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杯子(三)

来源:昭通文艺网  更新时间:2009-03-20 14:02  作者:夏天敏  责任编辑:

 

主编的门被“嘭”地一掌推开了,主编副主编将头扭向门的方向。两人都很恼怒,这样的推门法在他们记忆里很遥远了,是“文革”时才有的。主编副主编同时发现是他,同时就更愤怒,同时就想骂他,又同时感到惊讶。他脸上没有温和顺从卑躬的表情,腰杆恐怕上过石膏打过钢钎,直挺挺的像桅杆,脸色暗绿神情阴鸷眼露凶光鼻喷怒火。迈着庄重得像出席国务会议的步伐走到主编桌边,将一封沉甸甸的信甩到桌面。“我请求报社领导立即将我的信转给地委,再由地委转给中央,我要求参加政治局的活动。里面有我对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思考,我要对当前的政治活动提出意见。速派小车,我要上京。再派秘书二人,帮我起草信件。”

惊诧将主编副主编的眼睛转得溜圆,恐慌使他们变得行为无措。两人的头同时转过来,两双眼同时对视,两人迅速在大脑里进行分析判断,两双眼同时写出答案:这人疯了。

既然疯了,就不能用对待正常人那样的态度对待他。往常起劲甩门是不能容忍的,进门来一般不让座,站着说话,更不招呼烟茶。现在给他让座,给他倒茶,给他递烟,副主编还划着火柴。好言好语安慰他,叫他安心回去休息,说他忧国忧民时刻关心国家前途民族命运其志可嘉。

他纹丝不动,眼睛彤红,燃烧着思辨的熊熊烈火,全身被骚动的思想搅得颤抖不已。主编副主编的安抚犹如杯水车薪。他站起来,身子前倾,右手伸直,左手卡腰,将炽热的思想变成磅礴的语言,大喊大叫,气势恢宏。

主编副主编更加温和,更加客气,甚至表现出尊重他的样子来了。主编一脸都是柔媚的笑,这笑只有谈恋爱时才使用过,虽然生疏了,用起来也还娴熟。副主编脸色发青,诚心诚意地笑得痛苦。

当晚主编副主编就坐在地委书记的客厅里,主编副主编的话使事情变得严重,变得震动人心。地委书记就严肃起来,关掉温馨的桔红的台灯,开亮白色的目光灯,就像在办公了。地委书记指示说最最重要的是稳住他,不要让他乱跑,天晓得一个精神失控的人会干些什么?地委书记又说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重了,这是一种妄想症,就那么一回事,潜意识里不安分。主编说简直不可思议,平时规矩得很呢,拘谨得很呢,话都少说。地委书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

主编副主编觉得上他家一趟是必要的了,必要得像每天都要吃饭一样。他们觉得买点礼物也是必要的了,于是就买了,就去了。他们发现他家的房子是很忧郁的,很忧郁的房子是有年头的。房子的黑是不用说的了,是柴炭的烟经年累月、耐耐心心、滴水穿石的功绩。你只消想想将墨汁倒在一个干净的空瓶里捂住盖子涮一涮,就那么回事。当然也没涮完全,就有空白,那就是房里还贴几张画,还有用白纸写的条幅。白纸么,看着就惆怅,就泻一脉忧虑。窗小,光进来,很弱。

他的父母都有年龄了,有了年龄就得刨去精神气儿,就枯坐在火塘边,就如凝固了的愁云惨雾。主编、副主编的光鲜,就使他们活泛了。也让坐,也倒水,就说到话题。老两个才将嘴张大,现一脸木讷神情。他脑袋有毛病了么?一天寂寂无声的窝在他的小楼里,做一脸呆相,规规矩矩像把茶壶,会有毛病么?说他有毛病,当真就像有毛病了。主编副主编叫他们好好照顾他,班是不用上的了,只不可让他跑出去。

