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满天金针(短篇小说)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1-30 14:57  作者:刘邦坤  责任编辑:

机关公务员小王的坏心情是从那天早上开始的。这种心情像一条不嫌家贫的癞皮狗,长时间在她的心里萦绕不散。

那天醒来时,李杰正在弯腰捡拾散落在地毯上的衣裤。李杰俯身向前的动作,正好暴露了他身体的弱点。佝偻的体态,嶙峋的瘦骨,看起来真像是一个小老头,与平时包裹在西装里的英武俊朗判若两人。李杰把一件粉红色的内衣扔在小王面前,用手指着小王裸露的身体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梦里想你,其实这事真他妈的没意思。”小王瞟一眼面前的内衣,在喉咙里莫名其秒地咕咙了一声。寒冷使她的脸色苍白发青,她曾经胖过,现在瘦了,身上的皮肤就像一件被撑大过的衣服,显得松松垮垮,空空荡荡。她的目光移向窗口,宽大的窗口上,艳红的阳光透过窗帘明目张胆地爬了进来,一吞一吐地放射着刺眼的光亮,窗外已有杂乱的脚步声潮水一般漂来漂去。小王觉得有些神思恍惚,辨不清是中午还是早晨,她咝地吸口冷气,开始匆忙地穿自己的衣服。小王和李杰本来是中学的同学,,两人也曾眉来眼去有过些意思,但毕业后各自升学远走,那么一丁点若有若无的情愫也就随风消散,了无痕迹了。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半年以前。小王已是机关公务员,李杰成了当地人事部门一名科长。往来几次,多年前不经意种下的感情种子竟然极快地发芽生根,葳蕤成长。可现在当两人极其平常的身体裸露在彼此的面前时,他们突然滋生出一种被人釜底抽薪的感觉,仿佛珍藏多年的一颗珠子到头来只是一块硌手的石头,多年来的美好想象遭遇到了无情的打击和粉碎性的毁灭,深重的失落感使他们心灰意冷。

李杰点燃一支烟,充满饥渴地狠狠吸了一口,随着缓缓释放的烟雾,摇摇头说:“快穿起来吧,这件事真的没意思!不过,你的事我会尽力帮忙,请你放心。”小王的嘴脸一阵扭曲,连声说:“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是我欺骗了你吗?”不觉已经哭出声来,两行泪水蜿蜒而下,色泽苍白的手掌又及其粗暴地一阵围追堵截,一张脸就有些糟污得不成样子了。恁心而论,小王接近李杰应该还是有自己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发展迅速,长势过旺的情感掩盖了她最初的目的。在这一过程中,甚至小王也稀里糊涂地受了自己的欺骗,以为自己竟是多么的纯情。当然,最初的小王也并未打算过用自己的肉体去向李杰换取什么。事情的发展是她始料未及的。

小王接近李杰的目的说出来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请李杰帮忙为自己最小的弟弟找个工作。小王家姐弟五人,她排行老大,算最有出息的。这些年来,除最小的弟弟外,其他弟妹都已相继成家,但他们都没有什么固定的职业,一年勤巴苦挣,日子过得紧紧张张。小王的丈夫是个工人,两人的感情就像那个行将就木的破厂一样毫无生气。在分工这样的大事情上,不靠小王靠谁?照说,小王的小弟也是自费中专毕业,学过制造机器的,乱拿一点什么废铜烂铁来瞅瞅,就能随口说出一堆数据,什么碳几铁几,铬多少锰多少,淬火温度多少等等。但小弟就是找不到工作,一直闲散在家东游西逛。这是小王的一块心病。小王是有良心的人,她的良心让她活得很累。

李杰要请小王放心的就是这件事。李杰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但小王觉得是受到了伤害。小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李杰的话拉到了现实中,自欺欺人的梦景破灭后,她的心情被突然明了的事情真相击得粉碎。这种对潜意识的突入其来的破译无情地摧毁了小王精心营造的良好氛围,

李杰不大在意小王的哭泣,慢条斯文地用那堆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衣服上那些纽扣闪射着光怪陆离的光芒。突然他又伸手进自己的后背小心地抓摸,然后伸出自己的手,举到脸前仔细察看。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散发出一些灰白冷冽的气息。垂下细瘦的手掌后,他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他对小王说:“今天天气很好,哭什么呢?下楼时请不要东张西望。”

