在阳光下。女孩说,你真坏,真狠心,把我丢到水里就不管了,要是被水冲走了你就高兴了!少年说,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要是那样,下大雨涨河水时我不知背过你多少回,要丢你那还不容易。女孩说,长大你还这样背我吗?少年说,那还用说,肯定背,不仅背,我还会抱你呢!女孩说,流氓,我要去告你。说着就伸过一枝灌木条,将少年的裤子挑起来丢到了河埂上。少年这下真是急了,像只猴子样在灌木丛中乱叫乱跳。女孩也不管他,自己穿好裤子后把少年的裤子提着跑得远远的。直到少年急得不行了,女孩才把裤子还给少年。其实,就在这河堤上,女孩早就铁下了一条心,今后是非少年不嫁了。

从幻觉中回过神来的秀朵一脸的失落,她无法想象那少年就是金土,女孩就是自己。如今的金土变得木头人一般,整天沉默寡言的,像是六七十岁的老者。自己也是成天闷闷不乐,像心头有千万斤压力,自结婚以来,笑容就从来没有灿烂过。

想到金土,秀朵的心一下子就紧缩在了一起。金土啊,你现在在哪里?老人们都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可是好人啊,你不会有事的。秀朵在心里为金土祝福。但秀朵想到自己家狗哭的事,已隐隐地感到有一种不祥。

金山扯开门,啪的一声摔得脆响,把秀朵从睡梦中一下子惊醒过来。秀朵还以为是发生地震了,赶忙从床上坐起来,立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到金山鬼声鬼气地大声吼叫道:金土偷我的女人了,和秀朵睡觉了。秀朵一听才明白,原来是金山刚摔门出去,并没有发生什么地震,一股无名的怒火就从心底窜起来,秀朵用手使劲地打自己的脑壳,打得啪啪啪直响。直打得头晕眼花了,秀朵才肯松手,却又把头拼命地左右摇摆,泪水直往外涌。自己的命咋就这样不如人呢,秀朵想。 

一想起刚才金山砸门的声音,秀朵的心就再一次紧缩在一起,身上像激了冷水一样,抖得止不住,嘴皮也跳得厉害,牙齿一起一合地碰在一起发出嚓嚓嚓的声响。这时,秀朵就听到金土在堂屋里喊道,大嫂,还不起床,今天要点完青砂包包的洋芋呢!走晚了可是点不完的。秀朵这才赶紧穿上衣服,点上煤油灯,提着走出房间。透过微弱的灯光,秀朵看到金土披一丛披毡,手里扛一把锄头,站在堂屋里冷得直发抖。见秀朵出来,金土就问道,我哥出去了?半夜时我就听到他砸门的声音了。秀朵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金土一看就全都明白了,他知道秀朵心里一定又是非常难过了。金土也就不再提金山的事,放下披毡就去拿挂在墙上的撮箕。可手刚伸过去,就听到门被金山一脚踢开,金山站在门外大声骂道,金土,你半夜三更的到老子房里来,你和秀朵在整啥子,老子一斧子砍死你,只见金山手里提着一把磨得亮晃晃的斧子,气势凶凶地冲进屋来,嘴里直喘粗气。秀朵赶忙吹灭煤油灯,一把将金山朝后墙边的窗口推去,金土一下子反应过来,拉开窗子纵身一跳就逃了出去。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寒风一阵阵吹过来,像针刺在脸上一样生疼,金土被金山刚才的举动吓得抖成一团,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金土明白,金山是冲着自己来的,对于秀朵,金山实际上是舍不得下重手的,这几年来,金土对秀朵行了几十次凶,也就是让秀朵受些皮肉之伤。可今晚上金山提着斧头,像是有准备的样子,要是自己和他硬来,说不定金山真的会杀人的,那样的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啊。想到这些,金土也就顾不上秀朵了,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马上离开金家坪。

秀朵见金土成功逃走后,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金山万分失落,冲过去一把扯住秀朵的头发,你给我说清楚,刚才是谁和你睡觉,是不是金土?村里人都说你和金土勾在一起,牛八斤他们经常在开我的玩笑,你还瞒着我。秀朵赶忙解释说,金山,你咋这样疑神疑鬼的,人家金山刚才是来喊我去点洋芋,哪点又咋哪?你这样提着斧头凶神恶煞的,人家金土哪点对不起你了?

金山一下子火冒三丈,你她妈还给我装聋作哑,你以为我真是疯了,老子还有清醒的时候,你背着老子跟金土睡觉,还一直瞒着我,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说着就跳起来将秀朵一脚踢翻在地,秀朵的头部撞在了墙上,当场就昏倒过去。金山还觉得不称心,又狠狠地在秀朵身上跺了两脚,骂骂咧咧地说道,今天只是给你点颜色看看,但我绝对饶不过金土这个杂种,竟然欺侮到老子头上来了,跟老子的婆娘睡觉,他有本事再回来,老子就把他一斧子砍了去喂狗。

金山说着就提着斧头冲出了门外。

这些年来,金山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在村子里傻笑,游魂一样,还尽要吃好的。秀朵还清楚地记得,就在前两天,家里荞面、麦面一点也没有了,秀朵出去种了一天的洋芋回来,家里还是冷火秋烟的,锅碗瓢盆被金山砸得满地都是,看到眼前的景象,秀朵心都凉掉半截,什么也不想做。秀朵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又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屋外,抱来一大抱干柴,把火升起来,随后又洗一锅洋芋来煮在火上。秀朵知道,要是金山回来还没东西吃,那自己又要遭一顿毒打了。闻到煮洋芋的香味后,猪厩里的两头小猪早已等不得了,一个劲地拿嘴拱猪厩门,把门都拱得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直叫人心烦。秀朵本来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再去砌猪草煮猪食的,看来还真是不能歇了,尽管肚子饿得贴到了背瘠,已累得全身酸疼,还是没办法,秀朵又硬撑着站起来,到屋外砌猪草去了。

这时,金山回来了,见到秀朵就像见到了仇人一样,眼睛鼓得像汤圆样的,恶狠狠地看着秀朵说道,饭给熟了,老子饿得很了。说着也不等秀朵回答,就径直朝屋里走去。秀朵赶忙站起来走进屋去,说,面也没有了,就吃点洋芋吧,洋芋也不多了,除掉种也只有两百来斤了,不晓得以后咋个整。啥子,又吃啥鸡巴洋芋,老子嘴都吃麻了,还天天吃洋芋,你不会去找点荞面来做饭吃,一点球本事没得,你只认得喂猪。金山说着就把火上煮着的一锅洋芋提下来,啪地一声砸在了地上,核桃般大小的洋芋滚得满地都是。秀朵也不敢说个啥,只默默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洋芋,可第一个洋芋还没捡起来,秀朵就感到耳朵一阵发热,头部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一阵发昏。秀朵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晕了两分钟后,才清醒过来,秀朵用手去摸了一下耳朵,抹下了一大块洋芋来,还是热的,秀朵才弄明白刚才是金山用洋芋打了自己一下。秀朵伤心透了,自己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事,不但得不到金山的理解和同情,还时常被他当牲口样的对待,秀朵的眼泪就止不住直往外涌,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外面又传来了金山阴风惨惨的怪叫声,金土偷我的女人了,和秀朵睡觉了。金土偷我的女人了……金山的每一句怪叫声,都像是一把刀子一样刺在秀朵的心上。

厩里的猪叫得更凶了,门被拱得像马上就要倒下来似的,把秀朵的心搅得更烦。秀朵也曾多次想到过死,心想自己死了还清静一点,但一想到疯子金山要人照顾,公公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成天在地里干活,可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婆婆也死得早,这些年来,公公的衣服被子全是自己帮他洗,自己要真是一走了之,那公公的衣服又有谁来洗呢!小叔子金土也没找个媳妇,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一直打单身,也没个女人在身边照顾。特别想到金土,秀朵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秀朵心里明白,在这个家里,金土是最疼自己的人,其次就是公公。每当自己被金山打骂时,秀朵就看到金土那愤怒的表情,心疼得不得了,巴不得一把将金山给掐掉。金山每次行凶时,金土总是站在秀朵一方护着秀朵。秀朵心里十分清楚,这些年来,要是没有金土的阿护,自己早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了。因此,秀朵从内心深处深深地感激金土。秀朵知道,金土也很为难,一边是哥哥,一边是嫂嫂,金土也真的是很难做人。也正因为金土经常站在自己一方,帮自己的忙,加之这个家里也就是金土和自己两个劳力,整个家实际上也就由金土和秀朵两个人支撑着。金土主外,专干重活,秀朵主内,操持了整个家务活,还要经常和金土配合到地里进行点播。村里的牛八斤就随时开玩笑,说秀朵和金土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啥的。金山是个疯子,抓屎都认不得香臭,哪还听得这句话,自然就信以为真了。熟话说假话说上十遍就变成了真话,金山又成天这样在村子里大喊大叫,生怕别人不知道样的,整个村子就真的是无人不晓了,以至于秀朵每次从村子里经过,总是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如芒刺在背。秀朵想,就是自己有一百张嘴巴,也不可能说服金山,说服金家坪的所有人。而且,秀朵还惊奇地发现,就连自己的公公也似乎觉得自己和金土有那么回事,秀朵记得,每当金山出手打自己时,金土就会站在中间,像护小孩样的护着自己,公公就会缩在墙角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自己和金土,一张老脸如一张揉皱的纸,皱巴巴地显出异常痛苦的表情。而每次自己和金土一起坐在油灯下磨面或者是一起在地里点种时,公公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赞许的、怪异的、甚至是幸福的表情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就连秀朵自己也说不上来。事实上,在整个金家坪村,只有秀朵和金土的心里是亮堂的,金土和秀朵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因此,每当看到村里人异样的眼光,特别是自己的公公也用类似的眼光盯自己时,秀朵心里就有种流血般的疼痛感。尤其听到金山在村子里怪声怪气地

