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短篇小说）

清晨，兰珍一个人在羊肠小道上行走。兰珍要到乡政府去，兰珍说好了和丈夫去离婚的。兰珍和丈夫已经分居好几个月了，兰珍住在娘家，丈夫跟他爹住在一起。今天说好了清晨出发到前山的岔路口相遇的，现在他也该出发了吧。如果太阳不被大雾遮住，已是一竹竿高了。今早上大雾迷茫，路边上的枯草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兰珍和丈夫离婚理由其实很简单，都怪自己专门怀鬼胎，兰珍觉得很对不起丈夫，和丈夫离了婚也许就能避邪了。

那次兰珍记得清楚，兰珍没有上山去挖洋芋，装病说在家里休息一天。等到下午学生放学时，兰珍就到山后的王家沟去。兰珍听说有个娃崽读五年级了，成绩很不错，老师都经常表扬他。兰珍觉得他能写离婚协议吧。兰珍找到那个娃崽时，那娃崽说，老师没有教过我们写离婚协议，我只会写申请书。兰珍本来也不知道什么申请书、协议书之类的，还是社长告诉她的。按说这些事情社长会告诉她，请社长写不就行啦。但不知怎的，兰珍就是不去请社长写。兰珍心里明白，去请他写会很吃亏的，哑巴吃黄连，有苦都说不出来。原来社长跟跟兰珍说，你要跟你丈夫离婚，只要双方同意，就可协议离婚了。如果你个人申请离，那要写申诉，写申诉是要经过慢慢调解的，而且还今儿今儿明儿明儿的，一时两时离不了，你还要折些钱进去。折腾来折腾去，人都老了。你和你丈夫这种事本来是很简单的问题，只要你愿意，我帮你们写个离婚协议，双方认可，按上手印找到有关单位，就可生效了。兰珍知道社长说的“愿意”，意思是双关的。而且前一次不愿意也被社长自己“愿意”了。所以，这次兰珍无论如何也不去请社长这个贼杀的了，而是到后山去请个学生娃崽。兰珍觉得社长以前读的是老章书，文化还不如现在的小学生。社长连ａ、ｏ、ｅ都不知道。在兰珍心里，那娃崽在村子中的水平是高的了。哪妨娃崽说不会写协议，只会写申请。兰珍觉得大老远的跑去没有写成很不合算，兰珍灵机一动，觉得写两份一样的申请，双方都在自己的申请书上按上手印，不就说明双方都很愿意离、比协议还管用吗。兰珍就说娃崽，你就帮我写份吧。那娃崽就按兰珍的意思写了。那娃崽写到：

“敬爱的乡政府：我因怀鬼胎，余正良和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孩子，特向你们申请离婚。此致。敬礼。学生：兰珍。”

另一份那娃崽重抄后换成“我媳妇因经常怀鬼胎……学生：正良。”

当兰珍拿着两份申请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丈夫也从地里回来了。丈夫说，欺祖了，你再病你也可以把猪食煮熟，我回来饿了还可以捞两个洋芋垫个底嘛。兰珍没吭声，兰珍赶紧走出门，走到地窖边扒开泥沙，刨出些洋芋来煮了作晚饭。

洋芋煮了熟透，兰珍和丈夫一样把一个洋芋一掰两截，一只手捏住一截，一挤，就挤一砣在嘴里了剩下的洋芋连皮一起扔进猪食锅里喂猪去。兰珍和丈夫的生活一年到头大都如此。兰珍是习惯的了。兰珍吃完晚饭后，才战战兢兢的拿出了申请书，要丈夫按上手印。丈夫不识字，拿着一份申请问这是什么申请。申请了干什么。谁帮你写的。兰珍低着头说，我去找后山的那个学生娃崽写的。我想，咱俩还是离了好。不然，这一家人就没……没有指望了。你看女儿，女儿和我一样。都是命不好。丈夫听到这里，也无话可说。他想起了女儿的命运也是如此蹇劣，才十八岁就和兰珍一样怀了鬼胎，而且就因怀了鬼胎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还算兰珍的命硬，没有出现过生命危险，丈夫也对这个家庭失去了信心。但丈夫舍不得兰珍。舍不得女儿，怎么也不想离。前些次也是这样，当兰珍提出离婚，丈夫不作声。丈夫想，如果不离，这个家庭就快完了，也许还要连累兰珍，也像女儿一样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而如果答应离，大家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也没多大指望了。丈夫实在舍不得兰珍。