在回娘家的路上,小王不能不显得有些激动。自然,为了小弟找个工作的打算存在于小王的心里已非一朝一夕了。小王的父亲死得早,靠在巷口摆一个小货摊维持生活的母亲往年也就让小王作过努力。小王性格内向,机关里人际关系又很复杂,表面上人人衣冠楚楚,和颜悦色,但真能托付点事情的人却少。小王的领导自然是有办法的,可机关里等级森严,领导又是日理万机的角色,小王敢把这些事往领导面前谈吗?现在可好了,李杰答应帮忙,并且在昨天就告诉小王一个好消息:省城某个神秘的军工部门要在本县招一批工人,端的是铁饭碗,待遇相当丰厚。他满有把握地说他会尽量争取。这件事总算是有了眉目。小王现在要去把有关事宜向小弟作些安排。

初冬的天气已渐渐寒冷起来,阴沉的天空似乎饱含了一种什么粘绸的浓汁,稍有不慎就将不流自泄。冷风无孔不入地四处游荡,随意渗透。但小王的心情却不错,要不是那天早晨的不快还在心底深处时时向她露着白眼,说不定她还能哼出几句歌来,小王的娘家本来是城郊的一个村子,村子周围是平畦的菜地和稻田,插秧时节,姑娘小伙还会互相对山歌。那情景是很美好的,但现在没了。城市像一个贪婪的巨兽,眨眨眼,打个呵欠,周围的田地便被它一口一口吞了下去。小王的娘家现在是城里了,往昔空寂的田野上盖起了乱麻麻的房屋,往昔的乡亲大多已变成了失业的农民,巫医百工,各安天命地干着自己的营生。