大叫说金土和秀朵睡觉的时候,秀朵痛苦得几乎要痉挛了,常常有种接不上气的感觉。

很多时候,秀朵也很同情金山,心想,这金山也真是怪可怜的,他也是得坏了病,也没有什么办法,熟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怎样呢?也只能是外侄打灯笼,照旧(舅)了。

金土被吓得再也不敢回家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哥哥有多么凶残。在金土的心目中,自己从小就一直畏惧着金山。仿佛金山是自己的克星,时时处处都在克着自己。金山还清楚地记得,因为爷爷当年是生产队长,沾了爷爷的光,父亲金大权不仅成了村里的屠夫,还成了村长,在一百来户人家的村子里,父亲可谓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谁家有个大事小务,春荒时发救济粮、年底上面发补助,或者要宰杀过年猪了,都是离不得父亲的。也许正是父亲在村子里的特殊性,使得他享有了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特权,在村子里人人都得求他。秀朵家年年都要得到金大权的主动帮助,原因并不是因为秀朵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因为秀朵妈宋芬芬在村里还算有几分姿色,自然就成了金大权这个村子里头号人物照顾的特殊对象。关于秀朵妈宋芬芬和金大权之间的风流韵事,在村里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那些年,金大权在村民的眼里,就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每到下半年,总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并且每到一家都得到最好的招待。而那个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的金山自然就成了父亲的心头肉,成天总是跟在父亲后头,像个小尾巴狗,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玩到哪里。由于父亲的过度溺爱,金山从小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不良习气,而且十分霸道,在村子里,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便会出手打人。村里的小孩慑于他父亲的势力,也没有谁敢跟他斗。与金山相比,虽然金土只比他小一岁,但因从小身体就不好,十分瘦弱,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父亲金大权的眼里,金土就像是种在坡地上的麦子一样,对他从来就不花任何功夫,也就不抱多大希望。金土性格越来越内向了,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见他笑过。金山就更是没把金土放在眼里,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金山就一个人收好,慢慢吃,吃不掉了,哪怕是放霉了丢给狗吃他也不愿拿给金土去吃。而父亲却从来不责怪他,反而走到哪里都在称赞自己的大儿子懂事,有魄力。金土娘迫于丈夫的压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只背着丈夫尽量关心自己可怜的小儿子金土。尤其让金土记忆犹新的是,金土七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母亲煮了六个鸡蛋给金山和金土两兄弟吃,每个人分了三个,而金山却认为金土比自己小了一岁,应该少得一个。但金土不服气,就说,你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凭啥我要少吃一个,没门。金山就一下子发作起来,将手中的一个鸡蛋使劲地砸向了金土的头部,砸碎的鸡蛋糊满了金土的右眼,金土当时就疼得在地上打滚,所幸的是蛋壳没有划破眼球,加之抢救及时,总算没有废掉右眼,但却留下长年流泪的毛病。

自从被金山打伤眼睛后,金土就再也不敢也不愿与金山斗了,凡事都让着三分,对金山的惧怕就像一条影子一样随时随地笼罩着他,直到现在。

从窗子里跳下之后,金土便听到金山在新房内恶狠狠的辱骂声,随后就听到扑通一声,他知道秀朵被金山踢倒了,金土心如刀搅,恨不得立即冲进屋去保护秀朵。但金土最终还是没有,他知道自己回去的后果,他想象着疯子会用什么凶器来杀他,金山疯病未发的时候都异常凶残,更不要说现在他还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如果这时自己进去,就只有和哥哥拼个你死我活了。金土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

金土琢磨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去处,只好暂时到妹妹金二花家去避避风头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偶尔刮一阵大风,金土都会不自觉地转身朝后面看看,就像金山从后面扛着大刀追上来了似的,莫名地感到紧张。已近深秋,金土这时才明显地感到自己穿少了,直打哆嗦。金土的心里十分难受,他搞不懂自己的命运为何总是和自己过不去。自己特别喜欢秀朵,两人从小就青梅竹马。小学毕业后,由于公社没有初中,两人都没有机会再上学了,都回到生产队挣工分去了。说实在的,那时金土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早一天把秀朵娶进家门,为自己洗衣做饭,好让自己全身心地在生产队中挣更多的工分,一家人过上幸福的小日子。当然,金土知道,自己和秀朵还小,都才十三岁,真要实现这一天,起码也还需要三、四年,但有了这样的信念,金土就觉得干什么都很来劲,他在为自己的未来默默地做着准备。他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但金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新娘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哥哥金山的媳妇。想到这些,再想想自己现在逃命的狼狈样,特别想到善良的秀朵又将遭受哥哥的一顿毒打时,金土竟悲伤得掉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禁不住在空阔的草甸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旷野里回荡,像野狼一样嚎叫,连金土自己也感觉到毛骨悚然。

本来,金土所在的金家坪到妹妹所在的毛豆湾也就是十公里路,要在往常,金土就是背上一百斤洋芋也只需走一个半小时,但这夜金土却足足走了四个小时。

在滇东北高原上,毛豆湾这个村庄实在是太小了,像一张树叶一样贴在大山的腰部。对这个村庄,金土太熟悉不过了,到村里的路如何走,金土就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金土的到来让静静的村庄一下子躁动起来。全村的狗们全部叫起来,几乎把村子里所有熟睡的人们都吵醒了。金土像一位逃难的人在村子里寻找住处。狗们的抗议让金土十分着急,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村民们以为有贼来偷牛盗马,把自己一顿毒打,即便不打自己一顿,那自己跑到了毛豆湾的事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要是走漏了风声,让金山知道了自己的去向,说不定会跑到毛豆湾来找麻烦。想到这些,金土就再也不敢冒然进村了。他在村边的一间废弃的草房门前坐了下来,一个人喘着粗气。狗们咬了一阵后,才渐渐地停歇下来。人们又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此时的金土心潮起伏,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金二花。说起来,妹妹和自己一样命苦啊!姐姐金二花当年在金家坪可是名符其实的一朵花,却偏偏受到命运的捉弄,鬼使神差地嫁给了陈哑巴,好端端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了牛粪上。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呢?金土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像镰刀一样的弯月。因为云雾太重,弯月如一只在恶浪中翻腾的小船,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金土突然觉得,就连天上的月亮也有点像人的命运一样,老是琢磨不定。妹妹二花想嫁刘骡子没嫁成,而自己想娶秀朵却照旧娶不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吗?金土想,这时二花也许正与陈哑巴和他们的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二花睡得好吗?她也会像此时的自己一样来思考一下命运这种奇怪的东西吗?二花啊,你嫁过来都已经十二年了,但你还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哑巴男人说上一句贴心话啊!二花,你在家里可是话最多的一个啊!二花出嫁的那天,都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那种伤心,也只有金土能够理解了。金土在心里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要是二花当初嫁的不是陈哑巴,而是刘骡子,那二花是多么的幸福,刘骡子是怎样的人,那可是一个身材高大,长一张国字脸,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热情大方,一看就是那种能顶天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可惜这个毛豆湾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却到了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其实,刘骡子至今没找媳妇的原因,金土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金土从来就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不愿提,更提不出口。

金土这样瞎想一气,在不知不觉中,天边已开始发白,金土慢慢地、轻轻地顺着村庄的后面绕道来到了离村口不远的妹妹家门前,也许是金土的动作特别轻,也许是村庄的狗们昨晚都叫累了,居然让金土这个外村人摸进了自己的村庄。金土暗自庆幸,抬起右手在妹妹家贴有门神张飞和关羽的木门板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妹妹一家睡得太死,没有听见。金土再次敲了几下门,才把妹妹震醒。

这天,金二花睡得特别晚。

近几天,二花都在地里收割麦子,男人陈哑巴依旧每天赶着生产队分给自己家的十二只羊到山上放,男人除了放羊,其他就再也做不成什么。所以家里的所有农活全部落在了二花身上。二花有时也觉得烦,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感觉,她曾经想到过出走,像村里胡三三的婆娘张粉粉一样,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一个人丢下三个孩子,跑到江苏去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听说还有砖房,有摩托,有电视。尽管张粉粉从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给家里来过一封信,但关于她嫁了一位富人的传言还是令村里的女人们暗自心动,只是条件不太成熟时,就谁也不露馅。四五年来,村里跑出去了七八个女人。说实在的,二花曾在心里动过几次念头,在昆明打工的刘骡子至今都没结婚,也给她来过好几次信,但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二花心里很是矛盾。

金土的到来着实把二花吓了一跳。

“金土,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二花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事。”金土说后就一直沉默,脸色却像爹死妈亡一样的沉重。

“哥,肯定有事的,你不用骗我了。”二花说。

二花接着问:“哥,你既然来我家,就说明你是相信妹妹的,你有什么就直接跟妹妹说吧,我会帮助你的。”

金土话还没说出来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妹啊,金山哥误会我了,总是说我与秀朵经常在一起啥的,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看着秀朵一个人苦得心疼,经常帮助她做做农活,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儿家去犁地吧,这可是我们男人干的活啊!再说了,就是点洋芋和荞麦,也至少要两人配合才能种的啊!靠秀朵一个人能养活我们全家吗?那还不把她苦死。还有,每次金山哥打秀朵的时候,我总是要站出来帮帮秀朵的忙,爹已经老了,照顾自己都成困难,他就是想来劝劝架也没这个精力了。我总不能看着不管,随他去打啊!要是出了人命,那还了得。二花听后一脸的无奈,又透出了满脸的悲凉,二花说:“兄弟啊,我们俩都是命不如人啊!”话还没说完就泪流满面。