兰珍说，你就按了手印吧。这都不是我们愿意的，都怪老天不长眼，让我和女儿都怀鬼胎。孩子她爹，你就……兰珍嘴在说，但眼皮都不敢抬起来看丈夫。丈夫还是不说话，一个人弓着身子坐在荞秸上，从身上披着的发黄的军装里拿出张两指宽的白纸，然后从一个小口袋里拿出烟丝放在上面，卷拢烟丝，用舌头一舔，一支自制卷烟就成型了。丈夫正要从火塘里引火来点燃烟，兰珍又把那学生娃崽用数学本子写的申请书递在了丈夫面前。兰珍说，你就……咱们……丈夫连哪份申请是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丈夫连看都没看一眼。

丈夫继续去引火点烟。点燃了，卷烟的烟雾就弥漫在丈夫的眼前。丈夫似乎看到了烟雾中的魔鬼，就是那魔鬼使兰珍和女儿都怀了鬼胎。就是那魔鬼夺走了唯一的亲骨肉。丈夫突然站了起来，他要跟魔鬼去拼，他要魔鬼还他女儿，他要魔鬼远离兰珍，不要让兰珍再怀鬼胎，不要让兰珍再提离婚之事，可那魔鬼恶汹汹的样子，还向丈夫走来，丈夫就伸出了手，就给魔鬼一个耳光。那魔鬼飘飘悠悠才退去了。只剩兰珍站在自己面前。丈夫的手离兰珍的脸还不远。兰珍先前脸上还挂着泪，此时已经不在了，似乎是被丈夫打了抖落了。而丈夫却定了定神，定定地看着兰珍，看着看着，丈夫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次，丈夫没有按手印。兰珍后来又把那申请放在了箱子里。

今天，丈夫是答应按手印的了。而且说好了今天早上一起出发到乡政府去离婚的。不知现在他走了多远了。如果他先到那岔路口，他肯定要在那儿等兰珍的。兰珍和丈夫的路线像个"人"字，从两点出发，汇合在一起。就像当初结婚一样，也是这样汇合的。而今的汇合，却是为了走到一起分离。到乡政府这么远的路，丈夫会不会带上两个荞粑粑呢。兰珍是带上的了，兰珍还多余带上了几个。兰珍知道丈夫平时出门都不会自己准备，都是兰珍想得周到，常常为他准备好。丈夫自从到了他爹那里生活以后，兰珍就再也没见到过丈夫了，现在不知瘦成什么样子。丈夫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两个半老什少的男人都照顾不好自己的。

自从那次丈夫打了兰珍一耳光后，丈夫就萎靡不振。那天晚上丈夫大哭着跑出门来，就消失在夜色里了。兰珍没有去找他，兰珍知道丈夫是习惯大山的夜的，黑暗不会把他吃掉。而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兰珍又担心起黑暗会把他吃掉。第二天，丈夫还是没有回来，丈夫肯定回他爹那儿去了。兰珍想，分开一段时间大家都认真冷静的思考，可能会快刀斩乱麻，想通了去离婚的。果然，前几天兰珍请人捎个信去给丈夫，说回来商量个事儿。其他什么都没说。丈夫果然就答应了。昨天，丈夫又请人回话说叫兰珍今天早上一起出发，他到山脚下的那条岔路上等她。也没说等她干啥。

今天早上兰珍又在箱子里翻出那两份学生娃崽用数学本写的申请书来。兰珍找了那套平时走亲串戚才穿的衣服穿上。那双剪子口的大花鞋，鞋尖上的那朵红白相间牡丹花，已被灰尘蒙上一层厚厚的泥土。兰珍到水塘边用手撩点水清洗了一下，那朵牡丹花有了点色彩。那朵牡丹花还是死去的女儿做姑娘时千针万线秀出来的。唉，辛辛苦苦的劳动，经过时间的洗礼，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这双大花鞋就像七十多岁的人一样，快要结束生命了；而自己呢，也是不结不果的混去了大半生，秀这鞋的人呢，也走上了不归之路。想到这里，兰珍的眼泪掉了下来。兰珍用还在水里水淋淋的右手抹了一下眼泪。兰珍想，还是不去想这些。今天是要去离婚的，应该高兴，至少不应该悲伤。离婚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但也要为丈夫着想、高兴才对。自己以后永不嫁人，让那怀鬼胎的邪气飘在其他地方去、找别人去吧。