小王踏进巷口时,那里正好乱成了一锅粥。朱老四油亮的脸酒醉一样通红着,脖子伸得老长,里面的青筋小蛇般窜动不停,正在和街对面的豁耳朵对骂。豁耳朵小时候调皮,一次从杨柳树上摔下来,从此就带了残疾。两个人生理的缺憾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攻击对方的利器,他们在围观者啧啧的鼓励声中情绪高昂地侮辱着对方。地上散落着几张零散的扑克,纸牌上花花绿绿的人在风中向他们做着鬼脸,墙角几只母鸡迷惑地咯咯几声又旁若无人刨起土来,显然,朱老四几个是玩牌翻了脸。闲着也是闲着,“翻金花”一类的游戏一直都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后来,他们的吵闹竟然不知不觉就升了级,一个说我日你妈,另一个说我才日你妈;一个说我日你奶奶,另一个说我才日你奶奶。两人的对骂十分乏味,毫无新意,而其中的朱老四又往往步人后尘,力不从心。两人就这么讨论着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个艰深的哲学问题,气氛渐渐激昂起来。几个小伙子趣味盎然地观望着。小弟也站在人群里,瘦高个儿,寡白脸色,目光冷峻,面无表情。小弟是读过中专的,读过中专的人自然有些不同,他学过的知识让他曲高和寡,鹤立鸡群。小王的母亲小心地照看着她的杂货摊子,越是动乱场面她越能稳坐钓鱼台。偶尔,她也会抬头喊一声小弟:“回家去,看热闹输马褂哩。”小弟不睬,她也不在意。朱老四与豁耳朵正要动手,巷子深处突然传来雷霆般的骂声:“我绝孙子哎,一天猪不会宰一个肉不会卖一斤,只是斗金花玩麻将闹花丧,老子把你脚杆打断掉……随着声音窜出一个一脸杀气的黑大汉来,原来是朱老四的父亲朱大力气。朱老四和豁耳朵转身就跑,一支略短的腿丝毫也不影响朱老四的速度,只是他一扭一拐的姿势确实有些让人忍俊不俊。朱大力气原本是村里的宰猪匠,以力气大著称于世,曾经一人宰杀过一头大肥猪。那情形小王曾听人说过,朱大力气左手拿一铁钩,右手握把尖刀,在场坝里追着猪跑,一钩挖进猪的头皮,把猪拖住,右手一刀就捅进猪的颈顶,猪腿还在抽搐,猪头已被大力气毛绒绒地提在手中了。这几年朱大力气富了,脾气却丝毫未变,骂起儿子来一口一个“我绝孙子”。他没读过什么书,在骂人这件事上是从来就没有什么伦理辈份之类门户之见的。朱大力气的出场,搅黄了一场好戏,聚集的人扫兴地慢慢散去,朱大力气也没有了骂人的兴致。他向小王打了个招呼,“哦,大侄女又过来啦”。接着又和小王的母亲攀谈起来,“他二婶,老四这狗杂种可是越来越难管了呢,硬是让人恨出猪板油来,一天正事不做,只想吃喝嫖赌干坏事。不晓得将来他日子咋个过?”小王的母亲接口说
:“朱大哥,你这么有本事还愁老四没吃的吗?哪像我家老五哩,乌龟跌在石板上,硬斗硬的。硬是找不着个出路。”朱大力气又说:“我正琢磨着今年为老四乱个工作,有个铁饭碗,他这一辈子也好混一些。”忽然,朱大力气又想起了小弟,很有些诧异地问:“你家老五咋还不分工呢?这破书也真他妈的没得读场,辛辛苦苦盘这么多年还不是白球拉拉的,大侄女在外头门路广,办事比我们容易,不像我们寸寸步步都要钱才能走得通呢。”小王并非天真的人。多年来的耳闻目睹自然使他明白了世事的纷繁复杂。钱是好东西呵,朱大力气是个有能耐的人。但是,一想起朱老四刚才逃跑时那幅怪异的模样,她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李杰这家伙不赖,小王曾担心那次结局凄凉的会晤会毁伤他帮忙的积极性,而事实证明小王的担心实在是多余的。这次招工的程序很复杂,又是推荐、又是政审、又是体检什么的,简直不像招工倒像是选美。因为李杰的介入,小弟几乎未遇什么阻碍就得以到县上体检了。李杰本人就参与组织这次体检工作,小王对这一环节丝毫也不担心。甚至于头天体检时小王还别着李杰的工作证进入体检场所安慰了小弟一番。这种安慰其实也无意义,但看到被警察堵在门外的朱大力气嫉妒得大嘴直咂,小王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事情的进展顺利得出乎小王的预料。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么一点点小插曲,那整个事件也就显得太过于平淡无味了。

小插曲发生在第三天体检之后。小王正在办公室清理东西准备回家时,电话响了,小弟在电话里沮丧地说他已经被涮下来了,原因是身高差零点五公分。小王一怔,立即给李杰打了电话。李杰很自信地告诉小王说那只是边缘问题,勾兑一下即可,并无大碍的。

李杰的话增加了这具小插曲的欢快气氛。因此,晚上和李杰去局长家拜访时,小王丝毫也没有了平时的扭捏不安。坐在局长家,她甚至还十分幽默地赞美了沙发上趴着的那只波斯猫儿,说它那威猛的样子还真像是美国的某某将军呢。接着小王又谦虚地向局长夫人讨教了一些美容的知识。局长夫人在小王的恭维下激动得有些手忙脚乱,一个劲地说抽烟抽烟,千万别客气呵。不抽,不抽就吃个苹果。局长夫人年纪不大,笑起来又十分可爱,看上去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小王明白她是一个头脑简单没有心计的女人。

局长在里间,正烟雾缭绕地和几个朋友打麻将。李杰挤上前去站了半天,一直找不到插话的机会,话刚到嘴边,又被局长一声五万堵回去了。实在没办法,小王只好把自己的来意向夫人讲了,请她转告局长一定帮忙。夫人灿烂地微笑着说,哟,他的事我可是从来不管的。李杰见火候已到,向小王作了暗示,小王于是站起来告辞。局长夫人再三挽留,后来又坚持把小王和李杰送下楼来。刚要分手,小王惊叫一声:“哎哟,你看我忘记带提包了。”于是又和局长夫人上了楼,拿了提包后和夫人握手告别,小王顺便就将一个厚厚信封放进了对方手里,夫人又天真烂漫地笑起来,连声说走好、走好!