他是没上班了,老两口却忙起来。该吃他是会吃的,该喝他也会喝,只不承认他有病,药是拒绝吃的。老两口有责任听他讲演,听演讲倒也罢了,虽然内容大体一致,虽然听不出多大名堂,还得做一副认真倾听的样了。装出这副样子忒费力,老两个上了年纪,就爱走神,就得受他的呵斥,说他们狗屁不通,混饭吃的料。装装样子也罢了,还得回答他提的问题。他那问题主编副主编也回答不了的,两个文盲老头老太就干瞪眼,将了死鱼样眼睛看着他,他更恼怒。动了气,就真心实意着着实实地擂桌子。就挣命的吼,看他声嘶力竭,面红筋涨,浑身颤抖,痛苦不堪的样子,老两口难过得心似刀绞。

听了汽车响,他就认定小车来接他,他就要朝门外走。老两个拼了全力,将他挣得回来。他神情变得庄严异常,将手反剪了,腰板挺得笔直,卑贱神色一扫而光,极气派地踱方步,还演讲,还将手伸出,上下挥舞、斩钉截铁、有板有眼,极像那么回事。直到声音嘶哑,气息微弱才算了事。

一天,老两口看守不慎,他竟溜出去,顺顺当当跑到报社。报社正在开会,于是听他演讲,所有的人窃笑,主编副主编瞠目结舌,搅黄一早神圣的会。

主编副主编又一次来到他家,两个老人感动极了。正想到报社提请求,请求将他送到省精神病院治疗,人家像知道自己心思似的,就来了。及时雨宋江也不过如此吧!于是就犹犹豫豫的,很不好意思的提出了这个要求。主编副主编也犹犹豫豫的,很不好意思的说他的合同已满,按规定应回原单位工作,但这月的工资还是发。至于医病的事,再讨论,再商量,再研究。

老两口还在愣神,主编副主编已走,桌上放着他的工资。

以后,在报社和那家工厂之间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似的踢球赛。报社理由十足的将他踢回去,那家工厂信心百倍地将球踢回来;报社表现了勇敢顽强的精神,那家工厂也表现出坚韧不拔的毅力。在这场令人尊重和钦佩的顽强拼博中,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难断输赢。

大概是在第十一次研究、讨论他的问题的会上,那家工厂的一个年青领导人出其不意地说:“我承认合同是生效的,合同期满回原单位也是对的。但是,我借你个杯子,借时好好的,还来却将把把打烂了,这恐怕说不过去吧?”主编一愣,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形势是有利于厂方的。主编毕竟是知识分子,愣了片刻,就势反攻:“我赞成你的说法,就算你这杯子的把把在我手里打烂了,但谁晓得你的杯子有没有裂口,说不定是暗口,到我手里就断了。”于是又围绕着有没有裂口争执起来。厂方说没有,报社说有。无完无了的争,使得来参加仲裁的宣传部长烦的不行。宣传部长折衷一下,说是把把已断,争有没有裂口是没有意义的。干脆报社出次血,一次性付给厂方一万元作医药费,余下由厂方自付。主编心疼,舍不得这么多钱,又讨价还价。部长说:“你将人家杯子的把把打烂了,弄块胶布来粘一下总应该的吧。这样吧,出八千,定了,就散会。我痔疮发了,坐不起这板凳。

报社和那家工厂正为“杯子”讨价还价,“杯子”呢,此刻正幻想着正开常委会,发指示呢。

没有多久,大概一两个月吧,他就从省精神病院回来了。他的病不严重,是狂躁型妄想症。只要心境平和,不妄想了,也就好了。他回来时,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不出得过病的样子,比以前消瘦些罢了。还是那样谦恭、拘谨,不大说话。一日,他竟去报社找人玩。也正找到他桌对面那位,那位倒水给他喝,手一触杯子,哑然笑了,将杯子的笑话讲给他听。他也笑了,笑得凄凄的,现一脸说不清的神色,连那人心里也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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