兰珍觉得是去离婚，又不是去吃喜酒，何必硬要去好好的打扮呢，随便点算了。但兰珍其它的准备她自己认为是充分的了。兰珍用铁锅片烙了点荞粑粑，又烧了几个洋芋，用围腰布包着，自己还没有吃一点，热乎乎的，兰珍就把它带着上路了。兰珍想着等遇到丈夫以后一起吃。兰珍昨晚就没吃晚饭了。兰珍觉得小肚子有点疼，又口干舌燥的，肚子是饿的，却吃不下洋芋去。再加上人多可一个趁着一个吃，而一个人就觉得什么都不合口味，都不想吃。今天早上兰珍到是觉得饿的清口水淌，但还是有些厌食，况且兰珍一定要等到丈夫了才一起吃。

一路上，兰珍在想着到了乡政府后人家会怎样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兰珍去乡政府的路，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翻过一座山，过了一条河，兰珍又开始爬另外一座山了。在这座山的半山腰，兰珍女儿的坟就埋在那里。兰珍觉得有些饿，想吃个洋芋或者吃点荞粑粑。兰珍伸手摸了一下那荞粑粑，还在汤乎乎的。兰珍想，再坚持一会儿又吃，等翻过这一座山，就可到那岔路口了，丈夫说好就在那岔路口相遇的。兰珍要到那里和丈夫一起吃。兰珍那次被丈夫打了一耳光，自己没有煮好洋芋等着他，也怪自己。今天一定等着他一起吃吧，都很长时间没在一起吃了。兰珍觉得有些饿，就在半山腰上站着歇一会儿。

兰珍望着那座新坟，就好像看见了女儿一样。兰珍实在太想女儿了，就顺着山腰横横的走了过去。到了女儿的坟面前，兰珍就看着一座座的山晃动起来，那些荆棘灌木就围着自己跳起舞来了。女儿的坟向兰珍走来了。那坟走着走着，就开了一道裂，女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女儿说妈，你提着那些荞粑粑饿了就吃点，咋个硬要撑着呢。兰珍看着女儿，女儿还是那样的憔悴，女儿脸上的痛苦隐隐约约闪现，女儿的下身把裤子都染红了。兰珍想起来了，女儿裤子上的红，是女儿怀鬼胎时染的。当时女儿还不到十六岁，就把女婿招上门来，后来女儿就怀鬼胎了。

兰珍因为经常怀鬼胎，再也怀不上孩子了，考虑到以后需要有一个男的来支撑这个家、来为丈夫和兰珍养老送宗，兰珍和丈夫商量，说把后山那个没爹没娘的山娃招进来。那山娃比女儿小一岁。山娃才五岁时，父母在山上割荞子，突然就下起了飘泼大雨。连续多少天的小雨，这天突然又下起大雨，早就含满了水的山地顺势就高速高位滑坡，那山娃的父母就像坐飞机一样跟着山体滑到了江里。山娃一个人从小在山沟里长大，靠邻里给点吃的，靠在山沟山洼摘点野果充饥，那身体还黝黑黝黑，满结实的。山娃才十五岁时，兰珍和丈夫就去把山娃叫到自己家里来了。丈夫和兰珍到四十几里的乡街子去卖了一套衣裳，一双胶鞋，一双袜子，带回来叫山娃穿上，当晚就叫山娃和女儿成了亲。

那山娃从小在野外长大，力气有的是，干活比丈夫还卖力，只是要野性一点。很多时候很晚了山娃都还不归屋。这让兰珍和丈夫很是担心，生怕野兽把他吃了，或者天上伸手不见五指，走到悬崖陡坎摔下岩去。很多时候，女儿都不顾大人的劝告，一个人独自黑摸着到山沟山洼去找山娃。一路上女儿喊着山娃的名字，喊的山都晃了地都摇了，还不见山娃回音。夜幕吞噬了山娃，吞噬了女儿，女儿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久久回荡。有时候，山娃早就从另外一座山背土垡或者背柴回来了，而女儿出去找到夜深还不见回来。

