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家之根系(系列散文)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1-24 09:49  作者:任天能  责任编辑:

 

回家:寻找圆点

家是一个圆的圆心,可向任意方向无限延伸,从圆上任一点都可找到回家的路;家以外的每一个圈子,都因家辐射半径的大小而形成光怪陆离的光环,这些光环忽明忽暗,层次分明,照亮回家的人的前程,也让那些想回家的人用心灵去触摸它的层次,感受它的明暗;家与家的相互交叉,就是一幅三维立体画,家就是其中的某一个不显眼的点。如果眼睛只盯着那个点,所有的圆圈就立体起来,转动起来,生动起来。于是,家就有了生命力和吸引力。当视线离开这些点和这些曲线后再来寻找家,就难以选准那些不起眼的圆心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梦回家园的。当那些候鸟散尽,天空忽明忽暗的星星隐去,稀廖的云朵变化多端,本季节的风又无限劲吹的时节,我想起了三维立体画当中的家。回家本是常事,几元钱的车票就可到达,但我们几个同乡人却选择了另辟蹊径的办法――步行回家。对于我们这些城乡两不是的边沿人来说,无疑是回忆童年和对家的切肤的理解。对于从城市这个圆走向我乡村的那个小圆点,我是用自己的脚和心去丈量那原本是虚无的半径的。从我工作的这个城市回到老家,直线距离只有15公里,平时随车却要弯弯拐拐的绕20公里,那样,我们与家的半径就在这多变的云朵里拉长。在车里摇来晃去,家那黑点的浓度就随有色窗玻璃的过滤而清淡如水。于是,这次我们步行就把那15公里当成了回家的最本真的理念。

我们穿上胶鞋踏上归程,沿途有车来人往 ,都是些生命匆匆的在自己离家的半径上画圆。有坐车的,开车的,骑车的,步行的,他们都于青鸟拍空而去的瞬间在自己的半径上定格。从昭通城到土城乡的那一段,无数的小路从这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轻描淡写地延伸出去,在视线的尽头连接了那些星罗棋布的圆点。一些人从圆点的家顺着那曲折的小路步履维艰地向外画着自己的半径而走上公路,然后又在公路上吃尽多少滋味不一的尘埃继续沿着半径拓展自己的目光。而另一些人又从那圆点漾出的圆的某一个天地身心疲惫地顺着直线距离的半径寻找那真正属于自己的圆点。这时他们丈量回家的线路同我们一样,是直线的,是实线的,是急切的,是渴盼的。这样的直线这样的实线那样的虚线那样的曲线在公路两旁到处都是,道路两旁也就有了形形色色、色彩斑斓的家。那家的分量家的内容以及家的实质因半径的差异而五彩缤纷。于是,我们回家的意义就不仅在于寻找那个圆点和对归途距离的丈量上。

在这回家的路上,同乡朋友以风洗去心灵的尘埃,以蓝天白云作家园的背景,以半径的道路寻找那些逝去的童贞,当然还谈社会现象,谈人生谈理想,谈当今经济潮流,谈自己的奔波和离开那圆点后的尴尬经历。大家都无所顾忌,敞开心扉,把真诚交付给朋友,把做人与求索托付给孩子,把心灵与思念寄托远方以及那条回家的半径。于是,家的那圆点就又具象起来,生动起来,明晰起来。因为大家都是在同心圆的圆点上漾出自己生活的圆圈的。

那条半径的路从二十年前领工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走过。有了工资,自然就买了自行车,骑车自然要绕道行驶――总不能骑着自行车去回忆童年。有人说,回忆往事是对现实生活不幸的忘却,我们能骑上自行车,就不应回头,就要与之相符,适应快节奏的生活去。现在对这半径的路是久违的了。我们重温过去的梦,也非忘却现实,看看我们所走过的每一步,是否烙印在我们的心里,顺便也就一路花雨,寻找童贞。