金土的出走让秀朵异常伤心,秀朵想,人家金土来帮自己种洋芋,哪一点错了?你金山还要拿斧头来砍人家,真是疑神疑鬼的。但想想这一切又是一个疯子所为,又有什么办法呢?秀朵想,要是一个正常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可以理论一番,而听说疯子就是杀了人,也不会追究刑事责任的,那和他计较不等于和一个一白痴计较?这样一想,秀朵的心也就宽了,反正都这么多年了,打骂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了,也已经麻木了一般。秀朵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金土昨晚到底到哪儿去了,找到住处了没有,吃饭了没有,更重要的是,秀朵担心金土马上回来,怕金山真的对他下毒手,那可怎么了得。秀朵就想到了二花家,放下手中的农活朝二花家奔去。

秀朵的判断没错,金土确实来到了二花家,在二花家见到金土的那一瞬间,秀朵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金土说:大嫂,咋你也来了,家里事情那么多。

秀朵说:不放心你啊!我生怕你回去,你既然在二花家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你就在她家多呆几天好了,现在回去,我担心金山又不饶你。

见秀朵如此关心,大老远跑来看自己,金土心里涌起了一阵热流,只感到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可金土的脸上马上就绽放出笑容,很乐观的样子。

金土说:嫂子,你担心个啥,他那点力气哪敌得过我,因为他是我哥,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不然我怕个啥的,你说是不?

秀朵说:是的,要真的打起来他是打不过你,不过你还是在二花家多呆几天为好,等他消消气再回去。顺便也可以帮助二花家种几天洋芋。

金土就开玩笑说:大嫂,我在二花家玩,那我们家里的洋芋你一个人去种,可是有两亩多地呢!你吃得消不。

二花就反驳道:金土啊!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年都是你苦来养着我的了?

金土说:也不是,算了,过两天我就回去,我想他也不会那么凶残的,家里的事情可多了,在这里坐着我一天闷得慌。

秀朵和金土好像很轻松地开着玩笑,而在一旁听他俩讲话的二花则慌得不成样子,一本正经地对金土说道:哥,我觉得你还是听大嫂的话,就在我家多呆几天,我家虽然穷,可洋芋也是够你吃的,大哥现在正生你们的气,他又是个疯子,最好还是让着他点好。说一会儿话,金土和秀朵就沉默了,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二花心里非常明白,这几天正是点洋芋的最好时节,错过了这几天,种下的洋芋大多会赶上秋涝,烂在地头的。本来,如果有金土在,俩人一同去点种,不出五六天时间,也就可以种完的,可谁想到在这个接骨眼上,金山会提刀弄斧的把金土给赶出门来。秀朵又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了金土,让金土知道自己的心思,又无话找话地和二花和金土开起玩笑来。二花见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心里也是万分焦急,总是预感到会发生点什么不吉利的事情样的。但见到金土哥和大嫂都安安全全地坐在自己家屋里时,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就把楼上唯一的一支火腿丢下来,煮了满满一大锅,招待大嫂和二哥。

金土终于被说服了,决定留在二花家帮助二花种几天洋芋。从二花家回来后,秀朵心里踏实多了。金山的疯病也缓和了好多,有点正常人的样子了,他还会时常用手来摸摸秀朵的头,问秀朵那天伤得重不重。有时候他还会帮着秀朵看着猪吃食,做点简单的杂事什么的。这些变化是秀朵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令秀朵好生感动。秀朵的心情就愈加地好起来,干活路的劲头也更足了,每天起得更早了,天不亮就用竹背篓往五里外的洋芋地里背粪,每天早上往返十一趟,衣服全被汗水给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肉上,放下背篓来,只见那背上全印上了竹篓的痕迹,还在不停地往外冒热气。秀朵常常疲惫得有种想睡觉的感觉,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站在路上歇歇气,却始终不敢坐到地上去,秀朵担心自己一坐下去就没有精神站起来。秀朵还要回家去挑水、洗菜、煮饭给公公和金山吃呢,想到那七十多岁、走路风都能吹得倒的公公和那表面凶恶、实际上很善良、很可怜的疯子丈夫还饿着肚子,想到那两个小猪儿还在厩里直叫唤时,秀朵就再也歇不下去了,她再次加紧了脚步,急急匆匆地往回赶。吃过中午饭后,秀朵又扛着锄头赶往地里,一个人在火辣的太阳光下先打塘,打完塘后又将粪和种丢在塘里,最后又顺着早已打好的塘一排排地盖塘。一下午下来,一大片地也就全种上了洋芋。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秀朵心里真是高兴。一高兴还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歌小调。

大河涨水们沙浪沙,

找个小郎们不在家哟。

妹妹我天天嘛望天边唉,

就等嘛小郎们快回家哟!

秀朵的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悠扬而清脆。唱完一曲小调,秀朵兴奋而激动,突然就觉得很奇怪,都已经好几年没唱山歌了,今天还真是新鲜呢!脸就不自觉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眼里竟包不住,涌出了一滴滴热泪。

金山提着斧头冲出门来,沿着自家的三间房子搜寻了一遍,什么结果也没有找到。此时的金山就像一只饥饿的野豹子,眼睛红得要滴血,放出了一片血光。在金山的眼前,他看到全村的男人都脱光了裤子,把她的女人围在中间,他的女人秀朵的外衣早已被自己的亲弟弟金土一把就扯掉了,反手扔出去,正正盖在村里最高大的男人牛八斤头上,引得众人仰头大笑。而此时的弟弟金土更是万分得意,一抱就将秀朵抱起来,在全村的男人面前旋转,嘴里还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金山提着斧头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拼命地追杀。他把斧头举过头顶,狠狠朝前砍去,随后又把斧头使劲摔出去,把地下的石头打得粉碎。金山喘着粗气,嘴里吐着白沫,一边追杀,一边大声喊叫,打贼哦,金土偷我的女人,打贼哦,金土偷我的女人。金山的尖叫声刺穿夜空,像地震来临了一般,把整个大地都震得摇晃了起来。金山的喊叫声把整个村里的人都惊动了,大家朝金山家蜂涌而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见金山提着斧头要行凶,老人妇女和小孩子们都站得远远地看热闹,都怕金山的斧头砸到自己的身上。金家坪的人平时的娱乐本来就少,除了偶尔大队上组织看几场电影,就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金家坪的人开心。金山是唯一能够时常让金家坪的人开心的一个人物。每当他神经病发作,在村子里狂欢乱跳的时候,村里人尤其是小孩子们总会聚到一起,像城里人看猴戏一样观看金山的表演,不时还被金山逗得仰面大笑。但今晚上人们都有点惧怕,主要是金山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不要说村里的女人们不敢靠近,就是村里的男人们此时也只站得远远地看热闹,没有一个敢上前制止。但有趣的是,金山提着斧头耍弄了两个多小时,村民也跟着狂欢了两个小时,村民们围成一圈,就好像金山是大型舞蹈的领舞,其他人都是配角,全村人形成了一股人潮,随着金山的激动一起激动,随着金山的翻滚而一起翻滚,有高潮、有低谷。真像是在村子里演了一出大戏。而最让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感兴趣的,就是从金山口中说出的那句“金土偷了我的女人”。村里有男人说:“金土肯定偷了,不然都三十多岁了还不找婆娘,他耐得住吗?”村里的女人在议论:“听说,金山从结婚到现在还从没上过秀朵的床呢,不偷才怪。”听到这些,人群中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

金山是金大权劝回去的。金大权最近又犯病了,犯得很重,已经在床上睡了十一天了。这十一天中,金大权从来就没有起来过,还好,儿媳妇秀朵对他一直体贴入微,每天都给他煮稀饭,还帮他倒屎倒尿。金大权实在是没精神,但当他听到金山那撕心裂肺的喊叫时,他再也睡不住了,混浊的老泪顺着那千沟万壑的老脸上滑落下来。他努力挣扎着,强打着精神,反复试了几次才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后,慢慢地蹒跚着走出门来。知子莫如父,他一点也不怕儿子金山会用斧头砍他,这一点,作为父亲他是有十分的把握的。强硬了两个多小时,愤怒了两个多小时的金山一见到金大权出来,就一下子丢掉了斧头,扑通一声跪到了金大权的面前哭了起来:“爹啊,金土偷了我的女人,你为我作主啊,爹啊,金土偷了我的女人,你……”金山一直这么哭着,哭得凄凄惨惨的,哭得死去活来,哭声一直在金家坪的上空久久回荡。还是村里的牛八斤和朱世贵赶紧上前帮忙,才把金山抬回去放在床上。