有一天晚上，女儿出去找山娃回来，就是披头散发的了，脸上血迹斑斑，嘴里还含着些泥土。兰珍说女儿被鬼打了，立即就脱下裤子来对着女儿辟头盖脸的打。兰珍知道女人的裤子是被月经沾染过的，是污秽的，用污秽的东西能避邪。兰珍从小就会用母亲传授给她的这些巫术。

后来，女儿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再后来，女儿要分娩了。一天晚上，女儿就大哭大喊，说肚子疼得很了。兰珍就去请了隔壁的王大婆来捡生。兰珍坐在火塘边，又是找襁褓，又是烧水煮鸡蛋。结果，王大婆说，几个屁一放，就什么都没有了。王大婆说女儿流了很多的血。王大婆说她接生一辈子，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王大婆说，这是鬼胎。是前辈子造的蘖呀。兰珍听着听着就晕倒了过去。

等兰珍醒来时，邻居的几个男子汉陪伴在女儿的身边，女儿已经不行了。邻居听说女儿不行了，都赶紧跑了过来，但大家都无可奈何。要跑乡卫生院，骑马都要十几个小时。村子里的人从来没有谁去乡卫生院看过病。谁生了大病，到乡卫生院治不好，要进城住院又找不到那么多的钱，就只有自己找点草草药作单方。俗话说，单方治大病。要是碰到机缘，草草药连有些绝症都能治好。要是不生效，就只有等死。遇到一般的小病，谁都能在山上挖一些草草药来，熬几碗喝下去就好了。现在，女儿怀的是鬼胎，是邪气，不是什么草草药能医治的，大家都唉声叹气。兰珍也很绝望，看着女儿惨白的的脸逐渐变成蜡黄。兰珍一下扑在女儿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女儿从小很听话，很逗人喜爱。每天都跟着父母早出晚归，稍微大一点，就不要大人安排，自己背着一个箩筐上山找猪草去。或者大背大背的柴找回家来。女儿到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跟着兰珍到山上割荞子，回家时，兰珍心疼丈夫背不起，就去替丈夫背，丈夫那几天生病还没有完全好。那嘎脊背篓一大背荞子有一百七八十斤，兰珍无论怎样也挣不起来。女儿说妈，让我来试试。兰珍说，你太小了，等你再吃两年的洋芋坨坨又在说。女儿硬是不听，硬是去把那有一百多斤重的一嘎脊背篓荞子挣起来。后来，村里的人都知道女儿是山里力气最大的姑娘。但是后来没几天，女儿生病了，女儿吐了血。丈夫说，你看，女儿被挣痨了，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兰珍何尝又不心疼女儿，但面对现实，兰珍又能如何。家里的农活兰珍一个人是忙不完的。包括丈夫和女儿都这样拼命的苦，但家里仍只是勉强糊得住口。

这些都不说，苦去苦来，还是把女儿的命都搭进去了。

兰珍似乎有点清醒了，但兰珍始终睁不开眼睛。兰珍觉得女儿又好像回自己的房子去了，女儿走时还对兰珍说，妈，我们娘俩的命都是同根而滋生的，我命浅，先走一步，但你要多保重呀。妈，如果想跟我一起走，就进我家去坐坐，我打开门给你。兰珍没有回答，兰珍想说不去了，但兰珍没有力气。兰珍还是使劲的睁开了眼睛。兰珍睁开眼睛之前，女儿就进屋去，关好了门。兰珍睁开眼睛，只看见女儿的坟，坟上长满青青的草和褐红色的小花。褐红色小花上还有晶莹的露水，露水被早晨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山上反射过来而显清凉，那红花就格外的鲜红。兰珍觉得刚才恍恍惚惚看见女儿裤裆上红的东西，可能跟坟上的红花有关系，或许女儿的坟上长红花，与女儿怀鬼胎大流血有关。兰珍微微动了动手，手还能动，手上还提着熟的洋芋和荞粑粑。兰珍是趴在女儿的坟的面前的，兰珍使劲的挣扎了一下，才翻了一个身，但始终爬不起来。兰珍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揣在大襟衣裳内层包里的那份申请，还在的。兰珍还是想坐起来，但觉得全身无力。兰珍还觉得肚子饿急了，兰珍想掐点荞粑粑塞进嘴里，但使不出力气去掐。兰珍还是觉得应该到山脚下的岔路口和丈夫一起吃。兰珍一使劲，就觉得小腹疼痛。这种疼痛从微弱到剧烈，再从剧烈到无法忍受，就像兰珍前次怀鬼胎那样。兰珍的手抬不起来，但还可以挪动一下，兰珍的手移到了下身，摸着湿漉漉的。已经昏厥了的兰珍此时才发现那地方也是疼痛的了。肯定又是怀鬼胎了。但兰珍一细想，觉得怎么可能呢，丈夫都多长时间没跟自己在一起了，根本不可能。兰珍又想，会不会是社长他……哦，是不是兰珍被丈夫打的那次，那晚上丈夫打了兰珍一耳光走后，兰珍沉默了许久，就歪靠在门背后的荞秸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兰珍感到凉飕飕的，才爬上楼去睡。兰珍是睡在楼上的窗口边的。当时兰珍和丈夫睡在楼下，女儿和女婿就是睡在楼上的窗口边的。兰珍家的茅草房有个窗口，窗口没有安装门，是为了通风。让家里的洋芋和荞子容易干。而到冬天，又把那窗口塞住，睡在楼上就很暖和。正值炎热的夏季，兰珍睡在窗口边。