对这半径的路的记忆,离家时眼睛总盯着前方,盯着那些未知的东西,盯得心潮澎湃,起伏荡漾,目光就因走出圆点的家而激起层层波纹,这些波纹一圈一圈漾出去,使得脚下的路都晃荡起来,飘浮起来。这时,眼下的路其实就是与家的距离。年轻人总想把距离拉长而扩大圆圈,所以对回家以及半径的路的理解会有些偏颇,所以对半径的路的记忆往往是回家时候的最深。

在半径上行走,我的记忆对这些路的评价不低,曾有些看得见的小节,让我的历史都不敢忽略不计。跟着大人挑野果进城去卖,那是对小黑圆点的出卖和情感麻木,也是对一定半径上的圆的任任意点的恣意虚化。当露珠还陶醉在明丽的清晨,我们的心早已飞向了天空,我们的身体,早已随露珠去迎接了黎明,那些露珠也跟随我们的衣裤一起去接纳心中的太阳。当我们走过三王庙,来到白龙潭,微光才让我们于黑暗中看清一同进城的人,看清脚下的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昭通城的华丽。这时,我们已经走了十多里路了。我们的心就随那些华丽的想像而飘飞起来。脚在路上挪着,对那半径的路就缺乏认知,对那黑点的家的记忆就模糊起来。为了驱逐恐惧的黑夜,大人就讲起那白龙潭的故事来。说白龙潭里有一条小白龙,平时大家都看不见,要有诚心的人才会有幸见到。那一汪清泉,因了有小白龙而常年四季清澈透明,因了小白龙而无声地细流,也因了小白龙而使那无数小黑圆点的家拼成的洒渔河得以风调雨顺,平平安安。但是,那些小黑圆点里面的人就应该自觉,每年的二月二到白龙潭去祭祀:齐备猪羊,以之而祭,并在那里共享餐食;还要把白龙潭里污浊的水清除,重聚清泉,使汩汩山泉长流不息。不然,洒渔河就会遭天灾,比如洪水,还比如冰雹或者霜冻。要是真的那样,黑点里的人就只得过荒年。听着那样的传说,我就觉得白龙潭很神奇,是神灵在保佑我们,那神灵就是小白龙。于是,我们对小白龙就敬仰起来,对白龙潭就更加感到神秘。既然是有神灵在保佑我们,那我们走脚下的路就会很轻松,我们的心就会只想往前方,憧憬未来。在不知不觉中,离家的半径就在逐渐增大,直至太阳升起来了,看清了天空,看清了自己的路,看清了遥远而又虚幻的远景,才知不管怎样走,走向何方,离家的半径总小于回家的路。

是呀,当我们在城里又累又渴又饿时,每解决一个问题都需要花去自己卖野果的钱时,就有些心疼,就会想到家,就会想到尽早地回到家里,那里才有童年的歌谣,那些小圆点才是最真的梦。从城里踩着夕阳归来,我们的眼睛就不再望着天上白云而进入遐想状态,总看着脚下那半径的路,关心着路周围的生灵,心里盛开着那小黑点的花朵,满眼都是嗡嗡奋飞的昆虫,耳里充塞着小伙伴幼稚的呐喊。再也不愿去想那些离家时的夙愿和想外面精彩的世界。因为那是在回家的路上,在寻找小黑圆点的途中。

又要经过那白龙潭了,又要从小白龙的故乡经过了,对神秘的地方我心里是有些畏惧,同时也有些亲切,有些激动,那白龙潭毕竟离小圆点的家近多了,那白龙潭毕竟只要你去敬仰它,它就保佑你,不会欺负你。口渴了要饮里面的水,只要洗干净手去掬一捧,都是润干润肺的,就像在家里,母亲不管用怎样很土俗的话骂自己,或者用棍子打自己,过了自己都很是坦然。