金山醒来时,一线太阳光正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他感到特别疲倦,也格外安静,金山眨了眨眼睛,只感觉到眼前一片金黄色,像是铺满了金子。他试着向上撑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感到全身无力,他又再次睡了下去。在金山看来,好像有人在死死地压着自己。在恍恍惚惚之中,金山看到了一队送亲的队伍从金家坪村对面的山头上缓缓地朝着自己家门前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头漂亮的黑马,坐在马上的新娘秀朵穿一身大红色的新嫁衣,头上一块绣有鸳鸯的粉红色头巾在风中柔柔地舞动,抛洒出一道道优美曲线。后面跟着六位唢呐手,那都是秀朵家的亲戚请来的最好的唢呐手,那唢呐声绕过了村庄与河流,径直传到了金山的新房里。送亲的队伍排了长长的一队,秀朵的亲戚们来了不少,那些女人穿得花花绿绿的,都像过节似的。在金家坪这个高原上的荒村,土地瘦薄,只能出产些洋芋和荞麦,祖辈人都说,金家坪是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女人们常年就穿蓝、青、白三种颜色的衣服。偶尔买一件红色、绿色的衣服来,平时都只是放在柜子里的,只在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等特殊日子,才会翻出来穿上的。因此在金山眼前出现的送亲队伍,自然就成了这个高原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尤其是几个壮年小伙抬着的那只漆成大红色的衣柜及那床火红的新铺盖,更是引来了金家坪村多少羡慕而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送亲的队伍终于在金山期盼的目光中来到自家门前,这可是金山盼星星盼月亮等了十几年才等到的啊。

金山激动不已,只见他喘着粗气,满脸通红,双手直直地伸起来,拼命地在空中摇晃,像要拥抱的样子。

迷迷糊糊中的金山看到自己身上斜斜地挎着一束大红花,剪一个平头,意气风发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驮新娘的大黑马前,一抱就把马背上的秀朵抱了下来。抱新娘的那一瞬间,金山从盖头下狠狠地偷看了一眼新娘的脸蛋,金山这才发现,自己的新娘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那眼睛像两枚杏仁,滴溜溜地看着金山转来转去。鼻子高高地挺着,鼻子尖上还亮亮的发光,看着就想亲她一口。尤其让金山刻骨铭心的是,那一张可爱的小嘴,嘴唇薄薄的,上嘴唇略有点儿上翘,很有些调皮的样子。但让金山有点奇怪的是,这个本应高兴的日子,为何从脸上一点也看不到秀朵高兴的样子,金山感觉到,他伸手去抱秀朵的时候,刚揽到秀朵纤细的腰时,秀朵拼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让金山抱下马来。围观的男人和女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细节,只一个劲地起哄,有人说:金山,还不亲一口婆娘。有人说:金山今晚上省着点儿,不要明天走不成路。金山只一个劲地笑,憋着一股气抱着秀朵走到司仪早已摆放好的长条凳前去回车马(结婚时的一种仪式,意在避邪),拉着秀朵一同站到凳子上,金山和秀朵的前面早已摆放好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了一只斗,里面装满了杂粮。斗里还插着两支早已点燃的红蜡烛和六柱香,那斗的上面就青烟袅绕,充满了神秘。只见司仪从斗里抓起一把粮食向金山和新娘撒来,每撒一次嘴里就咿咿呀呀地念着咒语。金山看着看着就止不住笑出声来。人群中围观的牛八斤高声大气地说:金山,回车马的时候是不能笑的,笑了不吉利的。牛八斤也真是太不识相了,村里七十二岁的马老者当场就批评说这个背时儿子,哪个说不吉利,乱说。事实上,大家都知道在金家坪村确实是有这种说法的,也都清楚马老者是在打圆场。说来真是奇怪,牛八斤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尤其是马老者点拨了一句之后,大家就沉默了,整个场面静得怕人,连司仪手里掉下来的麦子打在地上都听得到声响。回车马的仪式照样进行,司仪嘴里依旧念念有词,人们依旧看着热闹。但气氛却不一样了,像凝固了一般。

这时,金山看到金土正迎着自己和新娘走来,咬牙切齿的样子,手里还提着一把大杀猪刀,凶巴巴的。金山一下子受到了刺激,大吼一声:妈妈呀!金土要杀我,他要抢我的媳妇。只见金山一脚将被子踢开,眼睛鼓得像两颗钢弹,随后又闭上了,发出了鼾声。

此时,太阳已升到了房顶的正上方。

两年前,金山的精神病开始发作,而且越来越凶。

关于金山患病的原因,有多种版本,但最权威的一种,说金大权新婚不久就当上了村长,金家就在村中大摆宴席,族人和村邻纷纷前来庆贺,金大权一高兴就喝了五大碗烈酒。醉酒以后,金大权异常兴奋,疯狂地把新婚妻子整整折腾了一夜,在给妻子播下种子的同时,也给金山这粒种子种下了精神病这个祸根。

不过金山小时候的症状也并不明显,只是偶尔会大发脾气,像狼一样大声嚎叫,有时还会乱砸东西。但除了金大权一家觉得金山有点异常外,村里人还从未感觉到金山有什么问题。金大权心里十分清楚,金山病情加剧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爱上了秀朵,而秀朵根本就不把金山看在眼里。金大权也早已察觉到了小儿子金土和秀朵的恋情。一想起这些,金大权心里就觉得烦,一个人来到金家坪和毛豆湾交界处枯坐着抽闷烟。

金山常常光着上身,手里提一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在金家坪的村子里成天窜来窜去,有时仰天大笑,有时呜呜痛哭,更多的时候是在骂人,从村长骂到社长,最后就骂自己的弟弟金土。金山说:“金土偷我的媳妇!金土不是人,我要把他杀了!”金山每次说这话时总是从嗓子里吼出来,像一只受伤的豹子在旷野里发出的嚎叫,在金家坪的山谷里回荡。令村庄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成天惊恐不安。尽管金山也从未用刀伤过谁,但村里的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总是预感到金家坪早晚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对于金山的恐惧,就像一团乌云一样地笼罩着金家坪,让金家坪的人没有一点安全感。多年以后,金家坪乃至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凡小孩子哭了,只要说是金疯子来了,那小孩子总会立即停止哭泣。

在金家坪,最恐惧金山的,还是秀朵。金山每天总是回来得很晚,一进家门就把门嘭地一下狠狠地摔过去打在墙上,再把手里的杀猪刀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发出极其可怕的声音,把寂静的村庄一下子激活了,金家坪的狗们就开始狂乱地咬上一阵,直到咬累了,才会停下来。村里的人们后来都知道,只要狗们一齐狂叫,那定是金山回来了。金山高兴的时候,回家后就径直上床,伸手去摸索秀朵,秀朵立即背过身去,不理睬他,他也就不再干扰秀朵睡觉了。但更多时候,金山一上床就不由分说地一下就压到了秀朵的身上,让秀朵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秀朵稍有不从,他就狠狠地扇秀朵一个耳光,嘴里就开始骂起来:“你她妈的,不让老子搞,要让哪个狗日的搞?”接着又喘着粗气说道:“是不是又要拿给金土玩,小心我把你俩个杀了。”一句话说得秀朵毛骨悚然。秀朵便什么也不敢说,泪水顺着脸膛慢慢地滑落下来,常常把枕巾给打湿。秀朵常常在无边的黑夜里辗转难眠,泪流满面,心如刀搅。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秀朵实在受不了金山的折磨了,就开始反抗,结果惹怒了金山,金山一下子发作起来,照例扇了秀朵几个耳光后,还拼命地揪着秀朵的头发狠狠地把秀朵扯下床来,让秀朵跪在地上,金山拿他的杀猪刀直指着秀朵说道:“烂货,你信不信,我这一刀下去后你就没命了。”秀朵被吓得直打哆嗦,嘴里使劲地喊,救命啊,救命啊。尽管秀朵喊得嗓子都哑了,但在屋外却很难听到她的喊声。

那夜正好金土睡得晚,当她听到隔壁秀朵发出的救命的喊声时,心想一定是出大事了,他赶忙套上衣服,飞快地扯开门来到秀朵家门前,见门关得死死的,就一脚把门踢开后闯进了秀朵家。金山听到声音,正转身朝门外看时,被金土一个箭步窜上去就把金山手中的杀猪刀夺了下来。金山非常恼怒,一拳就打在金土的脸上,金土感到一阵疼痛。金山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待金土还未反应过来,就连续踢了金土两脚。这下可把金土逼急了,本来金土也不想对自己的大哥下毒手,但他早已经替自己的嫂子、也是自己多年来心中一直暗恋着的心上人秀朵鸣不平,每当他看到金山折磨秀朵时,心中就会涌起无名的怒火。这几年来,金土亲眼见到,当年秀朵的嫁妆几乎都被金山给砸坏了,特别那个秀朵最心爱的衣柜,被金山两斧头就给劈成了两半。秀朵心疼得哭了一天一夜。事实上,金土心中也明白,秀朵也并不是为那个红色的柜子而哭,而是为自己嫁了这个疯子而哭,为自己的花容月貌得不到一个正常男人的爱怜而哭,为自己的命运而哭。但这一切金土一直无力改变,一边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边是自己的心中爱人,金土处于两难境地,虽有很多想法都只能埋在心里,不可能付诸实践。金土一向是个自尊心特强的人,他不想让别人去瞎说一通,更不忍心让别人去说自己的疯子哥哥。金土还记得,有一天秀朵要上山去种荞子,那是一个人不好做的一项活路,得一人在前面打塘,一人在后面丢种。那天金土就主劝提出来帮助嫂子上山点种,本来这很正常的一件事,却被村里牛八斤的婆娘看到后在村子里乱说了一气,后来牛八斤遇到金土后就说:“金土,难怪你这几年一直就不想找媳妇,我终于懂了。”平时一向木讷、不愿大声说话的金土那天是第一次发火了,他大声地反击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哪家没得个弟兄姐妹,帮帮忙咋个了,老子今天是第一次这样听你说,也就原谅你,要是以后再听你这样说,老子打断你的狗腿。”牛八斤还是第一次看到金土这样发火,一看金土这副认真的、一触即发的架势,心里自然就虚了三分。牛八斤赶忙转弯说道:“金土也是,何必这么认真,我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咋这么牛气,一点也不好玩。”说着就极不自然地离开了金土。但金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帮助秀朵种地的事情还是被牛八斤和他的婆娘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以致于后来还传到了自己的哥哥金山的耳里。金山精神正常的时候,也从没来问过金土这事,但一旦精神病发作时,就在村子里狼一样地嚎叫,反复重复着一句话:“金土偷我的婆娘,和秀朵睡觉了,老子要杀了他。”这事让金土十分
恼火,让他在金家坪无脸见人。事实上,金土在心里暗恋秀朵那是确有其事的,而且那是多年前就埋在心里的事情,但他还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和自己的亲嫂嫂去睡觉。对于金土来说,那可是他无法想象也无法面对的事情啊。