这婆娘可真他妈的厉害啊,貌似头脑简单实则深藏不露。小王在回去的路上和李杰谈起这个话题时,李杰只是嘿嘿地笑了几声。

第二天,李杰在电话里转告小王说小弟已经过关,只等招工单位最后定夺了。

与这次愉快而卓有成效的拜访相比,小王与招工单位邱科长的会晤就显十分的艰难和苦涩了。小王首先感觉到的艰难是来自于李杰的。一路上李杰说地方上他摆得平,但对招工单位可就没底了,虽说看简历上邱科长和他是同一所大学毕业,但两人素不相识,估计狗日些明堂多得很,这一关不下大本钱恐怕难过。小王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听着李杰的话,想到自己的经济状况,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李杰和小王站在宾馆的房间外,开始畏畏缩缩地敲门。门是装饰板之类的东西蒙成的,砰、砰、砰的敲门声空洞而悠远,但门没有开。只好再敲,还是没开。里面是有人的,小王能听得见细碎的语声。两人正疑惑不定,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突然出来了,他顺手关上门,冷冷地问小王:“你们找谁?”他的普通话非常纯正,从举止来看,显然是个少年得志的家伙。小王说找邱科长,小伙又问:“有什么事?”小王正在为难,李杰接上说:“我是邱科长的校友,特地来看看他。”小伙很有意味地微微抽了一上嘴角,伸出一只手说:“这是科长的电话,你们过半个小时再来,来时先电话联系。”小伙手里是一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写着邱科长的手机号码。显然,这种纸片是随时准备了的。小王接过纸片,连忙点头哈腰告辞了出来。

小王和李杰跨进邱科长的房间时,邱科长已经开始午休,他半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脸很清瘦,病厌厌的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邱科长欠欠身子说:“对不起,我就不起来了。”他对李杰所叙说的校友之情毫无兴趣,只是抱怨这个地方天气太冷,让人简直不想起床。小王于是有了插话的机会,也附合着批评起天气来。小王是大学生,她没有白白学了那么多知识,她对天气的批评是那么有理有据,言之凿凿。但是,邱科长转眼又对天气失去了兴趣,一声叹息后竟然一连打出两个呵欠来。李杰到底是机灵人,赶紧直奔主题,简明扼要地把来意说了,最后还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事成之后一定感谢;二是晚上约邱科长小酌,商量一些具体事宜。弟兄们远道而来,劳苦功高,略备便饭以示慰劳是非常必要的。邱科长半晌无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叹息一声,表现出内心极端矛盾而又极端痛苦的样子。接着邱科长说:“现在这个事情难办呵,你开了口,我就尽力而为吧,至于吃饭的事就免了,不要让别人说我们又在搞什么明堂,何况这事也不是吃吃饭就能解决的呵。”声音极其低沉,根本不像是他发出来的,倒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钻出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嘴里,正因为这样,所以最后一个“呵”其实只是游丝一样飘一下就僵死在了他的嘴边。倒是床边坐着的小伙子精神,他精明干练地记下了小弟的基本情况,问了小王的电话号码,说以后加强联系,共同努力,争取把事情办好。

告辞出来后,李杰边走边骂:“他妈的,也就不过是一个科长,麻雀歇在牌坊上,东西不大,架子到还真不小呢。”

当天下午,邱科长就单独约见了小王。

小王匆匆赶到宾馆,正要上楼,花园里突然有人叫她,原来邱科长早已坐在花园里的石凳子上等着她了。中午过后,天气渐渐温暖起来,从云层缝隙里射出的一缕阳光正斜斜地照在邱科长的身上,为他脸上镀了一层金,他穿一身非常得体的夹克衫,样子悠闲潇洒,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小王,完全没有了在床上时的那种病态。邱科长说,坐下聊聊,小王。之所以单独叫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的事情。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又在机关里工作,自然是见多识广,现在的事情很复杂啊,噢,我就不说了,你谈谈你的想法吧。

小王有什么想法呢?她还沉浸在对邱科长身体变化之快的惊诧之中,只好说,“我弟弟的事,就拜托您了,请您一定帮忙。您帮了我们,我一家人都会感谢您的。”

邱科长打断她说,“小王,其实我也很为难哪,这次我们来的人又多,连司机都有六个人了。

小王终于有点明白了,赶紧表示:“我们要感谢您的,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邱科长又启发:“小王,你家里有哪些困难啊?”