如今与同乡人一起,带着孩儿们又经过了那白龙潭的故乡,白龙潭原本是在回家的半径的路上,一座山的山腰间,现在那里已经盖起了砖房,那甘冽清凉的白龙潭水被混凝土禁锢在了山坡上。既不会干涸,也没有往下流;虽有人去烧香拜佛,却没有人去清洗那一汪原本清纯的神泉。现在大家本想弯下腰去掬一捧水喝,却够不着,也被那一层水泥地皮无形地隔着。朋友们并没有幻想怎样去够着水,都被生活磨得没有了轮廓:孩子在身边,老人在家里,领导在上边,一双双势利的眼神在周围,都得事事小心才是,时时小心才是。这次步行回家,主要是寻找那圆点的家的最本真的感觉,所以并不打算对生活的某一个圈子某一个景象作任何评判或作任何改变,那些都是徒劳的,没有亲近感。唯有寻找的圆点是有质感的,有纯情作铺垫的,更有心里描摹的不灿烂的本色的。所以我们继续在那最直接的半径上行走,寻找那属于自己的小圆点的家。

离家:出卖圆点

过去的岁月,我多次离开过那小圆点,将来也会常离开。第一次离开家走进昭通城读师范,我是在画出的半径上作圆。于是,师范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就是我故乡的异乡。那时的小圆点的家便以沉默寡言来对待我。以圆圈的某一点为圆心,以相同半径作的圆,这时的圆的圆圈就又通过了那原来的家的小圆点。这时的小圆点的故乡就成了异乡。本来,故乡的异乡是故乡,异乡的异乡是故乡,圆圈毕竟会通过那一点,那生我养我的家的点终究是家。

那时我常离开故乡,走出小圆点,把异乡作了故乡。其实那时的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一个用谎言来建筑小圆点的家的人,是一个用极度自卑的心理在自尊上镀金的人。在师范的日日夜夜,我老是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那似乎是没有边际的天花板,我好像是在遐想,天花板好像在广袤的宇宙网住一个小圆点。日光灯白天都还在天花板上忽闪忽闪,,使得小黑圆点未能在洁白的天花板上显现真色。到是那宿舍里,要下晚自习了才会有灯光闪烁,在那闪烁的时光里,只看得见同学的家乡、同学家乡的风土人情和同学的父母。要等统一熄灯后,我才看得见自己的家乡,闭上眼睛才触摸得到家,家的眼睛是潮润的、干瘪的而又是渴盼的;家的心脏是颤抖的,跳动是微弱的而又是等待的。在夜里,家就有了温度,家就立体起来,家就灿烂起来和生动起来。而在白天真真实实地回家的机会少,也是怕在那半径的路上逗留。那不是半径的公路,仍然不懂少年的心,仍然尘土飞扬,迷朦了我的视线,迷朦了我的心。因为步行,来去都很疲倦,但有一点,回家的速度总是大于从家里到昭通城的速度。尽管到了师范就有我的梦想,走的就是石板路,水泥路,鞋上的一点点泥土却仍然代表着我的肤色,代表着家的肤色,它是故乡的象征,是家的手记和替代者。我是故乡这部电影的导演,家在镜头里详略得当,层次分明,随时出现特写场面。只是回家寻找小圆点的电影在半夜才开机,电影是现实的再现,来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于是,我只有在自己的梦里重建一个故乡。