想想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再想想秀朵所受的折磨,金土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第一次拉破了脸和自己的大哥对抗起来。他知道这一刻自己再不给金山一点颜色看看,自己也逃不过金山的毒打,金土发起怒来,使劲一脚向金山踢去,正正踢在金山的屁股上。金山犯疯病这么多年了,毕竟不是金土的对手,被金土这一脚,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金山从金土这一脚也感觉到了金土的爆发力,他知道自己不是金土的对手,也就没敢再向金土反击。坐在地上鼓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金土和秀朵。眼泪就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滑落下来。金土心也一下子软了下来,毕竟是弟兄,如果不是因为金山多年来这样折磨秀朵,金土怎么忍心这样打自己的亲哥哥!想到这,金土非常动情地说:“哥啊,大嫂这么好的一个女子,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你,对你又那么好,你咋个要这样对待她?她一个弱女子,怎经得住你这么打她,兄弟我都看不下去了,爹也一直牵挂着你们,巴不得你们和和美美地过上好日子,你们这是为何啊!”

金山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出了门外。随后,村子里又响起了金山那狼一样的吼叫:“金土偷我的婆娘了,他和我的婆娘睡觉了,老子要杀了他。”那夜金山的吼叫延续到了天亮,令金家坪的人恨透了,巴不得他早一天死掉。

金大权已经几天没有进一口饭了。

这天早上,秀朵喂的鸡终于下了第一个鸡蛋,秀朵说不出有多高兴了,她从鸡窝里把那只还糊有血丝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把放在柜子里一直舍不得吃的红糖也取出了一块,给金大权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鸡蛋。但金大权还是吃不下去,只是喝了一点汤。对于秀朵,金大权心里一直很内疚,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让她嫁给了自己的这个疯儿子。秀朵自从嫁给金山后,就一直没有过上一天幸福日子,一直都是在疯子的打骂声中折磨着。这些年来,秀朵一直这么熬着,孩子也没生下一个,这叫什么日子啊!金大权暗自为自己的儿媳叫苦。金大权也明白,秀朵一直喜欢自己的二儿子金土,金土也是一直暗恋着秀朵。早在秀朵还没和金山定亲之前,两人就有过海誓山盟。金大权一直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会让金山和秀朵结婚,金山反正疯也疯了,不找媳妇也没多大关系的,现在找了,反倒成了一种累赘。但这一念头刚一闪过,金大权又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决策是正确的,当初村里人都知道,金土人虽然长得并不精明,但特别勤劳,又朴实厚道,村里人人见了都要夸奖一番,加之那时自己又是村长,还是屠夫,在村里也算是人上人,红得发紫,家里条件那么好,又怎么会愁找不到媳妇呢。而那时的金山,虽然人长得子弟,但偶尔会犯精神病的事让全家人一直放心不下。金村长的儿子疯了,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条爆炸性新闻,一阵风似的传遍了金家坪附近的村村寨寨。金大权带着儿子到处看病,两年下来,几乎走遍了滇东北高原的村村寨寨,访遍了所有的能够找到的乡村名医,但大儿子的疯病依旧是老样子,没有一点转好的迹象,直到后来到了城里的地区医院去作了全面的检查,医生说金山的疯病不可能根治后,金大权才垂头丧气地带着大儿子金山回到了金家坪。

金山治病无望之后,金大权开始四处托人为金山物色媳妇,条件是不聋、不哑、不瞎就行。按照金大权确定的这个标准,金大权托的那些媒人们四处打听,走访了不少的人家,但当人们一听说是为金大权的疯儿子金山说媒,都纷纷摇头。特别是赵家湾的社长赵长福的一句话传到金大权的耳朵后让金大权三天三夜没有下一口水。赵长福有一个侄女,右手被小时候摔到火塘里烧成了秃子,金大权的妹夫二柱就主动上赵家的门去求亲,想不到不但求亲不成,赵长福还让他带一句话回来给金大权,赵长福说:“他金大权也真太欺侮人了,也不看看他那儿子是什么货色,不要说还是疯子一个,就是他不疯,凭他那公子脾气,我也不会把姑娘嫁给他的,你就让他死了这条心吧。”金大权的妹夫二柱被搞得十分尴尬,进退两难,想发火,但一想到一向十分霸道的赵长福和赵家的威望,心里的火自然也就只能压住了。

当妹夫把赵长福的话带给金大权后,金大权当场就气得脸青面黑,当着妹夫就骂了起来:“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秃子吗?老子赌气就找一个好脚好手的儿媳妇,让狗日些看看!”

这天,正在金大权为儿子金山的婚事愁眉不展的时候,他在去乡场的路上遇到了毛豆湾宋芬芬的女儿秀朵,才两年不见,秀朵早已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出落得水灵灵的,个子长得特别苗条,屁股和胸部都鼓鼓地凸现出来,透出了乡村少女特有的那种成熟气息。秀朵这样子长得和当年她娘一样大方,一样漂亮。这也一下子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往事。他想起了关于他和秀朵娘多年前的一段情史。

十年前,金大权曾经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在金家坪和毛豆湾两村交界处的大河边占有了毛豆湾最为漂亮的女人宋芬芬。

完事之后,宋芬芬试探着问道:“大权,有个事我想求你。”

“你尽管说吧,只要能办到的,我会尽力。”金大权说道。

“大权,听说你们村上要修房子,做门窗的事情就让我男人来做好吗?”宋芬芬细声细气地说道。

金大权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说早已经定给生产队的王麻子来做了。宋芬芬一下就生气了,从金大权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道:“金村长啊,拿给哪个做不就是你一句话吗?你都把我那个了,只求你给点活路做就做出这种样子,真没个盼头。”

金大权没有想到,第一次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她就提出这种要求,这个骚狐狸也真不是个好缠的,他从内心里看不起这个女人,但金大权却又舍不得就这样和她断绝了关系,仅就今天这一次,金大权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三天后,宋芬芬的男人来到了金家坪,他又揽到了一笔至少可以做上一个月的木工活。


见到秀朵,金大权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令他激动了整整一个夜晚的好主意。那就是“换亲。”和毛豆湾的宋芬芬家换亲。

那些年,金大权每次去宋芬芬家,秀朵就甜甜地喊上一声金大爹,然后就跑去抬凳子来给金大权坐,让金大权备感欣慰。小时候,秀朵经常穿一身碎花布对襟衣服,扎一个马尾辫,一双水晶一般的大眼睛看上去格外惹人喜爱。金大权经常把秀朵抱在怀里,像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亲热。宋芬芬见金大权和自己的女儿这样亲热,心里像是灌了蜜一样滋润。就和金大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大权啊,你既然这样喜欢我家秀朵,那以后长大了就给你做姑娘算了。”金大权心里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正中了他的下怀,金大权心里明白,宋芬芬所谓的做自己的姑娘,其实就是做儿媳妇的意思,他立即就回话说:“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了,我是想都不敢想呢?”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在俩人的心里却像种下了一粒种子,正慢慢地生根发芽。

说实在的,金大权是真心希望秀朵能嫁给自己的大儿子金山的。但金大权隐隐地觉察到,自己的二儿子金土心里一直爱着秀朵,而且秀朵也有那种意思,两人还像是难舍难分的样子了。因此,金大权的想法也只能埋在内心深处。金大权曾经很多个夜晚辗转难眠,他一直在琢磨着秀朵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的婚事。到底咋办,令他大伤脑筋。俗话说得好,手掌手背都是肉,都是自己的儿子,谁娶了秀朵都是自己的儿媳妇。尽管自己心里很偏爱大儿子金山,但金大权这个重量级的砝码暂时还悬在空中,他很清楚这个砝码的最终下落将会改变儿女的命运。

但是金大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为宠爱的大儿子金山会成为一个人见人恨的疯子,尤其在金大权带着儿子四处求医未果之后,金大权更是彻底失望了。父辈和自己多年来积下的荣誉被击得粉碎,金大权的心里就像刀搅一样疼痛。

现在金大权的心态完全变了,他强烈地希望秀朵能够嫁给金山,至于金土,他毕竟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人看上去要老实一些,不逗姑娘们喜欢。但总是会找到的,不必太操心。而金山则不一样,他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在金家坪方圆几十里人见人恨的疯子。但金山能不找媳妇吗,那是绝对不行的,这不是金家人的本色,还没听说过金家人的祖先有谁没讨过媳妇,到了金山这辈就断代了,那还不丢死人,这怎么可能的事,不行,金大权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这些天,金大权经常失眠,他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难受过,他在内心深处作出了一个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决策,那就是让自己的女儿二花嫁给宋芬芬的哑巴儿子,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让宋芬芬漂亮的女儿秀朵嫁给金山,也好让金山实现心中的愿望,很难说这正好就是一味治疗金山精神病的最好药方。金大权曾在心里不只一次称赞自己这个决策的英明,他想,这个决策一定会得到和自己勾搭了多年的宋芬芬的赞同的,一方面,在很多年以前,宋芬芬就有过这个愿望,应该说有这个基础。但他也非常明白,自己的儿子金山已不是当年宋芬芬眼中那个可爱的、前途不可限量的小男孩了,说白了,是配不过人家秀朵的。但有一条让金大权心里充满自信,自己毕竟还是金家坪响当当的村长,她宋芬芬对这一点不会不看重的。再说,自己的女儿二花是个小学毕业生,在金家坪也算得上人见人爱的一朵花,而宋芬芬家的哑巴儿子也是个找不到媳妇的主,她宋芬芬不会不识趣吧。只要双方都做做儿女的工作,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有了这个主意后,金大权两年多来一直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许多,激动得辗转难眠。