小王犹豫一下说:“不瞒您说,我父亲死得早,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太理想。当然,为办这件事,我还是准备了几千块钱的,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请您放心。”邱科长古怪地笑了笑说:“小王小王,说真的,为这件事,有人已开口出‘两斤’了我还没答应呢。如果你弟弟身体没问题,我帮个忙也就带走了,可他身高不够啊,身体不合格的人我带回去也不好交待呀。”

“科长,你说的两斤是?”

“两万!”

小王一惊,科长,请您一定要帮忙啊,我们确实有困难,拿不出这么多钱,您帮了忙,报答不尽的恩情我们一定在以后补上。

邱科长听上几句就烦了,干脆说:“小王你别说了,这事就这么办,我带了六个弟兄,每个弟兄你准备一两吧,事成之后交钱。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希望不要失言。李杰和我是校友,这事我也是看他面子的。好了,就这样吧,你弟弟很有前途,我会关照他的。这事你知我知,我一个外地人,张扬开对你没好处。”

从宾馆出来后,小王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她明白小弟招工的事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了,虽然邱科长这狗日的心是狠了一点,可这点钱终究不是太多,并非像李杰说的那么可怕。可见世界本来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忧之,许多事情就是被以讹传讹搅得复杂了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眼睛放射着喜悦的光彩。

事情是在三天后急转直下的。首先传来消息的是邱科长的一个电话,邱科长在电话里责备小王:“对自己的事情,你好像还没有我急呢。你的事情难度非常大,出乎我的预料,我已经几次提出来要你弟弟了,但局长死活不同意。地方上的工作你应该自己去做一做嘛,不努力恐怕要黄。”小王赶紧给李杰打电话,怪李杰为什么不及时通报情况,李杰嘿嘿一笑,说现在是关键时候,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别紧张,我了解一下再说。

第二天一早,李杰就来了电话,李杰说原来这次的招工待遇太优越了,许多人都想去,县里几个主要领导又一个安排了个把亲戚,竞争就更激烈了。局长也有难处。小王请李杰再去找局长疏通疏通。李杰沉默了,片刻才说:“局长这狗日的把路堵死了,倒叫我劝劝你,说二年有机会再安排,到时候一定优先考虑。”声音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天知道这家伙在搞些啥子名堂。小王急得快哭了,颤着声音哀求,李杰李杰,你就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一定请你想想办法好吗?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况呢?”李杰叹息一声,“唉,只有找书记疏通一下再说了,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办不好就算了,世上的路多得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当晚终于传来了李杰的好消息,李杰说书记已经答应尽量争取,要小王作好准备,找个机会带小王到书记家意思意思。

刚过一天,甚至小王的“准备”都还不是那么完善,李杰的电话又来了,声音躲躲闪闪,像萤火一样在另一个空间飘忽不定。“小王请原谅,这件事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要你盯着死邱科长,他如果坚持要,局长也是没办法的。”不等小王回话,李杰就挂了电话,只留下电脑小姐骚惊惊的“用户已关机”来与小王不停周旋。

李杰叛变了,像蒋介石一样突然叛变了革命。人心的险恶和善变让小王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后来小王才知道,李杰叛变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局长的一句话。原来那天局长安排工作过后,顺便又强调了一下纪律问题,说招工是一个社会热点问题,工作人员要加强学习,在勤政廉政上下功夫。最后嘻嘻一笑又说,“听说有人把体检工作证都借给了别人,让其自由出入体检场所。这恐怕要犯错误呢。”李杰这杂种是精明人,他从局长的话里出了弦外之音。保护自己当然很重要。

小王伤透了心,但莫斯科是不相信眼泪的,她只有自己干,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收拾李杰撂下的烂摊子了。她三番五次的去找局长,找书记,但没有一次能见面。邱科长又打电话,说其他人员都基本定了,就是小弟还一直定不下来。他坚持要小弟,但局长不同意。局长硬要塞一个走路都摇晃的给他,他又不同意。邱科长要小王尽快把局长那里协调好,否则他也就帮不上忙了。

