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

位置

主席台历来都比其他座位少，且都在中央。

乡教办的领导正襟危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茶水、香烟很快就到位。点名。除一女教师请产假，一男教师骑摩托车摔伤住院，全部到齐。校长坐在主席台边上的主持席，和教办主任快速交换眼神，然后，嗯嗯地清完嗓，就点名让我做到主席台上。

全体教职员工很诧异，我更诧异，甚至是不安。庄重的气氛，严肃的表情，横竖都像是一场批斗会。我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盘点了近期的思想、行为、作风，我把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全部自查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有损学校、教师名声的不良过错，内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进而是窃喜。平常，校长常和我逗。校长说，好好准备，组织上想让你锻炼锻炼。他眯着眼睛，笑容里隐匿着娱乐、不庄重的成份。答，时刻准备着，沟已修好，只等水来。

会场寂静，如乡村死一般的夜。我起身向主席台的某个位置走去。主席台上的人，与所有教师们是一对永不化解的矛盾，现在，我将在我们所有教师一直对抗的空间里，拥有一个位置，然后，进行反对抗。

10步的距离，我用10公里的心情走完。

我当上了政教主任，分管德育、卫生、安全保卫工作。我开始用有力度的嗓音宣读文件，法规，职业规范，指导思想，措施，还有卫生的死角，预防早恋的方法。偶尔宣布开会或散会。下面的老师们昏昏欲睡，肆意打哈欠，看着手机短信枯枯发笑。全是我以前的影子。

我开始参与研制掌控老师的“秘方”，享受关于权力，关于学校兴衰破败的秘密。

校务会上，我站在一个距离学生很适度的位置上。我反复调整着权力的焦距，拓展着领导的视野，和学生形成规范的等边三角形。我把学校的警告、严重警告、勒令退学等制度调试成内角和180度，然后，激昂地描绘着让学生全面发展的每一条辅助线。每次的开场白和结束语我都精心准备，力求用名人的格言来把自己装扮得深奥，甚至是无限完美。

外出考察

5位领导，租一辆长安车，去云南的北大门云天化中学参观考察，学习他们管理的理念，还有新课改成果。如同《西游记》一样，西行取经。

车子在公路的右边疾驰，校长说，看见没有，我们的领导路线是对的，大家异口同声迎合着，对对对。沿途的风光加剧了我们偶尔外出的兴奋。校长不失时机地发表着演说，教育体制的弊端，新教材的不足，教育经费对学校发展的困扰，使用干部的人为主义，牢骚满腹。我们4人轮流和他符合着，心却飞到我们将要到达的城市。我主要琢磨着晚饭在那儿吃，是不是建议点一尾红烧河鱼，听说河鱼味道鲜，营养极好。灰尘，黄段子，烟雾，脚臭，还有《新警察》的故事，伴我们一路前行。

汤姆刚当警察，到电影院看电影，排队买票，旁人说，你是新警察吧！汤姆不解。人答，老警察哪有排队买票的。汤姆冲到售票窗，售票员说，你是新警察吧！汤姆迷惑，售票员说，老警察哪有买票的，直接就进去。汤姆进了影院，刚坐下，人又问，你是新警察吧！汤姆更迷惑。人答，老警察哪有在这里坐的，都在楼上雅间。汤姆在雅间里看了一会，内急，就跑向侧门，工作人员说，你是新警察吧！汤姆还迷惑。答，老警察哪有去厕所的，就在楼上就解决。汤姆就随意解决。楼下人叫起来，楼上撒尿的是新警察吧！汤姆大惑不解。人说，你肯定是，只往一个地儿撒，老警察撒尿都是一片一片的。

还没笑够，目的地到了。大家简单处理了一路的困倦和凌乱，删除脑袋里没用的东西，准备以饱满的情绪、取经者的诚恳、谋求发展的渴望来接受全新的一套体系。一直忙于讲故事的副校长慌乱起来，我的工作笔记本不在了，你们看到没有？

违纪现象

又是早恋。

在乡村中学，最难的事情就是两件事：一是如何处理好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的关系；二是早恋。尤其是学校周边的这一带农村，经济贫困，很多家庭迫于生计，都外出打工，小孩都是跟爷爷奶奶等隔辈人生活，孩子放学回家的时段得不到有效的监督和管理，是个盲区。于是，学生的违纪现象就层出不穷，打架、斗殴、酗酒、抽烟、赌博、早恋，政教工作难度很大。