太阳光下,金大权用他那把磨得亮晃晃的屠刀使劲地向下砍去,便见宋芬芬家那条喂了一年、刚用滚烫的开水烫去猪毛、用铁刮子刮得白生生的大肥猪一破为二,五脏六腑一齐往外涌。

金大权娴熟地解剖着肥猪,不时又抬起酒碗来喝一大口包谷酒,满脸惬意的样子。

金大权对在一旁打下手的宋芬芬说道:“芬芬,我今天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说着就拿眼睛盯盯地看着宋芬芬,有意打住,故弄玄虚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后,宋芬芬见金大权仍不说话,就开始追问:“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在我面前卖关子。”金大权稍作停顿后说道:“不过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说出来你可不要惊叫。”宋芬芬一脸狐疑,说道:“我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还怕你说几句话不成,我决不会晕倒的,你放心好了。”“那就好,是这样的,这事我都想了很长时间了,你也知道,我那个大儿子金山,他那疯病一直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的,他只是有时会犯病,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照样能做事情,生活是能够自理的。但是外人总认为他什么也不能做,人人都怕他,媳妇也找不到一个,真是让我操心啊。”金大权说着就摸出一只烟来点燃,重重地吸了一口。接着说道:“芬芬,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家换亲,就是让你家秀朵嫁给我家金山,让我家二花嫁给你家哑巴儿子,我已经反复想过很长时间了,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尽管宋芬芬曾作过多种猜测,但还是没有猜测到金大权要对自己说的竟是这样一件事,可以说始料未及,还真是让她难以回答。她曾经想过是不是金大权和自己开玩笑,但一看到金大权那种认真的表情,他就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宋芬芬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酸酸的、苦苦的、涩涩的、好像又什么都不是。宋芬芬在心里仔细琢磨着金大权的话,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要叫她一时作出这个决定,还真是有些困难。她想得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女儿秀朵,秀朵在毛豆湾可是一朵花啊,那可是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好姑娘啊,村子里好几家人都请媒人来提过亲了,自己都没有同意的,怎么能让她嫁给一个草木一样的疯子。那怎么可能的事情,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但一想到自己的独儿子陈哑巴,宋芬芬就更不是滋味了,想当年自己的儿子可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好儿子,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哑巴,现在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提了几次亲,人家都看不上,也真是叫人操心的。自己都早已失去了信心。而今天金大权又提出要把那个叫做二花、长得清清秀秀、身材苗条的千金小姐嫁给自己的哑巴儿子,这可是以前她宋芬芬想都不敢想的,这是天上掉下馅饼的事情啊。但是,宋芬芬在心里又犹豫起来,真可谓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沉默良久后,宋芬芬开口对金大权说道:“大权啊,亏你想得出这种主意来。让我家秀朵嫁给你家的疯儿子。”金大权则反击道:“芬芬啊,都相处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了,我不是说让我家二花嫁给你家哑巴儿子吗?芬芬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的二花就不是人了吗?你们村子里的那个叫牛骡子的小伙子是二花的同学,俩人一直都很好的,都请人上我家门提过几次亲了,我都一直没有答应。”说着,金大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芬芬呀,说句心里话,我要不是养着个疯儿子,我才不会把二花嫁给你家的哑巴儿子的,这一点,我想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的。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要为人父母呢?你又忍心让你的儿子一辈子单身吗。”

宋芬芬接过话来说道:“大权啊,你这个想法好啊!但是,大权,我真的不忍心让秀朵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你家的疯儿子,那可是一生人的大事情啊,难熬啊。说句实话,我也希望我的哑巴儿子能找到一个好脚好手的姑娘做媳妇,但我不敢想啊,让你这个村长家的姑娘嫁给我的哑巴儿子,我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按说,我要高兴才是,但我还是为你的姑娘感到不值啊。”说到这里,宋芬芬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金大权伸手去帮宋芬芬擦了擦眼泪,眼圈也湿润了,对宋芬芬说道:“芬芬啊,多谢了,你的每一句话都像针尖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我不愿听,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也确实难为两个姑娘了,我也心疼啊,但是芬芬啊,你想过我家金山和你家哑巴的下场吗?我是想过很长时间了,也只有换亲才是最好的办法了。再说,作为弟兄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挡,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村子里也有好几家就是这种换换亲的,人家不也照样把日子过下去了。”

宋芬芬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鸡啄米似地点了两下头。

金大权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便集中精力去解剖肥猪去了。

金家坪的冬天异常寒冷,大雾一直笼罩着村庄,天上下着水毛凌,地上早结了冰,人们出门总是缩脚缩手的,一个个都像是冻蔫了的茄子。金大权家的火塘里烧着一个大柴疙瘩,火焰直往上窜,让坐在火塘边烤火的人只能退得远远的。在金家坪,能够这样大手大脚舍得烧柴的人家也是屈指可数的,这也是金大权家不同于别人家的明显优势,谁都知道,金家坪村的人家每年上山砍来送给金大权家的柴足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金大权把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喊来坐在火塘边,他要开个非常重要的家庭会议。火光映照在金大权的脸上,使他那严肃、凝重的表情让儿女们一目了然。金大权一个劲地吸着旱烟,喘着粗气,什么话也不说,屋子里静得只听得到火焰发出的声音。金山、金土、二花和二花娘心里都在打鼓,都在猜测着金大权的心思,但遗憾的是他们一个也没猜中。

金大权终于开口说话了。

“今天晚上,我把你们都喊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金大权说后楞起一只眼睛来望着大家。

“你们肯定猜不着我会说些啥子。”金大权接着说。

“这件事情很重要,关系到你们三兄妹一生的大事。”金大权猛地吸了一口烟。

“金土,还有二花,你们两兄妹可要作出点贡献啊!”金大权啪地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只见金土和二花一脸的凝惑,都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你们知道,金山这两年得了怪病。我为医他的病,这两年到处奔波,但还是不见好转,看样子是不可能医好的了。因为得了这种病,连媳妇也找不到一个,我托人到处帮他找,但至今没有个结果,更让我心痛的是,赵长福这个狗日的,他不嫁姑娘给金山也就算了,还说金山是个疯子,就算他不疯也不会把姑娘嫁给金山的。真是气死我了,我们金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金大权说着就把手中的烟屁股使劲捏碎后丢进了火塘里,腾起了一大串火苗。

“这事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最终还是这样决定下来,说白了,就是换换亲,换换亲你们也是知道的,村子里也有好几家,秦二珍和牛麻子家就是换换亲,我看日子也过得蛮好的。二花你就委屈点,嫁给毛豆湾陈木匠的儿子陈哑巴。那娃我见过,长得高高的,身体也结实,人还长得不错的,做活也强,只是小时候得了病不会说话。这家人条件也不错,有十几亩地,还有一群羊。家里负担也轻,就俩姐妹,小日子还是很好过的。毛豆湾地点也好,我经常去那里,吃水也很方便,很好的。”金大权说着又摸出一匹旱烟来慢慢地裹起来。

金大权突然停下来不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般。二花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来,面如铁灰,站起身来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金土娘赶忙站起身来追进去。还没进房间,就听到金大权大声地吼起来:“转来,别管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她能怎样,大不了她去死。”

听到男人那吓人的喊叫,金土娘只得怯怯地返回火塘边坐好,继续听男人说话。

金大权见老婆回到了火塘边,猛地吸了一口烟后又开始说道:“金土你也就不要跟大哥争了,我也知道,你喜欢秀朵。但是,娃娃啊,你看你哥多可怜,人得坏了病,就连找个媳妇都成困难。你就让他一次吧,你是个正常人,凭我们家的条件,你也不愁找到个好媳妇的,不要着急。”

“就让金山娶了吧!”金大权说完后站起身来就摸进了自己的房间。剩下金山、金土和金土娘坐在火塘边,一个也不说话。

金山终于沉不住气了,哈哈大笑起来:“啊、啊、啊,我终于可以娶媳妇了,我可以和秀朵睡觉了!”

笑完后,金山突然很严肃地说道:“金土,你也不要气,秀朵我们三个一起睡吧,我去买一张大大的床来,有房间那么大的床,够睡了吧!”