由于我现在又到城里工作,似乎是缘分,别人又帮我找借了师范的房子,我便又回到故乡重温旧梦似的住在了师范。在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居住,三间房子的门随时对开,大人和小孩就可以随时关照,随时沟通,心与心的距离就很近。这时,只要一颗心想到家,就会牵引另外的心也向往同一个小黑点。我住在一个背光的简陋的水泥房子里,外面是一大群玻璃和水泥的怪物,它们有着兵营的内部结构和自由市场的华丽外表,白天,就是叽叽喳喳的和我从前一样怀有憧憬的心为自己构建一个个圆的小鸟般的师范生们,他们在青春着。一到晚上,距我窗子数百米远的另外的大楼的路灯就亮了起来。那些找不到圆点的青春小精灵就在路灯下,花园内,草丛中青春般的蜂飞蝶绕起来,他们或许以心相许,或许以之告慰对那小圆点的思念。对于我来说,此时是一个丧失故乡的时刻。按理说,妻在何处,家就在何处;或者孩子在何处,家就在何处;要么,火设在何处,家就在何处。于我而言,这些都在身边,都在故乡的异乡的师范,这里就应该是家。而置身其间,我每一次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地。夜晚的路灯幽暗地亮着、流动着,似乎还有青春的跳跃似的闪烁,而实则是孤零零的,每一方的建筑物只有一盏灯,灰色的灯光亮着,照着下面空旷的硬化的物件,看起来像实验室或者医院。这些感觉导致我经常睡不着觉,愣愣地看着那些路灯,等待睡意来临。它比什么都使我强烈地感受到小黑圆点的家与“城市”这个词语的区别。失眠的夜晚,就是触摸小黑圆点这家的心脏的时刻。

我进城工作,是从家的圆点上进城画圆的。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的,我在原来的基础上找到另一个点,这个点已不是过去的简单复制与重叠,也不是第一次离家读师范的追忆和体验,而是要从这里找一条回家的路。孩子也离家随我进城念小学。他还没有我离家的经验,时间一长,他对城里环境的感觉如同走进大海,找不到自己的来龙去脉;他整天恍恍惚惚,在城里的街道上行走,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精神没有灵魂。没过多久,在大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独自步行回家。害苦了亲朋好友,也让我虚惊了一场。而我所在的城市并没有虚惊,仍安然无恙,这个圆圈上的人们并未因我的孩子失踪而吃不下饭,他们仍同路灯样,空洞而灰暗,该啥时亮就啥时亮,并未影响城市的电路,更不把这种变化记录在城市的日记本上。孩子说,我曾向他无数次地讲过从家里到城市、又从城市到家里的那条最直的半径,我是从小就在那半径上跋涉的,他孤独了为何不可一试。不过,他没有重复我的那最短的半径的路,他是顺着那宽阔的水泥路一路走,一路望,沿着蒙蒙山岗走到家的。他走过些弯路到家,但永远不是我寻找圆点的重复。同样是回家,我是为寻找家而回家,他却因孤独而出走,他有他的方式,他有他的理念。他们课本里讲着信息高速路的概念,他顺着走的水泥路可能与那概念类及,那绕弯的水泥路可能就是他心中的半径。而那家的概念的外延,可能扩展到他的另一个领域:他可能对城市里的家的周边环境难以适从而寻找我的圆点的家作异乡或者称第二故乡。他的出走是对我以家为点寻找半径画圆和在圆圈上寻找圆点的涵盖和归纳。在他导演的故事里,他对家的视角是俯视状的、斜插性和放射线型搜索的;对故乡的重建是把城市那个简陋的家作了基石奠于故乡的潜意识里的。家是令我复活的地方,家又是孩子进入他自导自演自己故事的一个场景。

思家:创造圆点

我每一次回家,重复的是自己的影子,但所走过的半径大小不同,情感汇聚于小圆点的家的发祥地也不同。我在一个山区学校教书,离家较远,思乡是我情感的唯一倾泻,在那些阴雨霏霏的日子里,我靠着一腔热血完成工作任务,也靠着那非凡的想象力才回到家的,当日暮苍山已近,没有人与我对坐,我便让思绪漂泊在河边。故乡的风逆流而上,来到我梦中点燃忧伤。我是站在梦里的,被一个个的圆圈圈住,黯然的云层被我想成青鸟,多情的泪珠打湿诗行。由于向心力的原因,我的立场往往就在圆心上,这圆心的小黑点便就是我要寻找的家么?盘河那潮湿的异乡,永远都是我的异乡,没有那种异乡的异乡是故乡的理喻,我想在那里建造故乡,石头瓦渣太多,挖不了基脚动不了工,我的思想和语言都在一种晕眩中逃遁。我站在学校背后的山岗遥望故乡那小圆点,孤独的母亲站在圆点上拱手遮住阳光,朝我这边招手,她也怕我在望乡殷殷之时,凉了脚心走不出孤寂。

