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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事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2-14 09:47  作者:老刀  责任编辑:

 

老刀

没有虫子的泥土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母亲做着一系列与烟有关的事情,那时我就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庄稼人日子的硬度和亮度。

比如说种烟,先就得从泥土开始。还在是冬天,白雪覆盖大地,冷风打着卷儿,庄稼人就顶着冷风下地了。一锄一锄地把板结的泥土翻转来,让隐藏在泥土里的虫子裸露在外面,几场雪一过,那些植物的敌人――虫子便被冻死了。春风一吹,泥土也变得松软起来。父亲便带着我们,拿着四齿钉耙、板锄、榔头来到地里。先用板锄、榔头把土垡敲细,然后又用四齿钉耙,把还没敲细的土垡抓出来,再敲细。这样反复几遍后,细密的泥土便平平整整地躺在春风袅袅的天宇下了。父亲就让我们抱来稻草,苞谷草之类的易燃物品,铺在细密的泥土表面,点燃。红红的火焰,像贪婪的舌头,如饥似渴地舔噬着泥土,在春风里发出毕毕剥剥的笑声。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冻不死你,我就烧死你。父亲的这话,是对虫子说的。然后,父亲就开始泡烟种了。先用冷水泡,让冬眠的烟种渐渐苏醒过来,接着用温水泡,让苏醒过来的种子春心荡漾。当然,远不止这么简单,泡的时间的长短,水温的高低,都是很有讲究的。然后是焐,时间焐长了,会烧坏了种子,焐短了,又不容易发芽。这些技术,于父亲来说,简直就不在话下。父亲一辈子跟种子和土地打交道,是最懂种子的心思的,即便闭上眼睛,也能与种子轻松交流。再后来,就要播种了,播密了,浪费种子,播稀了,浪费土地。这当然是对别人来说的,种子只要经过父亲的手,就会很听话地各就各位,疏密是非常恰当的。为了保温,还要在泥土上撒上厚厚的青松毛。松毛从什么地方来呢?当然是父亲带着我们到山上去采的。后来就不用松毛了,用薄膜来保温,这更好,但也有弱点,薄膜育出来的烟秧,像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几场春雨一下,几阵春风一吹,那些细小的种子便长出毛茸茸的叶片来。待那些叶片有手指大小了,父亲就会把它们身上的松毛和为它们保温的薄膜摘了,让这些幼小的烟苗接受阳光的抚慰和风吹雨打的考验了。让它们在阳光雨露下健康地成长。

移栽与疼

春暖花开的季节,正是烤烟移栽的最佳季节。这样的季节,乌蒙山区大都刮的是不大不小温暖干燥的南风,太阳也是热情有加,有些火辣辣的味道了。土坷垃被榔头击碎了,成片的土地被赶平了,经过了风吹雨打的磨练,叶片长到了二指大小的烟苗,连着泥土移到了竹篮里了,烟苗的移栽也就开始了。当然,移栽也是很讲究的,移栽时,烟苗大了,容易换苗,影响生长的速度,烟苗小了,经不住太阳暴晒、风吹雨打,不易成活。只有烟苗外在形象和内在精神都恰到好处的时候,才有利于烟苗的健康成长。这种分寸的把握,我们小孩子是把握不住的,但庄稼人是熟得很的,一眼看去,就把握住了火候。

要是来一场春雨,把干燥的泥土滋润得湿漉漉的,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这近乎于一种奢望。要是这种奢望实现了,趁着潮湿的泥土把烟苗栽上了,只需泼一点点儿定根水即可。这样就可以省了许多水。在我们这个地方,烤烟移栽是很费水的。所以担水的工作量就特别大。无论是在集体化还是土地下户之后,担水的工作都是由男劳动力来承担的。妇女和小孩,大都做一些挖塘,施肥,盖塘,泼水的工作。这些工作看上去好像比较轻松,但却很琐碎,耗时间。一天做下来,腰酸腿痛脚抽筋的。我们这地方,大都是山坡地,土地与水源离得较远,担一担水,来回要走四五公里。山路上,担水的人们排成了长队,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穿行,像一只疲惫的硕大的蜈蚣,在生存的道路上郁郁而行。为了避免水从桶里泼出来,人们就这一些树叶或者绿草撒在水面,水的波动也就小了。这些树叶或者绿草,在清亮亮的阳光下,发出绿莹莹的光,像翡翠。