金土本来心里就十分窝火,早就想发作了,但迫于父亲的压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听到金山说出这种无耻的话来,一向老实憨厚的金土气得直喘粗气:“真是一个疯子!”金山站起身来就走出门去。

金山自然十分高兴,在火光的映照下红光满面的。金山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像中,透过火光,他看到,秀朵已经穿着一身大红衣服、顶着一块红头巾向自己走来,金山于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就要和村长家结亲家了,宋芬芬还真是激动,想当年,自己是做梦都想和金大权套近乎,巴不得自己的女儿秀朵长大后能够嫁给村长大人的儿子,要真是那样,救济粮和化肥也就能多分啦,吃穿就不愁啦,别人也不敢再欺侮自己啦!那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别人想跟他金大权套近乎还没这个条件呢!而自己跟金大权勾在一起都快十年了,他对自己是那样有情有义,一起度过的时光是如此的快乐,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虽然没有机会组建家庭,也挺值的了。特别想到自己的哑巴儿子还能够娶到村长大人那长得一朵花似的千金,宋芬芬心都快乐得要蹦出来了。

正在沉思中,秀朵和哑巴儿子双双进了屋子,秀朵一进门就喊了一声妈妈,直说自己冷死了,哑巴儿子则悄无声息地放下身上披着的羊毛披毡,然后转出门去就拎来一个大柴疙瘩,放在火里烧起来,屋子里顿时就火光四射,亮了许多,暖和了许多。秀朵顿时感叹到:“还是自己的哥哥好啊!”说着就坐到火塘边去烤火去了。哥哥陈哑巴是那样体贴自己、关心自己,时时处处都呵护着自己,只可惜不会说话,真是太遗憾了。

秀朵娘迫不及待地对秀朵说:“秀朵啊,今晚上妈妈有件事情要和你们俩姊妹商量。你们先听我说,先别激动,我说完了有什么话你们尽管对妈妈说。”秀朵娘边说边用眼睛盯着秀朵。

“妈呀,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嘛,做得这样神秘兮兮的,又不是什么坏事。”秀朵历来说话都是这样一种调皮状。

“姑娘啊,这可是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的事。”娘说到这里,秀朵已听出了一半的味道,知道娘要说的大概也就是自己的婚事了,本来也没什么,但他心里还是咚咚咚地跳了几下,她担心娘说出的不是金土的名字。她在心里一直爱着金土,那个不爱说话,但很实在很善良的小学同学。

秀朵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娘开口说道:“秀朵啊,金家坪金大权的大儿子金山你知道吗,就是你的那个小学同学金土的哥哥。还是很不错的,他得了疯病,不过也不太严重,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他家今天来提亲了,想让你嫁给金山。”

听说是嫁给金山,秀朵当即就大叫起来,对娘说道:“你说什么,嫁给金山,那个疯子,妈呀,你才是个疯子,你忍心让你的女儿嫁给一个疯子,那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我才不干哦。”

秀朵的这种反应早在宋芬芬的预料之中,她非常清楚,这种想法有多么荒唐,不要说自己的女儿看不上,就是自己当时听到金大权说起这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就要成为村长大人的儿媳妇,金大权家的千金也要嫁给自己的哑巴儿子时,宋芬芬心里就乐得开了花,巴不得秀朵马上答应这门亲事。她于是苦口婆心地开始对女儿进行了一番劝说,对女儿说道:“姑娘啊,人家金家可是金家坪的大户人家啊,金大权可是一言九鼎的村长,那么富有,你要真是嫁过去,那可是吃不愁、穿不愁的,那种好日子你不去过,你要怎样?”

“妈啊,你以为我就看得上她家有钱有势,钱再多也不如人好,我才不稀罕他家那几个臭钱。”秀朵说着就哭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掉。

“秀朵啊!还有件事妈还没给你说,金家的意思是,我们两家换亲,你嫁给他家金山,金二花嫁给你的哑巴哥哥。这样当然好啦,你和金二花虽然吃点亏,可金山和你的哑巴哥哥就有媳妇啦,不然的话,他两个这一生就只能打单身啦!你就体谅娘这一次,就算是娘没本事,没生出个好儿子来,让你遭罪了,你也帮帮你的哑巴哥哥吧,他不结婚,我们陈家可要断后了,你想过这种结果吗,未必你今后还养得起我和你爹。”秀朵娘越说越激动,唾沫都溅到了秀朵的脸上。

秀朵听到娘这样说自己,气得直跺脚,要不是自己的亲娘,她恨不得冲上去揍她一顿。但一想到母亲说到自己的哥哥,秀朵积在心里的怨气消了一大半,秀朵眼前立即就浮现出了哑巴哥哥那憨厚、老实、善良的形象。说实在的,哥哥对自己是那样的关心,只要哥哥在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几乎都是哥哥在做,秀朵经常和哥哥下地去找猪草的,但每遇到下雨天,哥哥总不忍心让秀朵去淋雨,一个人将装尿素的塑料口袋拆成一件雨披的样子,披在身上就背着背篓下地去了,妹妹争着要去,但往往争不过哥哥,只得在家里煮煮猪食什么的。多年来,哥哥一直爱护着秀朵,关心着秀朵,生怕秀朵着凉受冻,挨饿受苦,这些常常让秀朵莫名地感动。哥哥成了哑巴后,秀朵异常悲痛,秀朵再也听不到哥哥说话了,整天只能看他的手势,她是多么希望哥哥能继续像以前那样给自己讲故事,说些自己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新鲜事。可现在哥哥是什么也不能说了。更让秀朵不能接受的是,哥哥居然连提了几门亲事都没有成功,人家总是看不起自己的哥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哥哥是个哑巴。这让秀朵很是伤心。秀朵也试图为哥哥做点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做成。秀朵还记得,自己曾经想介绍好朋友二妹给哥哥,但秀朵才一提起这事,二妹就瘪了一下嘴,讥讽道:“秀朵啊,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牲畜不是,让我去嫁一个哑巴,那一辈子说不上一句话的日子我可过不了,我求你就不要害我了。”秀朵当时就气得哭了起来。秀朵想,哥哥为何找对象这样困难。二妹不嫁也就算了,还这样损自己的哥哥,真是势利眼。见哥哥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找不到对象,秀朵从心底里着急,她不敢想像自己的哥哥打单身的结局。

但秀朵也从未想到,为了哥哥的幸福就一定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她曾经在心里成千上万次地设想过和金土生活在一起的情景。那次在河边,金土从后面紧紧地抱住自己,是那样有力,那样温暖,金土把嘴对着秀朵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爱你,一股电流在一瞬间传遍了秀朵的每一个血管,让她一下子像棉花一般飘在空中,好像大地在飞速旋转。在秀朵心目中,金土是那样憨厚,那样实在,那样可靠,决不像村子里那些成天和女人们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的那种,成天骚得不成样子。秀朵真心希望能和金土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这夜,秀朵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和金山那个疯子生活在一起这个现实,况且还和金土生活在一个家庭,秀朵曾想过和金土一起私奔,但一想起自己的哑巴哥哥的命运,想到自己如果真的和金土私奔,那哑巴哥哥就将孤苦伶丁地过一辈子,秀朵的心就不寒而颤。

夜漆黑一片。

秀朵艰难地行进在通往金家坪的路上。秀朵的身体跟夜连成了一体,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身体,只听到脚步在地上走动时发出的嚓嚓的声音。平时,秀朵一般很不敢走夜路,她从小就听奶奶讲过很多关于鬼追人的故事。在黑夜中行走,她总是感到有人从后面来跟踪自己。但今晚上却不一样,自走出家门就从没感到害怕过。她走路的速度也从未这样快过,巴不得马上就赶到金土家,见到她日思夜梦的金土。

金土被秀朵的敲门声给惊醒了,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立即下楼来打开屋门。见是秀朵,金土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秀朵会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找自己,金土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情绪也在一瞬间低落下来,他猜到了秀朵来找他的原因。

果不出金土所料,秀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说:“金土,你家到底是哪个娶我,是你还是你哥。”秀朵还以为金土已经同意让哥哥娶秀朵为妻了,很生气地对金土发起了牢骚。她哪里知道,金土也和自己一样无奈。只见金土泣不成声地说道:“秀朵啊,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我也和你一样难受,你以为我就愿意让你嫁给我哥吗,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巴不得马上就把你娶回家来,让你过上好日子,但是,秀朵,你知道我爹的脾气,凡是他决定的事情,那是雷打不动的,我要是不听他的那就只有断绝父子关系,这都不说,最主要的是我哥哥的原因,我爹说了,要我和二花妹作点牺牲,让你嫁给我哥。秀朵啊,你说,我能说不吗?我想到过拒绝,但我做不出来。”金土再也说不下去了,伸手过来拉着秀朵的手朝火塘边走去。

秀朵没有想到金土会是这种态度,和自己一样处于两难境地,她之所以在深夜来找金土,就是指望金土给指一条生路,她真心希望金土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就是去当叫花子,也一直跟着金土过。金土的回答令秀朵很是失望。她一下甩开金土的手,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秀朵,就嫁给我哥吧,我哥其实也挺善良的,只要病不发作,对人很好的,很会关心体贴人的,病发作的时候,你就避让一下他,过几天也就好了。秀朵,我们两家换亲,受害的还不只我们两个,还有我的妹妹二花,我爹说了,要让我妹妹嫁给你的哑巴哥哥。你想过吗,和一个不会讲话的人生活一辈子,那会是什么滋味?秀朵,就怨命吧,我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金土说着就显出了一脸的悲壮,就好像要去迎接一场生死考验。

秀朵失望透了,她从金土的脸上已经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嫁给金山。此时此刻,她非常理解金土的苦衷,那是一种切肤之痛,正如自己也处于一种难以言状的无奈之中一样。

金土对秀朵说道:“秀朵,听我一句话,嫁给我哥吧,好好生活,我不是也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只要我们相互关心,牵挂着对方就行了,还是为我哥和你哥着想吧。谁让我们要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呢。”

