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茧(散文)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8-03-12 15:59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茧,是老死的肉。那一块又一块老死的肉,必然联系着一颗又一颗新生的心。茧,劳动和时光的脸皮,在岁月的风中冷着,木着。使与之相连的血肉温暖。母亲手上的茧,是儿女的衣裳和宫殿。即便是钢针,抵达茧,也会弯曲,乃至折断。

母亲躺在病床上,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手里握着钢针,要在母亲的手指上抽血化验。第一针,扎在母亲的食指上,针弯曲了,但没有血;第二针,扎在母亲的中指上,针又弯曲了,还是看不见血;第三针,扎在母亲的拇指上,针断了,依然看不见血。年轻漂亮的女护士脸上有了愠怒的成分。第四针、第五针,直到第十针,母亲的十个手指都扎过了,终究没有扎出血。母亲的血被那厚厚的茧盖住了。女护士一脸的困惑,自言自语地说,怪了,从没见过这么厚的皮!那弯曲的,折断的钢针丢在地上,发出微弱的、但却清脆的声音。

女护士抬起头,一脸的不高兴,对我说,过来!拉着你妈的手!莫名其妙,扎了那么多针,就是不见血!护士让我把母亲的袖子撸到胳膊处,用针筒在母亲的肘弯处抽到了血。我知道母亲的血,流在皮肉的最深处。

我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刺楞楞的。像沧桑的松树皮。母亲的指甲缝里全是黄泥,十个手指上全是硬茧,手掌上缠满了泥土染黄的线和胶布。母亲是在地里劳作的时候忽然倒下的,以致她的整个身上都布满了黄泥。母亲像一棵被艰辛和劳苦的蛀虫掏空了的大树,望上去虽然伟岸,但却很难经受风雨的侵蚀了。母亲的指甲,一点都不规整,有的凸起来,有的凹进去。指甲缝里全是黄土。她的脸,是苍桑的土地,那些密密麻麻的皱纹,是沟壑和山岭。花白的头发,了无生气,无法遮盖母亲酱红色的头顶。她的眼睛紧闭着,嘴唇紧闭着,只有鼻孔里还有微弱的呼吸。母亲的袖子撸着,裤管撸着,一双布鞋已经有些破了,被泥土掩盖了它真实的颜色。我把母亲的裤管和袖子捋下来,就有红色的泥土散落在雪白的病床上。我把母亲的布鞋脱下来,鞋里依然布满细若尘沫的泥土,还有一些褐色油亮而光滑的小石子,这些,一定与母亲脚掌上的硬茧有关。护士有些不高兴地说,要来看病也不洗一下,把床单弄得脏兮兮的。我抱着昏迷不醒的母亲,愣眼看了护士一眼,我不知道我的目光里包含着一种什么样的表情,那年轻漂亮的小护士就被我的眼神怔住,不再言语了。

母亲把儿女养大成人,把精血全部给了儿女,儿女们却离开了她,到多风多雨的世界上摸爬滚打,只留下母亲独自守着那个破烂的老窝。独自衰老,独自疼痛,直到有一天倒在黄土上,爬不起来。那个强壮的母亲,那个肩挑一百五十斤担子,一口气能走十里山路的母亲,那个养育了六个儿女,风里来雨里去不分白天黑夜奔波于黄土地的母亲到哪里去了呢?什么时候,儿女们能够把匆忙的脚步在母亲的身边停一下,问一声,母亲,你的身体好吗?能够把在风雨里漂泊的目光收回来,放在母亲的身上,哪怕就只是一眼,看一看母亲苍老的容颜?尽管如此,儿女们也没做到。直到母亲病魔缠身,倒在黄土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才诅咒上帝不公,空留遗恨。

母亲患的是糖尿病并发症,心衰竭,肾衰竭。有时身子瘦得像干柴,有时身子肿得像水桶。母亲昏迷了三天,才好容易醒过来。医生说,母亲患糖尿病,最低也有十五年的历史了。那时母亲每天最低要喝十多斤冷水,常常用冷水泡饭,呼啦啦地一口气要吃三大碗,儿女们还误认为那是母亲身体好的表现。其实,只要儿女们稍稍留心一下,就知道那是糖尿病的征兆。但在母亲的硬茧遮风挡雨下成长起来的儿女,有谁能够留心一下自己的母亲呢?医生还说,母亲身上的并发症,哪一样都是至命的。

茧,坚硬的茧,光滑的茧,呵护着新生命远离疼痛,而自己却失去了疼痛变得麻木的茧。只有镰刀,锄把,泥土,纳鞋底的钢针,山野的风,疯长的植物,才能够与你对视,才能够与你交流。那些匆忙一生,忘记回头,空留遗恨的人们,面对你,只能独自哭泣。

(刘平勇)

 

微信扫一扫查看

扫一扫手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