从我那圆点的故乡分配到盘河,我们是首例,是路途遥远的跋涉者,所以一直在向往圆心,寻找圆点。我曾向中央领导写信反映过自己的实际困难,回信要求当地政府根据实际情况酌情解决。解决的结果是恶果,更加让人难以启齿。那无疑又增大了向心力。在那种场合那种条件下,半径是毫无办法找到的。按说故乡的异乡是故乡,我可在那里娶妻生子,以此为家。但在那里,我的技艺无用武之地,我无法导演一部创造家的电影。

我走出家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圆点,寻找那个人类最基本的家,每个人都需要的那个家。那个家有故乡为我保存着,保存着家的秘密,家的特有的芳香。我在努力的寻找着家。这也跟《围城》的观点极其相似:没有出去的想出去,出去了的却又想回来。于是,我也就粗暴地下了个结论,出不去的人是因为无法出去,没有回来的人是因为回不来。出不去的人一生都在出卖自己的故乡,回不来的人却一直都在回收故乡。创建故乡和毁灭故乡其实都是在画圆,只不过圆心不同而已,只不过是圆和圆相交家和家的连心线与相交的连线之间有垂足而不是抵触。于是,家与家在表面上看来都是有鼻子有眼的。而实则每个故乡保存的家都有其独特的水土支撑与护养。就像鸡蛋要保存下来或移动环境,各地的处理方法均不相同,因地制宜,也因人而异,比如在有的山区是用荞壳一层一层护养,在我的家是用米或糠,要么用玉米面保养着。这是根据各地的条件和环境来决定的。鸡蛋本身没有资格选择大米或者荞壳。正因如此,才出了一些诸如“在惯的山坡不嫌陡”、“金窝银窝不如咱的朱窝狗窝”之类的谚语。当然也还有类似于“香港的月亮格外明”的谚语。因此,出去不回来的或回得来不愿来的都是因为找到了荞壳或米的护养方式,或者一生人都在寻找那米或者荞壳的感觉。我是在一个雨过天晴的亢奋期做出几何题的,原来那圆心的点无须证明就可从半径上一目了然,人生原本也如此。

守家:重合圆点

也许自己导演时家出现了另一个意向,需要跳跃性的把镜头翻倍拉长,我才去了另一个不太愿意的拍摄现场。那学校离家近,但很少有回家的机会,偶尔才能回去一趟。这样,以妻子为圆心划了一个具有保护膜的一个圆,以故乡母亲的小圆点的家是一种存在的形式。而我常在这二者之间的连心线上艰难爬行和蠕动,尽量使之失去弹性而缩短,想使两个圆相互重合。台湾作家余光中也说,小时候,母亲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你在那头。长大后,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每逢星期六,我尽量找出些回母亲那里去的客观借口,要么一个人去,要么带着孩子一起去。反正妻子没有去,也许家成了她异乡的异乡,她对家的漠然正如我对她的仇恨。我有时骑车,有时是带着孩子,也都是步行回家,走最直接的半径。那半径连着的一头是我中学的故乡,也就是现在的一所简简单单的小学,我现在在那里当老师,家也安在了学校;另一头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家。从学校的一头到了故乡,就有人问,能儿又回来啦。听到这种久违了的声音,我就有些激动,莫名地伤感。我知道,每逢周末,母亲都会站在大门口向过往的人拱手痴痴遥望,望着那些身影有点像我的人,母亲就把眼睛眯起,细细端详。母亲自然会时时想到远在他乡的儿子。我也不为别的,回来只能看看母亲是否安然无恙。到家时往往已经是傍晚或黄昏。母亲看到我回来,一脸的疲惫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都会问这问那,都要和我一起坐到深夜才会睡去。故乡知道我回来,也常来陪我聊天。我常带足烟,使故乡在我的家里烟雾升腾;泡好热腾腾的茶,让故乡呷两口下肚,有一个暖暖的胸怀。故乡是一个搬不动的家,永远长在泥土深处,难以知道外面的阳光、土壤和水,也就不知道我这颗长在其它土壤上的植物是否会受虫害,是否伤痕累累。故乡默默的看着我,分明在为我祈祷。而故乡们到我家,都不须讲究什么,仍然穿着那些刚从田里地里上来沾满泥土的衣裤,他们大都会高翘二郎腿,一只脚上充满泥土芳香的布鞋在空中晃悠。我发纸烟给他们,他们就毫不客气的点上,从不拒绝。平时从不抽烟的人都这样。只要我把烟递上,故乡们都会双手的伸出并屈着腰来接。