山风呜咽,寒气逼人,秀朵觉得从未有过的冷。

回忆起当年的这一切,秀朵仍然是那样心痛,这十多年来,秀朵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过来的,放牛、放羊、犁地这样的活路,本来是男人做的,可因为自己的男人是个疯子,从来就不做任何事情,而家里唯一的劳动力金土,也不可能有分身术,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指靠着他,很多重活自然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而且,整个家庭里的家务事,秀朵也一个人全包了,从挑水做饭到洗衣服做针线,什么事情都离不得自己的手脚。有几次,秀朵实在是承受不了了,累得不行,很想睡个懒觉,可一看到七十多岁的公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上山放羊,金山也是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挑粪、挖地什么的,特别是看到金土那被扁担磨得烂了一层肉的肩膀,秀朵就更是觉得心疼。秀朵心里明白,金土之所以如此辛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是在帮自己的忙,秀朵自己也不敢想象,要是这个家里没有金土这个顶梁柱,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公公也很关心自己,常对自己说,秀朵啊,你做不起就休息一天,反正日子还长远得很,也不靠这一天两天的,身体要紧,要学会爱护自己的身体。是爹对不起你啊!让你们受苦了。可公公越是这样说,秀朵越觉得心里难受,在秀朵的眼里,公公似乎从来就没有好好地过上一天好日子,好像他的心里永远充满了自责,而表面上看去,公公还总是成天笑容满面。事实上,在那笑容下面,秀朵早觉察到了那种难以言状的伤痛。秀朵曾多次想过这样一个问题,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这样辛苦,为了公公、金山、金土,当然也还有娘家人吧,想来想去,自己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有一点秀朵感觉很明显,那就是,自己正一天天老去,眼角的鱼尾纹一条条地多起来。

让秀朵特别欣慰的是,金土的关心就仿佛是一双眼睛时常在跟着自己一样,让秀朵随时随地都感到一阵阵温暖。金土曾多次安慰秀朵说,大嫂,有啥困难你就尽管对我说,凡是金家坪的男人能做的事情,我金土就能做,每次听到金土说这样的话,秀朵就会感动得满含热泪。几乎秀朵每一次挨打时,总是金土第一个冲上前去抱住他哥哥,避免了一场又一场的惨剧。秀朵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金山的疯病发了,提起斧头来两下就把秀朵最衷爱的陪嫁品、那个秀朵爹亲自做的柜子给砍成两半,秀朵当场就气得发抖,几乎失去了理智,一头冲上去就撞在了金山的怀里,金山不注意,一下子就给撞倒在地上。金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凶猛地从地上翻起来,一腿就把秀朵踢翻在地,一把揪住秀朵的头发把秀朵压在地上,还拼命地用拳头猛击秀朵的头部,一副要秀朵命的样子。秀朵只感到眼前金星乱飞,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金土扛着锄头刚要下地,走到金山的门前听到了响动,断定又出事了,赶紧放下锄头就冲进金山的屋里,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把金山一把提起来,随后又立即用手掐住秀朵的人中。金山则一阵哈哈大笑,嘴里大声地叫喊着:“金土偷我的女人了,你们来看哦,金土偷我的女人了……”叫喊着就一个人走出屋去,随后,就听到整个的村庄传来金山异常刺耳的喊叫声。金土心急如焚,他不敢想像,要是秀朵喘不过气来那该怎么了得。

过了很久,秀朵才缓过气来,但头晕得不得了,就像整个大地都在旋转一样。见是金土抱着自己,秀朵断断续续地对金土说道:“金土啊,你管我干啥子,你让他把我整死算了,我活着比死了还难过,真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让这辈子来遭罪。”秀朵接着说道:“金土啊,你没听到你哥哥随时在村子里说你吗,说你偷了他的女人,你就不怕他害你吗?金土啊,你还是听我的好,再也不要管我了,我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你要好好地活着,家里还有老娘,你还要找媳妇过日子。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而害了你。听我的,好吗?”

秀朵再次晕了过去。

金大权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弱了。

最近,金大权夜里总是睡不着觉,偶尔眯着一会儿,又总是做恶梦,不是梦见自己被人杀,就是梦见自己在杀人。这天夜里,外面狂风怒号,大风刮起的泥沙从门缝里钻进来,打在桌子上的小碗上发出唰唰的可怕的声音。金大权像烙烧饼一样在床上翻过来挪过去的,直到天快亮时,眼睛皮才合上。金大权看到儿子金山提着一把磨得闪着亮光的一米来长的大杀猪刀,在村子里疯狂地追杀金土。全村的人都吓得崩山一样地逃离金家坪,连村里的鸡、狗都吓得怪叫着冲下了金家坪下面的山沟。突然,金土面前出现了一道绝壁,金土已无路可逃,金山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发出了狼嗥一样的大笑,随即就见一道银光从空中闪过,只见那把一米多长的大杀猪刀正正地刺进了金土的后背,金土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后倒在了绝壁下,就见两股血柱从金土的背上喷射而出,天空中立刻就下起了一阵血雨,那雨把金山、金土和金大权都淋成了血人儿。金大权感觉到血水已从他的额头上哗哗地流下来,他的眼睛一阵刺痛,眼前一片漆黑,金大权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我的天老爷呀,金山杀人了啊!正是这一声大吼,使金大权从恶梦中惊醒过来。金大权的汗褂早已被汗水全部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金大权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痛苦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骨髓,金大权感到有种末日即将到来的感觉。

金大权如产生了幻觉一般,眼前尽闪烁着自己亲生儿子金山成天在村子里飘游浪荡、逗灾惹祸的情景。金大权气得把脑壳摇得像泼浪鼓一般,清口水直从嘴里往下流。金大权怎么也想不通,金山这个当年自己最宠爱的、在村子里过着像小皇帝一般的日子、前途不可限量的小娃儿,竟然会变成一个成天只想杀人的疯子。让金大权更不能接受的是,当年自己凭着当村长的权力、以牺牲女儿二花的幸福促成的这场换亲,竟然是一场让人惨不忍睹的悲剧。

凭着自己作为男人的经验,他想象得到可能发生在金山、金土两个儿子之间的一场血光之灾。

金大权深爱着金山、金土、二花和秀朵,他在内心想,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再创造奇迹,像当年促成换亲这个一生以来最好的杰作一样,再次化解眼前这个死结。但金大权挖空心思地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来,金大权还是觉得自己老了,无力回天了。

金大权真是彻底地绝望了。

金山失踪了。

金山失踪后,金家坪的人很高兴了一阵子,男人们说,这狗日的走了好清静,真是便宜了金土了,金土这个杂种还真是艳福不浅。女人们说,金疯子这个砍脑壳的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这下娃娃些放心了,秀朵也自由啦,可以正式和金土在一起睡了。老人们说,金山这娃啊,遭孽,得坏了病,全村人都恨,这下走了,连媳妇都是别人的了,这人啊,真是可怜啊。孩子们说,金疯子这段时间不在了,老子们没玩场啦,还是去整个狗来喂起玩吧。金家坪的人们议论一阵后,又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好像是吃菜没有放盐巴一样。但也就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就什么也没了,金山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似乎金家坪从来就没有过金山这个人一样。金家坪一切均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似乎又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样的,让金家坪的人们压抑得受不了。

金土这些天经常做恶梦,会梦到很狰狞的面孔,会梦到有人拿着杀猪刀在往自己身上猛砍,会梦到山洪暴发,把全村人都冲走了,整个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常常大汗淋漓地被惊醒,醒了还在大声地吼叫。每次都把睡在隔壁房里的秀朵吓得直打哆嗦。而秀朵则似乎变成了一个呆子,目光呆滞,动作迟缓,表情麻木,还会经常产生幻觉,不是看到有死人躺在地上就是看到满地鲜血,常常把她惊得目瞪口呆,大喊大叫。

金家坪的人常常会在半夜被金土和秀朵的喊叫声惊醒,金家坪还常常传来金山惨烈的喊叫声:“金土偷我的女人了,老子要把他杀掉。”人们以为金山回来了,也没太在意。只在第二天见到邻居时随便说上一句,好像金疯子昨晚上又回来了,鬼吼呐叫的。村人们吃不准,也附合一句,可能是吧。但人们感到奇怪,为什么白天一直见不到金山呢,金山的失踪在金家坪就逐渐变得神秘起来。

马老者在大破沟见到那只死人的脚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在山上放羊时,马老者的一只小羊掉下了深沟,马老者急忙冲下山沟准备去抱小羊,刚下山沟就闻到了一股恶臭,他还以为是山沟里有死猪或者是死牛死马,也就不当回事,不料他刚伸手去抱小羊,就看到土埂脚露出了一只死人的脚,那脚早已经腐烂,成千上万条蛆在上面爬行。尽管马老者一生见过很多死人,还帮助别人家为死人洗脸洗脚的,但看到那只死人脚杆后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羊也不要了,撒腿就跑回了村庄。

两个钟头之后,派出所来了三位警察。把死人刨出来后,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ʮ

金家坪出了人命案,在方圆几十里地炸开了锅。人们开始了种种猜测,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桩人命案会与金大权有关。

两天后,金大权、金土和秀朵被抓进了派出所,警察问了关于那具死尸的很多问题,金土和秀朵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俩确实什么也不知道。金大权泣不成声,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下面是警察讯问金大权的笔录。

警察:“你为什么要杀你的亲儿子?”

金大权:“他经常打秀朵。”

警察:“你用什么凶器杀金山的?”

金大权:“绳子。趁他睡熟后勒脖子勒死的。”

警察:“你忍心杀金山吗?”

金大权:“不忍心,但没办法,我这是为儿女们幸福。金山活着也可怜,我不忍心看他活着。他死了他自己好,什么也不想了。金土和秀朵也好,他们可以成家了,可以好好地活着。”

警察:“可这门亲事好象是你一手促成的,你为什么还杀他?”

金大权:“求求你们放了金土和秀朵,与他们无关。枪毙我吧,我以死谢罪。”

警察一个劲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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