窗口那里原先是女儿在那里睡，自从那山娃来到兰珍家后，窗口那里的所谓卧室就成了女儿和女婿的新房。女儿死了后，那山娃也远走他乡。丈夫又因为打了兰珍一耳光后半夜三更的走了。兰珍醒来后就不再去睡楼下面自己和丈夫的铺。兰珍想换个地方睡睡，免得想起丈夫还在自己身边而伤心。兰珍就在窗口边女儿原来的新房里睡了。所谓新房，其实就是一个地点：在窗口边垫上一点荞秸，铺上一床毡子。当珍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像进入了梦境，梦里有一个人就用一颗木杆搭着窗口爬了上来，就和兰珍睡在了一起，而且还做那事。事后那人说，我走了，只要你丈夫不来，天天晚上我都来陪伴你。兰珍听着这声音好耳熟，就像在梦里，又像是现实。那人说完，又顺着窗口搭着的木杆下去了。等兰珍醒来后，发现自己和刚上楼来时的睡姿方向发生了改变。从此，兰珍就不敢再睡在楼上的窗子边了。兰珍就捡些石头去把窗口砌得严严实实的。兰珍怕那个人，同时也怕社长，兰珍觉得梦中那个人就像是社长。社长都欺负过兰珍几次了，兰珍都不敢跟丈夫说。兰珍突然想起什么来，女儿睡在那里是否也被社长欺负过呢？为啥那山娃还没回家女儿就不去睡呢，硬要等山娃回来，还要半夜三更的不听兰珍劝，就到野外去找山娃。结果被摔得头破血流。兰珍刚才看见了女儿，会不会是女儿这短命鬼找着自己了呢。在疼痛中，兰珍想还是不可能。被社长睡过也不至于怀鬼胎呀。是不是因为自己怀鬼胎才导致女儿也怀鬼胎呢？那怀鬼胎的邪气又是哪来的呢？兰珍想起自己第一次怀鬼胎来了。

兰珍自从生了女儿后，隔了半年又怀上了。那时候自己和丈夫精力都充沛。不知不觉就有了。但在兰珍的家乡，谁怀了孩子就不劳动了呢，不但要劳动，而且还要跟男人一样干重体力活。兰珍月经没来三个多月了。在一次上山割荞子，兰珍就觉得小腹像生孩子一样的疼痛，那天丈夫拉着马去驮荞子，那马背上左一捆右一捆的系在马鞍上，看那马都很吃力了。而丈夫自己也背着一嘎脊背篓。丈夫身材又小，在那有两米高的背篓下面，丈夫更是显得又矮又瘦小，丈夫的体积只有那一背箩荞子的体积的五分之一。兰珍还是觉得心疼丈夫，但却替代不了丈夫。兰珍自己的体积也只有自己背着一箩荞子的体积的六分之一，也就是说，自己背的荞子比丈夫背的还要重。等到下到半山腰，兰珍才感到小腹一阵剧烈疼痛。兰珍满脸是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兰珍醒来时，丈夫才一个人到山后去挖药。兰珍一个人在家里，社长又来了。社长知道丈夫去挖药了，又要去脱兰珍的裤子。兰珍说我都差点死掉了，你还要这样做，简直是个畜生。以后不准你再来了，也不要你分什么救济粮了。但社长还是不听分说的做了。