土地下户后,我们家的男劳力就只有父亲和我,但那时的我却只有十四五岁。种烟时,担水的活儿就只有落在父亲、母亲的肩上。当父亲、母亲的肩被扁担磨破了,肿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姐又把父亲母亲换下了。但姐姐也只大我两三岁,她们的肩也破了,肿了,疼得她们龇牙咧嘴的。我说,我去担两担吧!父亲母亲姐姐都很心疼我,说我还小,正在长身体,怕压坏了,长不高。我充满豪气地说,我是男人!没想到,只两担水,就把我男人的豪气给压飞了。我的肩破了,肿了,腥咸的汗水一浇,火烧火燎地痛,衣服粘在破肉上,不敢扯,一扯,就像连皮肉都扯了起来,锥心地疼。

一棵烤烟的健康成长,肯定不是只泼一次定根水就可以了的,要是十天半月红火大太阳的,那么每天都得去给刚移栽的烟苗去泼一次水,否则,它就会被太阳晒焦。要是刚移栽了烟苗就下了几场春雨,烟苗就会就势成活了,生长了,具有抗风雨的免疫力了,庄稼人就会省了很多事。正因为如此,我的父老乡亲,常常喜欢抬头看天,希望晴朗的天空忽然飘过来几朵乌云,哗啦啦地下上一场春雨,那就是庄稼人意外的幸福了。若苍天不作美,就只有用汗水和心血来浇灌烟苗了。

到如今,远离了乡村农事二十年的我,肩上还留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包,想必是扁担压伤了骨头所致。在我偶然低头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我的肩包,疼爱地说,当时不让你挑,你偏要挑,也好,留下个纪念,也好让你想起曾经经过的苦难。

打烟的方法

所谓打烟,这是庄稼人的土语,其实就是采摘烟叶的意思。几个月以后,二指大小的烟叶在阳光雨露中,长成了阔大而厚实的叶片,整个叶片泛着成熟的绿黄色,筋脉亮亮的。这些叶片从下到上,逐渐成熟。最下面的叶片称为底叶或者脚叶;再往上的,称为腰叶;最上面的,称为顶叶。打烟,先要从脚叶打起,然后再到腰叶,再到顶叶。也就是,成熟一片,采摘一片。

打烟的最好时机,就是清晨。一是清晨凉爽,便于劳动;二是清晨有露水,烟油因为露水,不沾手指;三是有露水采摘的烟叶,烘烤以后质量要好一些。这些,都是庄稼人在劳动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要是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去采摘烟叶,烟叶上边沁出油腻腻的烟油,手一触上去,粘乎乎的,烟叶也变得软塌塌的,实在不方便采摘。更重要的是,那种烟油的气味会熏得你头晕眼花、胸闷心烦、不思饮食。那时,年少的我,常常遭遇这样的痛苦,至今想起来,都还胸闷心烦。

右手噼噼啪啪地采摘烟叶,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在左手的手腕处,抱轻了,烟叶不听话,会跑到地下,抱重了,会把烟叶弄烂。这样损失就惨重了,弄烂的烟叶,即便是颜色再好再黄,都会低一至二个等级,而每一个等级的价钱差异又是很大的。所以,庄稼人保护烟叶的完好,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即便是这些简单的劳作,都是需要磨练才能做得好的。我记得第一次跟着父母去采摘烟叶,我采摘的速度不仅慢,更重要的是,我采的烟叶总会留一段烟骨在烟干上。父亲严肃地说,这样不行,这样不但破坏了烟叶的完整,让烟降级,还会让烟的重量减轻。父亲说,虽然一匹烟只损失一寸多长的烟骨,但十匹,一百匹,一千匹,一万匹呢?大不可细算,损失就大了,损失的是什么?都是钱,都是钱啊!父亲的话和心疼的样子让我很难过。于是,我在采摘烟叶的时候,就尽量擦着烟干。可还是受到了父亲的批评,因为我在采摘烟叶的时候,把烟干上的皮都剔了一块。父亲说,这样不行!你打一匹烟,就把烟干上的皮剔了一块,这棵烟还不全身受伤?烟干都受伤了,其它烟叶还怎么长?父亲打了个奇怪的比喻,说,就像你剪指甲,连皮和肉都剪了,你不疼吗?父亲一边指责我,一边示范。父亲说,你的手法不对,你看,你是捏着烟叶一直往下用力,当然就把烟干上的皮剔下来了;手要擦着烟干,往下用力,听见咔嚓一声响,再轻轻往上用力,烟叶就干净利落的离开烟干了。我照父亲教的方法做了,终于学会了打烟。正在高兴的时候,我又挨父亲批评了。因为我抱烟的时候,抱得太紧了一点,那些烟的筋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父亲听见了,就吼道:你不能轻一点吗?难道你轻一点,它就长翅膀飞了吗?你听你听!烟叶的筋骨都断了,你听不见,耳朵聋了吗?我立即放松了手,轻轻地抱着。我一边走,烟叶一边掉,我浑然不知,脚还踩在了掉下来的烟叶上。父亲向我跑了过来,吼道:烟叶掉了,被你踩坏了!你瞎了吗?父亲一把将我怀里的烟叶抢过去,抱在怀里,然后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地拍了一掌,气愤地说,做不成就不要做了!像你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的情绪很低落,心里的委屈,像烟叶一样铺天盖地的涌上心头。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愤怒的样子。