求人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小王这里找人那里找人,一天总在周旋,而内心又免不了时时经受自尊、自卑和焦虑的多重燎烤。她憔悴得很厉害。

希望的最终破是在一个漆黑而生冷的晚上。

小王匆匆走在街上,右手小心地按着肩上的皮包,包里有一个鼓鼓的大信封,那是六千元现金。小王决定先把钱送给邱科长,拴牢他,然后让他去尽量争取把小弟带走。

到宾馆,邱科长不在。看门的老头说他和几个人出去了,老头看了小王一眼,又说,“这两天找邱科长的人可多了,你要等可以进来等,这里有火。”老头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除了偶而从一个黝黑的搪瓷瓦缸里很响地喝一口茶水外,只是盯着一个黑白电视机看一些老掉牙的节目。十点左右,随着两道刺目的车灯划过,一辆轿车十分轻捷地驶进了宾馆的大门,老头看着电视,轻声说,“来了。”小王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口一看却楞住了。邱科长正醉熏熏的地从车上下来,他的身边有两个人扶着,一个是局长,另一个却是五大三粗的朱大力气。朱大力气嗬嗬地笑着,粗声大气地对比他年轻了许多的邱科长说:“您家走好!您家走好!”

小王倏然明白了,转身便走进了黑暗之中。看门的老头迷惑地看了一眼,又继续沉浸在他的电视里去了。

第二天,小弟的电话终于为这次招工工作划上一个句号。他说朱大力气家正在大宴宾客,欢送朱老四。小弟的声音颇为不善,饱含了对小王的嘲讽和不满,这个可怜而又可恶的坏小子呵。

小王彻底绝望了,绝望中她突然生出一种愤怒来。他妈的狗杂种局长,虫子急了还咬人一口呢,我得和你理论理论,讨个说法。

小王是在当天夜里拔通局长的手机的。听了小王的名字,局长“噢”地应了一声。这一声拖得很长,包含了对一个陌生的名字从回忆、搜索到认同的整个思维过程。小王问他为什么要卡着小弟不放?局长便心平气和地作了解释,说小弟身高不够。这次招工很特殊,是有严格的标准的,上级三令五申作过要求。他请小王要理解和支持他们的工作。小王冷笑一声,问脚杆一支长一短,走路都晃荡的够不够标准呢?局长顿了顿,“唉,小王。你的事情我是清楚的,但今年确实太难了,我也爱莫能助呵。以后吧,以后一定给你解决。”“以后?以后谁知道又是怎么回事!”“哎呀,你这同志,这种机会很多的,要相信党和政府嘛,过年把,说不定你弟弟的身高就长起来呢。”局长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小王呵,你是机关干部,应该有正确看待事物的能力。不要跟着别人瞎起哄。”

小王在大学里曾听教授分析过知识分子的妥协性。想不到这会儿还真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印证。听着局长的话,她产生了新的幻想,在话筒里说出一句十分软弱的话:“那以后可请您一定帮忙啊。”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她的斗志一瞬间就终于土崩瓦解了。

在下班路上遇到朱大力气时,小王本来是不想打招呼的。但是朱大力气热情地喊住了她。朱大力气穿一件油亮的皮夹克,脸上泛着光泽,双眼眯成了肉缝,蛤蟆嘴大大地咧着,发出嗬嗬的笑声。他说他送朱老四刚回来。他安慰小王:“大侄女,你家小弟也不要紧,他好歹是个中专毕业生,年把找个逗头的工作就好了。这次也真的是太难了,我就花了这么多钱”,他出一支肥厚的手掌,叉开五个指头在小王面前晃了晃,神秘地小声说:“五万哪。”

小王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她觉得那灿烂的阳光像满天的金针,铺天盖地直射下来,射得她心里好痛好痛。她捂住胸口,对满脸惊愕的朱大力气苦笑说:“你看,我这身体……在她的抚摸下,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脉管里,那些鲜活的血液正在拼命挣扎。

 

微信扫一扫查看

扫一扫手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