烟抽多了,自然就有痰,于是,地上就有些鞋底搓痰留下的印迹。来的故乡多,家里就坐不下。我难得回家一趟,却常常被挤了站着。他们很不会为我让座,都挤坐在火塘边,坐在火板上。我回家来,我是故乡的客人,故乡到我家,故乡是我的客人。所以只有我为他们让座的。所谓让座,其实就是坐在火板上。那火板围在火炉的两方,用土墼砌了作脚,在上面搭上几块木板,板上垫点布之类的,可算作最原始的沙发。故乡围坐在那最原始的沙发上,或者草墩上,高翘的脚就围在一起,成了一个圆;点燃的烟火一明一灭,也明灭在了圆圈的范围内。这些圆和圈都有一个中心,就是作为圆心的火炉。在作为圆心的火炉旁,故乡不会为我让座,在作为与植物有关的田里地里,故乡不会让我劳作。我也在想,我是来寻找圆点的,我也是故乡,只不过目前我在他乡而已,凭啥他们要为我让座,我本来就是那用土墼搭成的火板,更具体一点,是那搭火板的脚。故乡不会把我当作客人,故乡把自己当作了我的客人。我在故乡的我的家,围着那圆心的火炉的大家,已是了一家。我在寻找家,故乡寻找到我家,于是,家就暖暖的,家就热气腾腾的,家就有了滋味。到第二天吃过午饭,母亲就哪里都不去,硬要亲自看着我骑上自行车,目送我很远很远。等我回过头来时,母亲仍还在用手挡住阳光望我。其实,在母亲的老眼里,我可能已成为了一个圆点了。而母亲在我的眼里,却越来越清晰,家在我心里,越来越凝重。我回来,是来看看母亲,看看故乡,寻找圆点,寻找妻子为我另安了家而使我失去家这个意象的空间。在这里,母亲用慈祥抚摸我,故乡用宽厚问候我,乡亲用朴实善待我。并不因为我的无能导致圆与圆拉开距离而感到苍凉,也不因我主宰不了圆使圆产生重影产生错位而遗弃我的那本真的牵挂。

离开家,又要踏上那条与另一个圆的圆心相连的半径。那半径是我回另一个家的路,也是我中学时代常走的路,是童年的梦的沿续。我上初中三年,就是沿着这条河埂撒下金色梦的。早晨的阳光像摄影师的脚架直踩到田里,踩得绿绿秧苗上的露珠又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太阳,闪烁着我的眼睛。我就有了飞的感觉。可我飞不起来,我是故乡的懦儿,是家乡宝,我穿着当时与家相匹配与时代相吻合的劳动布衣服,脚上套一双四个耳朵加一个跟的布鞋,在田埂上向着那有雨露的地方进发。为了赶速度,为了加快成长的步伐,我手上时常握一铁把,滚动铁环,小步跑地跟着时代前进。在那些充满梦幻色彩神秘色彩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滚到了我求学的学校,也就是我后来在那里上课的家。从我求学的路到我在求学地有一个不太踏实的家,中间有很多的故事,把那些故事用情感串联起来,就是人生三部曲中最细腻的情节。有些情节很感人,把残忍的画面撕开给人看;有些场景残雪样美,把悲壮描摹得出神入化。这些情节与故事的筋骨,就是那条回家的路。当我回眸来路,也就是那条很小的半径。半径和半径相加,是两圆的连心线。从这个家出发回到那个家,或从那个家出发回到这个家,其实就是两个半径相加得的连心线或叫连家线。两个圆从不相交,但是两个圆却永远相切,那条半径的路永远都要通过切点,那切点是我的伤口,是我永远都割舍不下的琴弦,是我永远寻找小黑圆点这个家的动力和源泉,更是我新的跋涉新的起点的一个驿站。