排成长队的烟叶

在竹篮里整整齐齐的烟叶,被粗糙的大手轻轻抓起,辫在系着麻绳的竹竿上。竹竿大都一米五左右长,稍比烤房里的挂烟杆长一些。每一次抓起的烟叶,均为三匹,每匹烟的背面斜靠着,成三棱形。这样便于烘烤。左三匹,右三匹的往下辫,直到辫满了一竹竿,再往另一根竹竿上辫。就这样,烟叶们就通过庄稼人的手,整整齐齐地辫在了竹竿上,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就排成了整齐划一的长队。辫烟的工作是紧张而又辛苦的。因为要及时把烟辫完,送到烤房里。

把辫好的烟叶送往烤房里,称为上烟。上烟是需要流水作业的,靠一个人是不能完成的。我们把辫好的烟叶轻脚轻手地提到烤房门口,父亲就顺着挂烟杆爬到烤房的第三层,烤房的挂烟杆大都设四层,人站在第三层上,就可以把烟挂在第四层上。我站在烤房里,母亲把辫好的烟递给我,我就把烟举过头顶,递到父亲的手里,父亲就把竹竿挂在挂烟杆上。挂烟是很讲究的,挂密了,难以烘烤干,挂稀了,烘烤的数量上不去,又费工时又费煤炭。只有挂得稀密适度,恰到好处,既易烘烤,又能保证质量和数量,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省工时和开支。当然这个度,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的。只有我的父亲,才把握得好,因为父亲,在生产队里,是人们都公认的烤烟能手。

父亲从第四层开始挂到第一层,直到把整个烤房都挂满了,就开始进入烘烤的环节了。

烘烤是所有环节最关键的一步。技术含量特别高。要是烘烤这个环节出了差错,所有的环节就都前功尽弃。也就是说,一炉上好的烟叶,要是烘烤技术过硬,每一张烟叶就是一张钞票;要是烘烤失败,上好的烟叶就变成了粪草,一文不值。父亲的烘烤技术是通过实践多次检验的,是不容怀疑的。只是,那技术是需要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的工作态度去保证的,是需要用心血去呵护的。因此,父亲的辛苦,是常人很难想象的。父亲的白天和夜晚,被这些不会说话的烟叶,分解得七零八落了。甚至父亲变了一个人,心里只有他的烟叶了。即便是生了病,他都没有时间去看医生。

烘烤时,火十分重要。在我的印象中,一炉烟烤下来,是要经过四种火的,即小火,中火,大火,尾火。至于各种火的火候把握,就只有父亲才能把握了。父亲说,小火很关键。小火是决定烟叶的颜色的,小火时间太长,烟叶的颜色会闷,没有光泽,甚至会变黑变枯;小火时间太短,烟叶的颜色还没有恰到好处地转黄,就会形成青烟。青烟和枯烟,是不值钱的,与粪草差不多。只有金黄色的烟叶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考烟的质量的好坏,就是由烤烟的颜色来决定的。父亲说,烤房的顶部,是设有几个天窗的,这些天窗是作排气用的,小火时,最初需要把天窗半关着。若是全关着,烟叶水分太重,容易把烟叶焖烂;若是全开着,烟叶水分流失太快,烟叶不宜转黄,容易形成青烟;在小火中,烟叶转黄达到八至九成的时候,立即进入中火,把天窗全部打开,通过中火的过渡,使烟叶全部变黄,然后立即进入大火,把已变成金黄的烟叶快速烘到八至九成干,再用尾火,把烟叶全部烘干。整个烘烤环节,说着容易,做时难。那时的烤房,不像现在的新式烤房,各种仪器齐全,容易操作。那时纯粹靠的是感觉,是经验。而感觉和经验,离开了实践,是不可靠的。我记得,当时村子里的许多种烟农户,都来请父亲指导。父亲把自己的感觉和经验全给他们说了,但结果也不是很理想。有的甚至还记恨父亲,说父亲使坏。父亲委屈得不得了,指天发誓,天地良心,说自己讲的,全是真的。可是,父亲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经验和感觉,到了别人那里就不灵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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