尤其是早恋，很难处理。一是难找到证据，学生通常在校外进行；二是就算保卫看见一男一女在一起，就算他们探讨的不是函数、几何和李白的诗，确确实实在谈情说爱，你也很难量化，绝不能武断下个早恋的结论。为此，我和2名保卫的目光必须敏锐，但又不能过度敏锐。除非看见他们牵手、拥抱、接吻，证据确凿，但是，考虑到学生的自尊，又不能声张，还得多想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法。

今天到我办公室的女生很奇怪，竟主动来在我谈。通常，在我们学校，像这种情况是空前的。女生神色忧郁且不能自拔，她说她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甚至是痴迷。我问她喜欢男生的什么？她说男生学习好，篮球打得棒，人品好，反正就喜欢他这个人。包括他的缺点吗？不，她说，人都有缺点，有些缺点是可以改的，有些缺点并不是坏事。早恋的女生通常是很尴尬的，她们耷拉着脑袋，无地自容，慌张而又无奈的寻找着地缝。今天我面前的这个女生却不是一般的女生，我必须调集所有的经验和成功的例证才能说服她，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青少年的志向，早恋的危害，现在的主要矛盾，成熟的爱情观，理论联系实例，我自认为我的讲演比较精彩。她说，老师，这些我都懂，我认为我们现在的爱情观最纯，没有杂质，就喜欢这个人，你们大人谈恋爱有物质前提，反正有很多和爱情无关的附属的东西，您认为那就是成熟的爱情观吗？我哑然。处于劣势，甚至很被动，我必须借助手中的权力才能征服她。我说，反正现在不能谈恋爱，这是规定。女生掏出一张纸条，老师，我的恋爱情况都写在上面的，你看吧！说完就走了。

看着学生离去的背影，我的心情很复杂，青春萌动，异性相吸，这个铁的规律让我很无奈。我打开纸条，上面写道：老师，祝您节日快乐！今天是愚人节，应该不违纪吧！

值班记录

他是我见过最无耻的家长。

今天我值班。8：30分，我准时到办公室，我哼着《走进新时代》，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材料，开始一天的生活。他随后就跟进来，气势汹汹，你是领导？我不好作答。你有事儿吗？象接待所有来访家长一样，让座、泡茶、然后做记录。你们要还我姑娘，她昨天来学校就没回家，别以为我是老粗，我咨询过，学生失踪，学校也脱不了干系。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见他语无伦次，情绪高涨，我得先给他降温，在慢慢了解情况。

失踪学生叫朱兰，是初二年级39班的学习委员，曾是一个孤僻、自卑、无助的女孩。我曾教过他们的语文，以前在她的作文中，我了解到她有一个不幸的家庭，父母经常吵架，母亲经常被打，家里很少安宁过。我在批语中不断的鼓励她，希望她多和父母沟通，做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学会在逆境中成长，学会笑对人生。在去年学校组织的“五四”演讲比赛中，她题为《向命运说不》的演讲，以真实感人的故事和质朴的风格获得第一名。在我们的学生中，不幸的家庭很多，父母长期不和，离异，单亲家庭，还有母亲被父亲打死，父亲入狱的。朱兰的故事很普遍，可贵的是她并没有放弃、妥协，勇敢地面对生活。

今天，听了他父亲无耻的讲述后，我发现我曾经的激励显得无比苍白，女生的故事背后隐匿着巨大灰暗和创伤。也许，她用一辈子来疗伤，都难于愈合。

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贩猪卖挣了些钱，可她妈只会生姑娘，不会生儿子，你说我的家产总得有个儿子继承下去吧！无奈之下，我就找了个川妹子回来，她就整天和我寻死觅活的。我说，有球本事你给我生个儿子。

几次我都想打断他的愚昧和荒唐。他说，看你是性情中人我才讲，信任你，不然家丑不可外扬。被他这种人信任，我感到耻辱。

她有这个本事吗？没有，为了搞好家庭关系，我是两边做工作，她总是敬酒不吃，只能采用武力。不瞒你说，我还特意请人焊了一张2•2米×2米的大铁床，这么大的床你肯定没见过，我想3个人睡足够了。谁知，刚把床整好，她就跑了，接着姑娘（失踪的女生）也就没回去了，娘俩个一点都不理解我的苦心。

我无法再忍耐他把故事讲完，怒火直往上窜。我发疯似的，你给我滚出去，滚！他见我着魔一样，悻悻跑了，边跑边说，小官难见，我要去教育局告你。

我的脑海里全是朱兰的弱小无助的身影，像秋叶在汹涌的江上，绝望的飘荡着。我抓起今天刚写上日期的值班记录，撕成碎片。

（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