过了七个月，兰珍分娩了，那次分娩跟前次生女儿完全不一样，就是放了几个屁，什么都没生下来。

兰珍请了一个巫婆到家里来送鬼，那巫婆就说兰珍怀的是鬼胎。巫婆点燃了三炷香，烧了三份纸，闭上眼睛摇头晃膀就神念白念，意思是请神下来帮忙。兰珍怎么也听不清楚那巫婆念的是什么。兰珍双膝跪在蒲团上，一副很虔诚的样子。兰珍定定地看着巫婆，那神就像在巫婆的头顶，又似在巫婆的周围，隐约可见，又有点捉摸不定。兰珍依稀看见那神怪模怪样的向自己走来。巫婆问兰珍是否诚心。兰珍说很诚心，就请神家驱逐恶魔，让我家有个接后的。巫婆用半碗米叫兰珍哈三口气，巫婆的右手跪下了中指和无名指，用三个指头在米上一边绕着圈子，嘴里一边念着咒语。念完咒语后，巫婆就用手去抓碗里的米。巫婆抓起半把米来，一边向屋里的四角使劲撒去，嘴里一边念着“鬼神恶煞除除除”。米撒到了门口，碗里的米就完了，巫婆就把碗反扣在门外的一角，然后立即把门紧紧关闭。兰珍以为那恶鬼有神力的米驱出了门外，关上大门，它就进不来了，只有朝别家去了。

兰珍在女儿坟边，小腹又是一阵疼痛，硬像是要生孩子了。兰珍昏过去几次了。兰珍觉得当初巫婆除妖时自己隐隐约约看见的那怪模怪样的魔鬼又好像在自己身边了。难道当时驱逐出门后，那魔鬼找不到去处一直在外面游，现在又碰上了自己？自己现在怀上了社长的孩子，很快也要变成鬼胎去了。

兰珍除了疼痛之外，还觉得下边在流血。流着流着，兰珍就想放屁。兰珍想挪动一下身子放个屁，就觉得差点滚下流着鲜红的河水的河里。兰珍在岸上挣扎，拼命的往上爬。但红红的河水越涨越大，后来就淹没了兰珍的脚。再后来，好像是上游发生滑坡，那泥石流汹涌而下，朝自己迎面滑下来，泥石流的上面，兰珍望见坐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那魔鬼模样的东西用毛茸茸的手拉住兰珍往下拽。那手活像社长的手那样有力量，使兰珍无法挣脱，似乎也不是社长的手，而是一双无形的大手，使兰珍失去了知觉，失去了力量。兰珍被拉下了河流，顺着红红的河水漂向很远很远……

兰珍仍在顺着那红色的河流漂向远方。渐渐地，兰珍往河流的下边坠下去，但兰珍却把手举得高高的，手里捏着那两份离婚申请书的。兰珍的手轻轻一松，那两份申请书就被旋风旋走了，旋到了乡政府的办公室，这时候，丈夫也到了乡政府办公室，那些工作人员对丈夫说，你妻子经常怀鬼胎，是可以离婚的了。可是丈夫坚持着不离，丈夫说我不离、我不离。但那些人就像玉皇大帝身边的神仙，要丈夫按上手印，拖着丈夫就去按手印了，可丈夫仍要回过头来拉坠入红色河流的兰珍。那些神仙们却正在宣布离婚决定。这时，兰珍才放心的睡入了河流中。

当人们把兰珍抬回家时，大家都主张用柴火驾着兰珍火化掉。原因是兰珍的下身全部都是血。兰珍是中了邪才怀鬼胎的。因为兰珍怀鬼胎才小产死，而且死在也是怀过鬼胎死掉的女儿的坟前。不能让那邪气再附在兰珍身上害其他的人了。当然也还有人主张连女儿也刨出来火化掉。但是社长都不赞成。社长说，这样未免太残忍了，她娘俩走得太可怜、太惨了。而且谁敢证明她娘俩怀的是鬼胎呢。

众人虽不敢出来证明，但那气势是非火化不可的。

丈夫欲哭无泪。丈夫说不出话。丈夫只看着相邻妇女为兰珍换衣服时，从兰珍内包里掏出了两张皱巴巴的学生本子折成的纸。丈夫不识字，但丈夫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丈夫这时才挤出了两滴苦涩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