我滚动的那铁环是一个规则的圆,那圆在河埂的鹅卵石路上叮当作响,早晨从家出发时响起,嘹亮在梦的上空;傍晚又在疲惫、饥饿与现实的驱动下响着回到那个圆心的家。启程之声洪亮而铿锵,归来之声尖锐而辽远。就在这起程和归家之间,那充满爱的插曲和极不和谐音交替着在家的上空盘旋低吟。清晨吃点早饭上学,不习惯总吃不饱肚子,母亲就把浆粑粑(嫩玉米磨出来糊成的粑粑)塞在我的书包里。母亲说,中午饿了用浆粑粑嚼点下去就可以充饥。天生我就不会吃那浆粑粑,宁愿受饥饿抑或到野外刨柳生洋芋吃,都把那浆粑粑原封不动地带回家。母亲无奈,就把洋芋剁碎用磨推成浆,糊成咸的香的、圆圆的洋芋粑粑。我便吃得习惯了,也不再受饿了。那种制作是母亲的乡村独创。我从未见到过像母亲那样做的人家。母亲的独创是为了让我起程滚动铁环声音坚定而果敢,让归来时铁环的圆外之音也美丽如初。

其实,月有阴晴圆缺,铁环有椭扁粗细,家就更有灾难与幸福、欣慰与辛酸。母亲的独创是一种乡村发现,母亲的手艺发现了乡村,千万个母亲就构成了乡村的家,每位母亲都在无意间制作出了幸运与灾难、欣慰与辛酸,母亲们就是那小黑圆点的内核。母亲们的心意与初衷原本纯白透亮,由于跟家有关的圆与圆相切、相交,母亲们的手艺与创作就酸辣苦甜咸五味俱全。也由于这些味道的不同而使家这个圆心各显特色,使圆心里走出的异乡的故乡人充满诱惑力,向心力和故土情节。

我滚动铁环跑步到学校,傍晚就伤痕累累或病恹恹地把铁环套在脖子上当作思故的枷锁、或挂在书包上当作圆心的家的牌坊回到家,那样的过程是一种方向和速度,也是一次次人生之旅的浓缩和写照。当后来在两个圆相切的时候我寻找最初的圆心,方向就发生了状态性的改变。回原来家的时候心急火燎,仍然在世界未使圆心产生离心力的状况下滚动心中的铁环进行。而从这个实心的圆点走入另一个原来去时是小步跑的学校即后来的家时,那家的意象就鸵鸟般沉重、浮云般模糊。妻子在一个圆心里束住我的脚步,母亲在另一个圆心占据我心灵的空间。有人曾出过难题说,当母亲和妻子同坐在一艘船上,船翻了先救谁。聪明的人就想出了绝妙的办法,叫做作辅助线还原求解法,既不得罪母亲,也保全了妻子。其实,那是混淆了一个圆与圆相切、相交抑或重合的概念。我是个老实人,无法采取任何方式进行简便运算,因为我的脖子上随时套着一个枷锁的铁环,我的脸上贴着一块有我内心条形码的商标,我便有了最感人的细节。于是,家就成了一部标题新颖、主题鲜明、小黑圆点具有着重符号作用的洒渔河故土的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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